晨光初透,檐角銅鈴在微風中輕響。
沈清辭端坐於妝台前,銅鏡映出她今日的裝束——藕荷色織錦襦裙,外罩月白暗花半臂,腰間束着淺碧宮絛,發間只簪一支素銀簪子,簪頭是簡簡單單的如意雲紋。妝容極淡,幾乎不着脂粉,卻越發襯得膚如凝脂,唇若點朱,眉眼間自有三分清冷,七分疏離。
“娘娘今日去城南,可要多帶些人?”半夏正爲她整理裙裾,聲音裏透着不安。
沈清辭從鏡中看她,淡淡一笑:“不必。就說本宮病中煩悶,想去城南的慈恩寺上香祈福。帶四個護衛、兩個侍女便夠了。”
這是她深思熟慮後的決定。過多的護衛惹人注目,過少又顯得可疑。四個護衛正好——兩個在前開道,兩個在後護衛,既能彰顯皇子妃的儀仗,又不至於陣仗太大,引來過多關注。
更重要的是,慈恩寺與漱玉閣只隔一條街。
“可是娘娘,張總管那邊……”半夏欲言又止。
“張總管昨日不是說了嗎?”沈清辭拿起一枚珍珠耳璫,在耳垂上比了比,“本宮受驚過度,需靜養祈福。去慈恩寺上香,正是靜心養病的好法子。他若問起,就這麼回。”
她的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半夏垂首應是,不再多言。
辰時三刻,馬車已備好。
那是一輛朱輪青蓋的七寶香車,車廂寬敞,內飾錦繡,四角懸掛着鎏金鈴鐺,行駛時發出清脆的聲響。沈清辭在半夏攙扶下登車,簾幕放下,隔絕了外界的視線。
馬車緩緩駛出皇子府。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有節奏的轆轆聲。沈清辭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耳中卻敏銳地捕捉着車外的每一點動靜——
小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嬉笑聲,馬蹄踏過水窪的濺水聲,還有……那似有若無、始終與馬車保持固定距離的腳步聲。
有人在跟蹤。
她不動聲色地掀開側簾一角,目光掃過街市。晨光中的長安城南,街道兩旁店鋪林立,酒旗招展,行人如織。賣胭脂水粉的、賣時新綢緞的、賣南北雜貨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空氣中混雜着食物的香氣、脂粉的甜膩,還有牲畜與汗水的氣味。
一切看似尋常。
但沈清辭的目光在人群中鎖定了一個身影——一個頭戴鬥笠、身着灰布短打的漢子,正不緊不慢地跟在一輛運菜車後。他走路時左肩微微下沉,右手習慣性按在腰間,那是常年握刀之人的姿態。
三皇子的人。
看來昨夜那場火,並未讓蕭承放鬆對她的監視。反而,她主動要求出府上香的舉動,更激起了他的疑心。
沈清辭放下車簾,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讓他跟。
她要的就是他懷疑,要的就是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只有這樣,她才能真正去探查那些他看不見的暗處。
馬車在慈恩寺山門前停下。
古刹巍峨,飛檐鬥拱在晨光中泛着溫潤的光澤。寺門前古柏參天,香煙嫋嫋,已有不少善男信女進進出出。沈清辭在侍女攙扶下下車,立刻有知客僧迎上來,雙手合十行禮。
“阿彌陀佛。施主可是三皇子妃娘娘?”
