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劉嬤嬤的死,如一顆石子投入深潭,在皇子府這潭表面平靜的水面下,漾開了一圈圈隱秘的漣漪。

消息被嚴密封鎖。張德全對外只說老嬤嬤是急病暴斃,草草收斂,連靈堂都沒設,當天傍晚便用一領破席裹了,從後門悄悄運出府去。府中下人們私下議論了兩日,見上頭態度冷漠,也就漸漸噤聲——在這深宅大院裏,一條人命的消逝,有時還不如主子打碎一套茶具來得引人注目。

但沈清辭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連續三日,聽雨軒的夥食明顯精細了許多。小廚房送來的湯藥不再有異味,連平日負責灑掃的丫鬟都換成了眼生的新人,個個低眉順目,手腳麻利得過分。張德全再未親自露面,只每日遣不同的人來問安,話術都一樣:“娘娘可好?可有什麼需要?”

周到,恭敬,卻也疏離得令人心驚。

這是一種無聲的警告,也是一場心照不宣的冷戰。蕭承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知道了她的發現,容忍了她的挑釁,但這容忍是有限度的。劉嬤嬤的死是劃下的第一條線,越過這條線,下一個躺在草席上的,就不會只是一個老嬤嬤了。

沈清辭對此的回應,是沉默。

她真的“靜養”起來。每日只在聽雨軒內活動,看看書,抄抄經,偶爾在庭院中散步,但絕不踏出月洞門半步。連半夏要出府辦事,她都一一駁回,只說:“不急,再等等。”

她在等一個時機。

也在等一個人。

第四日清晨,天剛蒙蒙亮,一場細雨不期而至。

雨絲細密,如煙如霧,將整個皇子府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汽中。庭院裏的海棠花經了這幾日的晴日,本已重新綻出幾朵新苞,此刻被雨一打,又有些蔫蔫的,花瓣上掛滿水珠,顫巍巍的,仿佛隨時會墜落。

沈清辭起得比平日更早。她披了一件藕荷色薄綢披風,獨自站在廊下看雨。雨聲淅瀝,打在瓦片上,打在樹葉上,打在青石板上,匯成一片綿密而溫柔的聲響,掩蓋了這深宅裏所有不該被聽見的聲音。

“娘娘。”半夏從內室出來,手中捧着一盞剛沏好的熱茶,“晨間寒涼,您當心身子。”

沈清辭接過茶盞,指尖感受着瓷器傳來的溫熱:“今日是什麼日子了?”

“回娘娘,四月十七。”半夏輕聲答,“距離趙大人入宮面聖,還有兩日。”

兩日。

沈清辭抿了一口茶。茶水滾燙,帶着清苦的回甘,讓她混沌的思緒清明了幾分。她望向雨幕深處,目光似乎要穿透這重重屋宇,看到城南那間小小的義莊,看到那個名叫秦嶽的仵作。

“半夏,”她忽然開口,“前幾日讓你打聽的事,有眉目了嗎?”

半夏一怔,隨即壓低聲音:“奴婢這幾日雖未出府,但托了漿洗房的一個婆子打聽。她說……城南宋家巷確實有位姓秦的仵作,約莫三十上下,性子孤僻,不大與人來往。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那婆子說,秦仵作前日接了一樁活計,是城南永寧坊一戶姓陳的人家,死了個老仆。按規矩,今日該去驗屍入殮了。”

沈清辭的指尖在茶盞邊緣輕輕摩挲:“永寧坊……離慈恩寺可遠?”

“不遠,只隔兩條街。”半夏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娘娘是想……”

“備車。”沈清辭放下茶盞,轉身往內室走去,“就說本宮夢中得母親托付,要去慈恩寺還願。今日雨大,不必聲張,輕車簡從即可。”

“可是娘娘,張總管那邊……”

“他若問起,”沈清辭在妝台前坐下,從匣中取出那支素銀簪子,“就說本宮心中不安,非去不可。他若要攔——”

她對着銅鏡,將簪子緩緩插入發髻,動作優雅從容,眼神卻冰冷如刃:“那就讓他攔。”

辰時二刻,一輛青幔小車悄然駛出皇子府側門。

雨勢未歇,街道上行人稀少,車輪碾過溼漉漉的青石板,發出沉悶的轆轆聲。車夫是個沉默寡言的老仆,半夏坐在車轅旁,沈清辭獨自坐在車內,簾幕低垂,隔絕了外界的視線。

她沒有帶護衛。這是冒險,但她必須冒這個險——在蕭承和張德全的嚴密監視下,任何大規模的異動都會引起警覺。反倒是這樣輕車簡從,看似任性而爲的出府,更符合一個“受驚過度、心神不寧”的皇子妃該有的行爲。

