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到男生宿舍的距離，在鄭成全速奔跑下，縮短成不到一分鍾的心跳。冰冷的空氣撕裂喉嚨，書包在背後顛簸撞擊，但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廁所，孫宇，李強。
周末苗圃裏孫宇用筆尖戳手背的絕望畫面，與初中時自己被堵在廁所隔間外的記憶碎片，在奔跑中詭異重疊。恐懼，但更強烈的是冰冷燃燒的怒火——不是對李強的憤怒，而是對失控的憤怒。他剛剛爲孫宇建立起一絲極其脆弱的平衡點，剛剛規劃好下一步的間接幹預，現實就以最粗暴的方式碾碎了所有計算。
他討厭失控。
沖進宿舍樓，濃重的消毒水味和潮溼的黴味混合着男生荷爾蒙的氣息撲面而來。一樓走廊深處的公共廁所門口，已經稀稀拉拉圍了幾個別班的學生，探頭探腦，臉上帶着看熱鬧的興奮或事不關己的漠然。陳謹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門口打轉，看到鄭成，像看到救星一樣撲過來，臉色煞白：“在、在裏面！李強、王旭、劉威，還有兩個不認識的人，好像是高二的！把孫宇堵在最裏面那個隔間！趙浩剛進去，我、我攔不住！”
高二的？李強居然叫了幫手，升級了沖突。鄭成腳步不停，扒開圍觀的人群，沖進廁所。
廁所裏燈光慘白，瓷磚地面溼滑，空氣中彌漫着氨水和劣質香煙的混合臭氣。最裏面靠窗的隔間門緊閉着，外面站着五個人：李強、王旭、劉威（額頭的紗布還在），還有兩個身材更高大、穿着高二校服、叼着煙的男生，臉上掛着混混特有的流裏流氣的笑容。他們圍着隔間門，用力拍打着，嘴裏不幹不淨地罵着。
“慫包！開門！”
“躲什麼躲？出來讓學長們‘教育教育’你！”
“聽說你跟雷烈那瘋狗挺熟？怎麼，指望他來救你？”
“雷烈自身都難保了，胳膊斷了還在外面洗盤子呢，哈哈哈！”
隔間裏傳來壓抑的、瀕臨崩潰的哭泣和含糊的“求求你們”的哀求。
趙浩站在他們對面幾步遠的地方，臉色鐵青，雙拳緊握，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他沒有貿然沖上去，對方人多，而且有兩個高二的，體型和力量可能都占優。他在對峙。
“趙浩，這事兒跟你沒關系。”李強轉過身，看着趙浩，眼神陰狠，但語氣帶着一絲刻意拿捏的“講理”姿態，“我們找孫宇聊聊天，你最好別多管閒事。上次籃球場的事，我還沒跟你算呢。”
“聊天？五個人堵廁所裏聊天？”趙浩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
“怎麼？廁所不能聊天？”一個高二男生吐掉煙蒂，用腳碾滅，斜着眼看趙浩，“小學弟，挺橫啊？想一起‘聊聊’？”
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鄭成在門口停住，飛快地評估局勢：
敵我力量：對方五人（含兩個高二混混），己方目前三人（趙浩戰力強，陳謹戰五渣，自己……自保尚可，正面沖突無勝算）。孫宇被困，無戰鬥力。
地點：公共廁所，相對封閉，但有圍觀者（可能引來宿管或老師，但時間不確定）。
對方意圖：顯然不只是“聊天”。羞辱、毆打、甚至勒索（孫宇可能帶了生活費）。報復孫宇，可能也針對205宿舍。
直接對抗風險：極高。可能導致多人受傷，事情鬧大，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可能面臨處分。孫宇可能受到更嚴重傷害。
拖延/談判風險：李強不會輕易罷手，拖延只會讓孫宇心理崩潰加劇。
呼叫老師/保安：最近的宿管辦公室在走廊另一頭，來回至少兩三分鍾。這幾分鍾足以發生很多事。且老師介入後，大概率各打五十大板（聚衆鬧事），孫宇的“受害者”身份未必能得到足夠保護（李強很可能反咬一口）。
所有常規選項的風險收益比都極低。他需要一個打破僵局的變量。
雷烈。
這個名字瞬間跳入腦海。李強他們剛才提到了雷烈，語氣輕蔑，但鄭成捕捉到李強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忌憚。他們害怕雷烈，即使雷烈受了傷。而且，雷烈就在學校附近的小面館打工。