“正是。”沈清辭微微頷首,“本宮前來上香祈福,煩請師父引路。”
“娘娘請隨貧僧來。”
知客僧引着她穿過山門,步入大雄寶殿。殿內佛像莊嚴,香燭長明,空氣中彌漫着檀香的氣息。沈清辭在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閉目祈福。
這一刻,她不是裝的。
她真的在祈禱——爲那七十九個無名無姓的北境忠魂,爲用性命守護秘密的母親,也爲她自己,這個在異世掙扎求生的孤魂。
香燭燃燒,青煙嫋嫋上升,在佛前盤旋、散開,仿佛無數雙看不見的手,在虛空中書寫着未竟的願。
跪拜完畢,沈清辭起身,對知客僧道:“本宮想請一卷《地藏經》,回府供奉。”
“娘娘稍候,貧僧這便去取。”
知客僧退下。沈清辭趁機對半夏低語:“本宮有些氣悶,想去後園走走。你在此等候,取到經書後到後園尋我。”
“娘娘,這……”
“無妨。慈恩寺是皇家寺院,安全得很。”沈清辭說罷,帶着另一名侍女徑直往後園走去。
後園清幽,古木參天,曲徑通幽。沈清辭緩步走在青石小徑上,目光看似在欣賞園中景致,實則早已將路線在心中推演過數遍——慈恩寺後園有一處側門,門外便是通往漱玉閣的小巷。
“春蘭,”她喚了一聲隨行的侍女,“本宮的帕子好像掉在路上了,你去尋尋。”
“是。”名喚春蘭的侍女不疑有他,轉身往回走。
支開侍女,沈清辭立刻加快腳步,穿過一片竹林,來到後園側門。門虛掩着,她推門而出,眼前是一條僻靜的小巷。
巷子狹窄,兩側是高高的粉牆,牆上爬滿青藤。巷中無人,只有幾只麻雀在牆頭啁啾。沈清辭沿着巷子疾步而行,裙裾拂過青石板,發出沙沙的聲響。
不過百步,巷子盡頭出現一家店鋪。
店鋪門面不大,黑漆木門,門楣上懸着一塊烏木匾額,上書“漱玉閣”三個簪花小楷,字跡清秀飄逸。門前懸掛着兩盞素紗燈籠,燈籠上繪着折枝海棠,與她簪中那朵一模一樣。
就是這裏。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門內景象,卻出乎她的意料。
她原以爲會是一家脂粉鋪子,滿目琳琅,香氣撲鼻。可眼前所見,竟是一間雅致至極的書齋。四壁皆書,靠牆立着頂天立地的紫檀木書架,架上書籍分門別類,整整齊齊。臨窗設一長案,案上筆墨紙硯俱全,還有一只青瓷花瓶,瓶中插着幾枝素心蘭,幽香淡淡。
最奇的是,這書齋中竟無一絲脂粉氣,只有墨香與花香交織,清雅出塵。
“姑娘找誰?”
一個溫和的女聲從書架後傳來。
沈清辭循聲望去,只見一位約莫三十五六歲的女子從書架後轉出。她身着月白襦裙,外罩淺青比甲,頭發綰成簡單的圓髻,只簪一支白玉簪子。容貌算不得絕色,卻自有一股書卷清氣,尤其那雙眼睛,清澈明淨,仿佛能洞察人心。
“可是蘇娘子?”沈清辭問。
女子微微頷首,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你是……月璃?”
這一聲“月璃”,叫得輕柔熟稔,仿佛喚過千百遍。
沈清辭心中一顫。她取出那支海棠玉簪,雙手奉上:“母親臨終前囑托,若遇難處,可持此簪來尋蘇娘子。”
蘇娘子的目光落在玉簪上,那一瞬間,沈清辭看見她眼中泛起水光,但很快又恢復平靜。她接過玉簪,指尖輕輕拂過簪頭的海棠花苞,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故人的臉。
“十五年了……”她輕聲嘆息,聲音裏有無盡的滄桑,“阿蘅,你終究還是把女兒送來了。”
阿蘅。
那是周夫人的閨名。
沈清辭靜靜站着,任由蘇娘子打量。她能感覺到對方的視線如溫水般滑過她的眉眼、鼻梁、唇角,仿佛在尋找故人的影子。
“像,真像。”蘇娘子喃喃道,“尤其這雙眼睛,和你母親年輕時一模一樣。”
她引着沈清辭在窗邊的茶案前坐下,親手爲她斟茶。茶是上好的龍井,湯色澄碧,香氣清幽。
“你母親可曾告訴你,我是誰?”蘇娘子問。
沈清辭搖頭:“母親只說,若持此簪來尋蘇娘子,便可知該知道的。”
蘇娘子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也是半朵玉蘭花,與夜梟那日所持的正好拼成完整的一朵。