慈恩寺很快到了。

因着雨天,寺中香客寥寥。知客僧認得她,恭敬地將她引至大雄寶殿。沈清辭在佛前上了香,捐了香油錢,又請了一卷新抄的《金剛經》,整個過程從容不迫,任誰看了都是一位誠心禮佛的貴婦人。

“本宮想在後園靜坐片刻,”她對知客僧道,“不必相陪。”

“娘娘請自便。”

沈清辭帶着半夏,沿着熟悉的小徑往後園走去。雨中的寺院別有一番清寂,古木參天,翠色欲滴,檐角銅鈴在風中發出空靈的脆響。走到那處側門時,沈清辭停下腳步。

“你在此等候,”她對半夏說,“若有人問起,就說本宮去尋方丈討教佛法了。”

“娘娘……”半夏抓住她的衣袖,眼中滿是擔憂。

“放心。”沈清辭拍拍她的手,轉身推開側門,步入那條幽深的小巷。

巷中無人。雨水順着兩側高牆淌下,在牆角匯成細細的水流。沈清辭提起裙擺,快步往前走。她沒有去漱玉閣——那太顯眼,也太危險。今日她的目的地,是兩條街外的永寧坊。

雨越下越大。

當她趕到永寧坊時,身上披風的下擺已經溼透,沉甸甸地貼在腿上。坊內多是平民住戶,青瓦灰牆,巷道狹窄,空氣中彌漫着潮溼的黴味和淡淡的煙火氣。陳家的宅子很好找——門口掛着白幡,隱約能聽到裏面傳來的哭聲。

沈清辭沒有進去。

她在巷口對面的一間茶棚裏坐下,要了一壺最便宜的粗茶。茶棚老板是個跛腳老漢,見她衣着不俗卻孤身一人,不免多看了兩眼,但終究沒說什麼,默默上了茶便縮回灶台後打盹去了。

雨棚破舊,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沈清辭也不在意,只靜靜望着陳家門口。茶很澀,帶着一股陳年的黴味,她卻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仿佛在品什麼瓊漿玉液。

約莫等了半個時辰,陳家的門開了。

一個身着灰布短打的男人走了出來。他約莫三十上下,身形瘦削卻挺拔,肩上挎着一只陳舊的本箱,箱角已經磨得發白。雨水打溼了他額前的碎發,貼在蒼白的額頭上,卻襯得那雙眼睛格外清亮銳利——那是一雙見過太多死亡、卻依然保持清明的眼睛。

秦嶽。

沈清辭幾乎可以肯定就是他。

她沒有立即上前,而是看着他向巷口走來。他的步子很穩,即使在溼滑的石板路上也不見踉蹌,左手習慣性地按在腰側——那裏鼓鼓囊囊的,應該是常年隨身攜帶的工具。

就在秦嶽即將走過茶棚時,沈清辭忽然開口:“秦仵作留步。”

秦嶽的腳步頓了頓,側頭看來。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沒有任何驚訝或慌亂,只有一種職業性的審視和警惕:“夫人認得我?”

“不認得,但猜得出。”沈清辭放下茶盞,從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是那枚從劉嬤嬤手中得來的銀哨,哨身上那個“張”字清晰可見。

秦嶽的瞳孔微微收縮。他走近兩步,卻沒有碰那枚銀哨,只問:“夫人何意?”

“想請秦仵作看一樣東西。”沈清辭又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的紙,展開——上面是她憑記憶畫下的劉嬤嬤脖頸傷痕的圖樣,比例精準,細節清晰,甚至連指甲留下的半月形破損都標注了出來。

秦嶽接過紙,只掃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這不是外行人能畫出來的圖。線條精準,標注專業,對傷口的形態、位置、深淺的判斷,都顯示出繪制者對人體結構和損傷機理的深刻理解。

“這是……”他抬起頭,第一次正眼看向沈清辭。

“四日前,皇子府死了一個老嬤嬤。”沈清辭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對外說是突發心疾,實際是被人扼頸而死。傷痕與圖上一致,施力點在甲狀軟骨上方,拇指與四指壓迫痕跡分明,左側有半月形指甲破損——與仵作手冊中記載的‘前位扼頸,右手施力,施力者拇指指甲有破損’的特征完全吻合。”

秦嶽的手微微顫抖。不是恐懼,而是激動。他死死盯着那張圖,又看向沈清辭:“夫人……究竟是什麼人?”