引入雷烈，風險極高，近乎瘋狂。雷烈是不可控的炸藥桶，可能將沖突升級到無法收拾的地步，甚至可能反噬自身。但，這也是目前唯一可能快速、有效震懾李強，且不直接將自己和趙浩卷入正面沖突的方法。
如何引入？不能是自己去找雷烈（目標太明顯，且可能被李強的人看到）。也不能是陳謹（太慌亂）。需要一個看起來與沖突無關的“偶然”。
他目光掃過廁所門口那幾個圍觀的學生，其中一個戴着眼鏡、看起來有些書呆子氣的男生，正拿着手機似乎想拍照又不敢。鄭成認識他，是隔壁六班的一個學生，叫何斌，性格膽小，但據說家境不錯，有個混社會的表哥（小道消息）。
一個計劃雛形在電光火石間成形。極其冒險，但或許是當前最優解。
他退後一步，回到走廊，一把拉住焦急萬分的陳謹，壓低聲音，語速極快：“聽好，你現在立刻跑去找宿管，說廁所有人打架，快！然後，去小賣部幫我買瓶水，隨便什麼，送到一樓樓梯口，放地上，然後立刻回宿舍，鎖上門，不管聽到什麼動靜都別出來。明白嗎？”
陳謹被鄭成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和復雜的指令弄懵了，但看到鄭成眼中不容置疑的冷光，下意識點頭：“明、明白！”轉身就跑。
鄭成又迅速轉向廁所門口那個拿着手機的何斌，走過去，聲音不大，但確保只有他能聽到：“何斌，想不想看場更‘精彩’的？”
何斌嚇了一跳，警惕地看着鄭成：“什、什麼？”
“李強他們在裏面欺負人。”鄭成語氣平靜，像在陳述事實，“但光欺負一個孫宇多沒意思。我聽說，李強昨天在外面吹牛，說他把九班那個雷烈打服了，還搶了雷烈身上最後一點打工錢。”他頓了頓，看着何斌瞬間睜大的眼睛，“你說，如果這話不小心傳到雷烈耳朵裏，而雷烈又‘剛好’路過這裏……”
何斌的臉白了：“你、你想幹什麼？關我什麼事！”
“不關你事。”鄭成語氣不變，“但如果你‘不小心’說漏嘴，比如，現在去小賣部買東西，跟老板閒聊幾句，‘聽說李強又威風了，連雷烈都敢動’……小賣部老板跟後街面館老板熟，話傳得快。你只是‘聽說’，傳個閒話而已。事後，我保證沒人知道是你說的。”他看了一眼何斌手裏最新款的手機，“而且，你剛才好像拍了點什麼？如果李強事後找你麻煩……”
何斌的手一抖，手機差點掉地上。他看看鄭成平靜得可怕的臉，又聽聽廁所裏越來越不堪的罵聲和孫宇的哭求，咬了咬牙：“我……我去買包煙。”說完，低着頭快步朝樓梯口走去，方向正是通往小賣部和後街的側門。
信息傳遞渠道建立。計劃第一步完成。利用何斌的膽小和可能的把柄（偷拍），引導信息以“謠言”方式擴散到雷烈可能聽到的渠道（小賣部老板-面館老板）。同時，讓陳謹以“找宿管”走官方渠道施加壓力，並以“買水”制造一個看似合理的、讓何斌傳遞信息的掩護環境。
接下來，他需要回到廁所，拖延時間，並確保在雷烈可能到來（如果謠言奏效且雷烈願意來的話）之前，孫宇不受到嚴重傷害，趙浩不提前爆發。
他深吸一口氣，調整表情，讓自己看起來只是有些緊張和憤怒的普通同學，再次走進廁所。
裏面，對峙還在繼續。李強似乎失去了耐心，開始用力踹隔間門。薄薄的復合板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孫宇的哭聲變成了絕望的尖叫。
“李強！”鄭成提高聲音，走了過去，站在趙浩身邊，目光直視李強，“宿管馬上就到。你們真想鬧到全校皆知，背上處分？”
李強停下腳，回頭看着鄭成，臉上露出獰笑：“鄭成？你也來湊熱鬧？宿管？老子怕宿管？”他指了指那兩個高二的，“知道這二位是誰嗎？高二的龍哥和斌哥！宿管來了也得給面子！”
兩個高二混混抱着胳膊，得意地揚着下巴。
“宿管不給面子，德育處主任給不給？校長給不給？”鄭成語氣冷靜，甚至帶着一點困惑，“爲了堵孫宇，把事情鬧這麼大，值得嗎？就爲了出口氣？李強，我記得你爸上次來學校，好像跟主任保證過不再惹事吧？”
李強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鄭成戳到了他的痛處——家庭（父親）的約束是他爲數不多的忌憚之一。