“我和你母親,還有林青雲,是青梅竹馬。”她緩緩開口,聲音如溪流潺潺,帶着歲月的回響,“我們一起在江南長大,一起讀書,一起習字。後來青雲從軍,阿蘅嫁入相府,我……開了這間漱玉閣。”
她說得輕描淡寫,可沈清辭卻聽出了其中的千回百轉。
“十五年前北境那場戰事,”蘇娘子繼續道,聲音低了幾分,“青雲隨軍出征,阿蘅不放心,女扮男裝混入軍中,說是要隨軍行醫。其實,她是去查一件事——”
她抬眼,看向沈清辭:“查主帥蕭衍是否真的通敵賣國。”
盡管早有猜測,但親耳聽到這句話,沈清辭還是感到一陣寒意。
“他們查到了證據?”她問。
蘇娘子點頭,又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冊子封面泛黃,邊角磨損,顯然是經年之物。
“這是青雲留下的手札。”她將冊子推到沈清辭面前,“裏面記錄了他們查到的所有線索,還有……那七十九個枉死將士的名錄。”
沈清辭翻開冊子。字跡剛勁有力,與母親娟秀的字跡截然不同,但同樣認真,同樣沉重。每一頁都詳細記錄着時間、地點、人物,還有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多少糧草被克扣,多少軍械以次充好,多少將士被故意送入死地。
翻到最後一頁,她看到了那七十九個名字。
每一個名字後面,都寫着籍貫、年齡,有的還備注了家中尚有高堂,或是有待哺的幼兒。墨跡深深,仿佛要用盡全部力氣,將這些人永遠刻在紙上,刻在歷史裏。
“青雲和阿蘅本打算回京後將這些證據呈交朝廷,”蘇娘子聲音微啞,“可歸途遭截殺,青雲爲護阿蘅而死。阿蘅重傷逃回,將這些證據分藏各處。這支玉簪中的名冊,只是副本之一。”
“其他的在哪裏?”沈清辭抬頭。
蘇娘子深深看她一眼:“阿蘅沒有告訴你,是因爲她知道,知道得越多越危險。她只希望你平安。”
“可我已經不安全了。”沈清辭平靜道,“新婚之夜,我的丈夫試圖殺我。這些日子,我被人下毒、監視、試探。蘇娘子,我已經在這局中了。”
四目相對。
書齋內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雀鳴,和遠處街市的隱約喧囂。陽光透過窗櫺,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些光影緩緩移動,如同時光本身在流淌。
良久,蘇娘子輕聲嘆息。
“你果然和你母親一樣,看着溫柔,骨子裏卻比誰都倔。”她從書架最深處取出一只鐵盒,打開,裏面是一疊泛黃的信箋,“這是阿蘅這些年寫給我的信。她一直在暗中追查蕭衍一黨的罪證,直到……直到她‘病逝’前三個月。”
沈清辭接過信箋,一封封看去。信中是母親熟悉的字跡,寫着她這些年的發現,她的恐懼,她的堅持,還有……她對女兒的牽掛。
“月璃今日會說話了,第一聲叫的是娘……”
“月璃學走路了,跌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來……”
“月璃長得越來越像我,可我寧願她不像我,不像我這般活得累……”
每一封信,都記錄着她的成長,也記錄着母親在黑暗中的孤獨跋涉。
最後一封信,日期是母親“病逝”前三天。
字跡潦草,顯然是在極度倉促下寫成:
“蘇姐姐,他們發現了。沈肅今日試探我,問及當年北境之事。我恐不久於人世。玉簪已藏好,若月璃將來遇險,請姐姐一定護她周全。勿念。阿蘅絕筆。”
沈清辭握着信紙的手指微微發抖。
原來母親不是病逝。
是被滅口。
被她那個看似溫文爾雅的父親,被那個她叫了十幾年“爹爹”的人。
怒火如岩漿般在胸中翻涌,幾乎要將她吞噬。但她生生壓了下去,只是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隱現。
“沈肅知道多少?”她問,聲音平靜得可怕。
“他知道你母親手中有蕭衍通敵的證據,但不知具體是什麼,也不知藏在哪裏。”蘇娘子看着她,眼中滿是疼惜,“這些年他一直在找,找不到,才將主意打到你身上。月璃,你嫁入皇子府,恐怕也是他的安排——他想借三皇子之手,逼你交出你母親留下的東西。”
原來如此。