“一個想知道真相的人。”沈清辭迎上他的目光,“也一個……可能與秦仵作有共同目標的人。”

雨聲漸急,敲打着茶棚破舊的油布頂棚,發出密集的噼啪聲。巷子裏空無一人,只有雨水順着屋檐流淌,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秦嶽沉默了很久。他低頭看着手中的圖,又看看桌上那枚銀哨,最後緩緩開口:“家父秦遠山,十五年前死於北境。官方的說法是戰死,但屍首從未運回,追贈的校尉銜,也不過是塊遮羞布。”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三年前,我還在京兆府當差,因爲追查一樁舊案——一樁與北境軍餉有關的舊案——遭人構陷,被貶爲仵作。從那以後,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有些真相,不是查不出來,而是不能查出來。”

沈清辭靜靜聽着,沒有打斷。

“夫人今日來找我,”秦嶽抬眼,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想必不是偶然。您知道家父的事,知道我在查什麼,甚至可能……知道更多我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沈清辭誠實地說,“但我手上有一些你可能感興趣的東西。”

她從懷中取出一份抄錄——是林仲景簿冊中關於秦遠山的那一頁,還有她自己根據母親手札整理出的線索。紙張已經有些皺,墨跡在潮溼的空氣中微微暈開。

秦嶽接過,只看了幾行,呼吸就急促起來。他猛地抬頭,眼中迸發出熾熱的光:“這些……這些您是從哪裏得來的?”

“從哪裏得來的不重要。”沈清辭伸手,輕輕按在那頁紙上,“重要的是,秦仵作想不想知道真正的答案?想不想知道,十五年前北境那場‘大捷’背後,到底藏着什麼?想不想知道,令尊究竟是怎麼死的?”

雨水順着棚檐流下,在他們之間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簾。茶棚裏很安靜,只有灶台上水壺燒開的滋滋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哭聲。

良久,秦嶽緩緩折起那頁紙,放入懷中。他的動作很慢,很鄭重,仿佛在做一個重要的決定。

“需要我做什麼?”他問。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意味着承諾,意味着同盟,也意味着……踏入一場可能萬劫不復的局。

沈清辭看着他清瘦卻挺直的身影,看着他那雙見過太多死亡、卻依然清澈的眼睛,緩緩開口:“兩日後,戶部侍郎趙元啓將入宮面聖。在那之前,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驗一具屍體。”沈清辭的聲音壓得更低,“不是劉嬤嬤,是另一個……可能很快就會死的人。”

秦嶽的眉頭微皺:“誰?”

“現在還不能說。”沈清辭從袖中取出一枚木簪——正是蘇娘子給她的那支,“但如果這個人真的死了,我需要你在第一時間驗屍,留下詳細的驗狀,尤其是……脖頸處的傷痕。”

她將木簪遞過去:“到時候,會有人帶着同樣的木簪去找你。見到此物,你便知道是我的人。”

秦嶽接過木簪,仔細看了看,收入懷中:“我明白了。”

“還有,”沈清辭站起身,從錢袋中取出一小塊碎銀放在桌上,“這幾日,秦仵作最好告個假,離開京城一段時間——去哪裏都行,但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離開了。”

秦嶽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有人會對我下手?”

“不一定,但防患於未然。”沈清辭戴上披風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秦仵作是聰明人,應該知道該怎麼保護自己。”

秦嶽點頭,忽然問:“最後一個問題——夫人爲什麼要做這些?爲了真相?還是爲了……報仇?”

沈清辭在棚檐下停住腳步。雨水在她面前織成密密的簾幕,將巷子那頭陳家的白幡模糊成一片慘淡的影子。

她沉默片刻,輕聲回答:“也許都有。但最重要的——”

她回頭,看向秦嶽,眼中映着雨水的冷光:“是爲了讓該死的人,死得其所;讓該活的人,活得明白。”

說罷,她轉身步入雨中,很快消失在巷口。

秦嶽站在原地,久久未動。手中的那張圖被雨水打溼了一角,墨跡暈開,那個半月形的傷痕變得更加模糊,卻也更加觸目驚心。

灶台後的跛腳老漢不知何時醒了,嘟囔了一句:“這雨啊,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嘍。”

秦嶽抬起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是啊,這雨停不了。

但總有人,要在雨中前行。

他緊了緊肩上的木箱,也轉身走入雨幕,朝着與沈清辭相反的方向。

巷子又恢復了寂靜。

只有雨水,不停地下着。

沖刷着青石板,沖刷着白幡,沖刷着這座古城裏,所有見不得光的秘密。

而在茶棚的角落裏,那張沈清辭坐過的木凳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小片月白色的絲綢碎片。

像是從什麼人的披風上,不經意刮下來的。

在灰暗的雨景中,那一點素白,格外刺眼。

如同一個未完的注腳。

一個即將開始的故事。

一場……注定要來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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