“你他媽少拿我爸嚇唬我！”李強低吼，“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得讓這慫包長長記性！”
“記性？”鄭成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冷，沒什麼溫度，“李強，你有沒有想過，有些人看着慫，被逼急了，也會咬人。孫宇是不敢，但……萬一呢？萬一他今天在這裏出了什麼事，哪怕只是磕破頭，你覺得，學校會只當是‘同學矛盾’處理嗎？你爸保得住你？還是這兩位‘學長’保得住你？”
他這話是說給李強聽，也是說給那兩個高二混混聽。校園暴力最怕“出事”，一旦見血或者有嚴重傷害，性質就變了，誰沾上誰麻煩。
兩個高二混混對視一眼，臉上輕佻的笑容收斂了些。
“少他媽危言聳聽！”李強嘴上硬，但踹門的動作停下了。
就在這時，廁所窗外，隱約傳來一陣急促的、由遠及近的奔跑腳步聲，伴隨着粗重的喘息和……金屬拖地的刺耳摩擦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髒兮兮的、裝着鐵柵欄的窗戶。
腳步聲在窗外停住。
緊接着，“砰”的一聲巨響！不是敲門，是某種沉重的東西狠狠砸在廁所外牆上的聲音！連窗戶玻璃都震得嗡嗡作響。
“李強！”一個沙啞、冰冷、仿佛壓抑着火山般怒意的聲音，穿透牆壁和玻璃，炸響在每個人耳邊。
是雷烈！
李強的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剛才的囂張氣焰瞬間凍結。王旭和劉威嚇得一哆嗦，往後退了兩步。兩個高二混混也變了臉色，顯然聽說過雷烈的凶名。
窗外，雷烈的身影隱約出現在柵欄外，他右手似乎拎着一根從工地撿來的、生了鏽的短鐵管，左手依舊有些不自然地垂着。他的臉貼在髒玻璃上，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鎖定李強。
“你他媽……很能吹啊？”雷烈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帶着徹骨的寒意，“說我被你打服了？還搶了我的錢？”
李強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慌忙擺手：“沒、沒有！烈哥，誤會！絕對是誤會！我……我就是吹牛！胡說八道的！”
“開門。”雷烈不再看他，目光轉向那扇緊閉的隔間門，聲音不容置疑。
趙浩立刻上前，猛地一腳踹在已經有些變形的門鎖位置。“咔噠”一聲，門開了。
孫宇蜷縮在角落的便池邊，渾身溼透（不知是被潑了水還是嚇的尿了褲子），臉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混合着地上的污漬，狼狽不堪。他驚恐地抬起頭，看到門口的人，嚇得又往後縮了縮。
雷烈看了一眼孫宇那副樣子，眉頭厭惡地皺起，但什麼也沒說，只是重新看向李強：“帶着你的人，滾。”
李強如蒙大赦，點頭哈腰：“是是是，烈哥，我們這就滾！這就滾！”說完，帶着王旭、劉威和那兩個已經慫了的高二混混，貼着牆根，灰溜溜地逃出了廁所，看都沒敢再看鄭成和趙浩一眼。
廁所裏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孫宇壓抑的抽泣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宿管匆匆趕來的腳步聲。
雷烈站在窗外，隔着柵欄，目光掃過趙浩，在鄭成臉上停頓了半秒。那眼神極其復雜，有未消的怒火，有一絲疲憊，還有一點……深藏的、難以言說的東西。他沒有問鄭成爲什麼在這裏，也沒有問是誰傳的話。仿佛這一切都理所當然，或者，他根本不在意。
他最後看了一眼蜷縮的孫宇，丟下一句冰冷的話：“廢物就是廢物，躲到哪兒都一樣。”然後，轉身，拖着那根鐵管，腳步聲漸漸遠去。