原來那場看似門當戶對的婚姻,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陰謀。父親將她嫁給三皇子,不是爲了她的幸福,而是爲了把她當作誘餌,引出母親藏匿的證據。
真是……好一個慈父。
沈清辭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小巷寂靜,陽光灑在青石板上,幾只麻雀正在啄食不知誰撒下的米粒。平凡,安寧,與她心中翻涌的驚濤駭浪形成鮮明對比。
“蘇娘子,”她背對着她,聲音清晰而堅定,“我要爲母親報仇。我要爲那七十九個將士昭雪。我要讓所有參與此事的人,付出代價。”
蘇娘子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着她挺直的背影。那背影如此單薄,卻又如此堅韌,像極了當年那個說要查清真相、還世間一個公道的周蘅。
“你需要我做什麼?”良久,蘇娘子輕聲問。
沈清辭轉身,目光如淬火的刀:“第一,我要知道蕭衍一黨如今在朝中的勢力分布。第二,我要知道當年那場截殺的幸存者還有誰。第三——”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我要見林院判。親自見。”
蘇娘子沉默片刻,緩緩點頭:“前兩件事,我這幾日便可整理給你。至於第三件……林仲景如今處境微妙,太醫署中多有眼線,見他需萬分小心。”
“我明白。”沈清辭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一個地址,“三日後酉時,我會在這個地方。若他能來,便來;若不能,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蘇娘子接過紙條,看了一眼,收入袖中:“好。”
窗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半夏的聲音:“娘娘!娘娘您在哪裏?”
沈清辭與蘇娘子對視一眼。
“我該走了。”沈清辭拿起那本手札和信箋,“這些東西,我先帶走。”
“小心。”蘇娘子將一支不起眼的木簪遞給她,“若有急事,將此簪折斷,我會知道。”
沈清辭點頭,將木簪收入袖中,轉身推門而出。
小巷中,半夏正焦急地四處張望,見她從漱玉閣出來,先是一愣,隨即鬆了口氣:“娘娘,您怎麼到這兒來了?讓奴婢好找!”
“隨意走走,見這家店鋪雅致,便進去看了看。”沈清辭神色如常,“經書可取到了?”
“取到了。”半夏奉上經卷,“娘娘,咱們該回寺裏了,護衛們都在找您呢。”
“走吧。”
沈清辭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漱玉閣。黑漆木門緊閉,素紗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晃,燈籠上的海棠花影影綽綽,仿佛在無聲告別。
她轉身,沿着來路往回走。
陽光照在她身上,暖意融融,可她的心卻如浸寒冰。手中的手札和信箋重若千鈞,每一頁都浸着血與淚,每一行字都刻着罪與罰。
母親沒有走完的路,她來接。
母親沒有完成的夙願,她來實現。
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那些用鮮血染紅頂戴、用白骨鋪就前程的人——
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慈恩寺的鍾聲在此時響起,渾厚悠長,震蕩着整個城南的天空。驚起滿樹飛鳥,撲棱棱飛向遠方。
沈清辭在鍾聲中抬起頭,望向湛藍如洗的天空。
那裏沒有答案,沒有救贖。
只有她自己,和一條注定布滿荊棘的血路。
但,她不怕。
因爲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沈月璃,也不只是沈清辭。
她是周蘅的女兒。
是那七十九個無名忠魂的代言人。
是這盤棋局中,執子落定的——獵手。
鍾聲漸歇,餘音嫋嫋。
而她,已邁出了復仇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