鄭成站在原地，看着雷烈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驚魂未定、但危機暫時解除的現場，心中毫無輕鬆之感。
計劃成功了，以一種近乎完美的方式。李強被嚇退，孫宇得救，自己和趙浩沒有直接卷入沖突。
但雷烈最後看他的那一眼，讓他心悸。雷烈不傻，他可能猜到了什麼。自己利用了雷烈的暴力和他與李強的矛盾，精準地投遞了信息，引導了結果。這在雷烈那種直來直去的世界觀裏，算什麼？是更陰險的算計？還是……一種他未曾接觸過的“規則”運用？
宿管的腳步聲和呵斥聲在門口響起。鄭成迅速收斂心神，和趙浩一起，將瑟瑟發抖的孫宇扶起來。孫宇幾乎站不穩，全靠兩人架着。
“怎麼回事？誰打架？”宿管是個五十多歲的大爺，看着一片狼藉的廁所和狼狽的孫宇，厲聲問道。
“沒人打架，大爺。”鄭成搶在趙浩前面開口，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後怕和慶幸，“孫宇同學不小心滑倒了，摔在隔間裏，門鎖壞了，我們正好路過，幫忙把門弄開。李強他們……也是路過，想幫忙來着。”
趙浩看了鄭成一眼，閉上了嘴。
宿管將信將疑，但看到孫宇只是嚇壞了，身上沒有明顯傷痕（污水掩蓋了可能有的淤青），廁所也沒有打鬥痕跡（除了被踹壞的門鎖），加上鄭成和趙浩看起來都是“好學生”模樣，便訓斥了幾句“注意安全”“損壞公物要賠”，讓他們趕緊帶孫宇回去收拾，又記下了門鎖損壞要報修。
一場可能演變爲嚴重暴力事件的風波，就這樣被勉強壓了下去，定性爲“意外”。
扶着孫宇回205的路上，三人都很沉默。陳謹躲在宿舍門口，看到他們回來，才鬆了口氣。
給孫宇換了幹淨衣服，擦洗了臉，讓他躺下。孫宇緊閉着眼睛，身體還在輕微顫抖，但比之前在廁所裏那種崩潰的狀態好了一些。
“謝了。”趙浩靠在門框上，看着鄭成，忽然說。
鄭成知道他在謝什麼。謝他及時出現，謝他處理了局面，或許也謝他沒有沖動硬拼。
“沒事。”鄭成說，走到陽台，擰開水龍頭，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膚，讓他高速運轉後有些發熱的大腦冷卻下來。
他看着鏡子裏自己平靜但眼神深處暗流涌動的臉。
今天，他邁出了關鍵一步。不再僅僅是觀察和規避，而是主動設計、引導、利用信息和人性的弱點，在規則的邊緣，完成了一次高風險幹預。
他利用了何斌的膽小和偷拍，利用了李強對雷烈的恐懼和雷烈與李強的矛盾，利用了信息傳遞的渠道，甚至利用了宿管“息事寧人”的心理。
他贏了這一局。保護了宿舍的短期安全，打擊了李強的氣焰，可能還讓孫宇避免了更深的創傷。
但代價呢？
他可能引起了雷烈的注意（或懷疑）。他讓何斌掌握了可能對他不利的信息（盡管有威脅平衡）。他讓自己更深地卷入了孫宇的麻煩。他消耗了巨大的心力和承擔了未知的風險。
而且，這種手段，可一，可再二嗎？雷烈會一直被利用嗎？李強下次會用什麼方式報復？孫宇的心理狀態，經得起幾次這樣的驚嚇？
力量。他再次想到這個詞。
趙浩有身體的力量。雷烈有暴力的力量。吳濤有資源和成績的力量。李強有欺壓弱小的卑劣力量。
而他鄭成，正在摸索的，是一種更隱蔽、更復雜、也更危險的力量——對信息和規則縫隙的掌控力，對人心和局勢的算計力。
這種力量，能讓他走多遠？會把他變成什麼樣子？
窗外，夜色深沉，沒有星光。
鄭成擦幹臉，走回室內。孫宇似乎睡着了，呼吸漸漸平穩。陳謹在小心地收拾孫宇的溼衣服。趙浩坐在自己床上，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坐回自己的書桌前，打開台燈，卻久久沒有翻開書本。
江湖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渾。而他已經溼了鞋。
接下來的路，是繼續小心翼翼地試探邊緣，還是……嚐試着，去理解甚至塑造水流的方向？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從今天起，有些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