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轉眼到了學期末。蘇明玉的堂哥從大學回來過寒假假,帶了一台稀罕物——隨身聽。
銀灰色的機身,精巧的按鈕,配上亮白色的耳機,成了蘇明玉在那個冬天最耀眼的玩具。
她幾乎天天戴着耳機,旁若無人地沉浸在音樂裏,有時會跟着哼唱幾句模糊的英文歌詞,那種姿態,更顯得她高人一等。
許墨寶總是安靜地在一旁做着自己的事,但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被那根連接着她與那個神秘世界的耳機線吸引。
他無法想象,是什麼樣的聲音,能讓她露出那樣時而陶醉、時而跟着節奏輕輕擺頭的表情。
蘇明玉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一個午後,她心血來潮,摘下一邊耳機,對着正在拖地的許墨寶勾了勾手指。
“許墨寶,過來。”
許墨寶放下拖把,乖順地走過去。
蘇明玉將那只摘下的耳機遞向他,臉上帶着一種施舍般的、神秘的笑容:“想聽聽嗎?外國最新的流行歌,你一輩子都沒聽過的聲音。”
許墨寶的心髒猛地跳快了,一種受寵若驚的激動讓他指尖都有些發麻。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只耳機塞進了自己的耳朵。
瞬間,震耳欲聾的搖滾樂炸響在他的耳膜上!激烈的鼓點、失真的電吉他噪音毫無防備地沖擊着他從未接觸過此類音樂的聽覺神經。
那聲音談不上美妙,只覺得吵鬧甚至有些恐怖,與他想象中“高級”、“優雅”的聲音完全不同。
他被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就想把耳機扯下來。
“不準拿!”蘇明玉按住他的手,命令道,臉上是惡作劇得逞的興奮,“好好聽着!這叫藝術,懂嗎?”
許墨寶不敢動了,只能僵硬地站在那裏,忍受着那對他來說如同工業噪音的音樂,臉色發白。
蘇明玉看着他這副痛苦又不敢反抗的樣子,樂不可支。她跟着耳機裏另一只耳朵傳來的、完全不同的舒緩音樂輕輕哼着,欣賞着許墨寶在她制造的刑場裏煎熬。
幾分鍾後,她才大發慈悲地示意他可以取下耳機。
許墨寶如蒙大赦,取下耳機時,耳朵裏還在嗡嗡作響。
“怎麼樣?好聽吧?”蘇明玉歪着頭問他,眼神裏充滿了戲謔的期待。
許墨寶張了張嘴,他想說“吵”,但不敢。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最終低下頭,違心地、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好……好聽。”
“我就知道你喜歡。”蘇明玉滿意地笑了,收回耳機,像完成了每日的例行逗弄。她重新戴上,回到自己的世界,隨口又說了一句:“不過,這耳機很貴的,被你戴過,我得好好擦擦才行。”說着,還真拿出小手絹,仔細擦拭着那只剛剛塞進他耳朵的耳機。
許墨寶站在原地,耳朵裏的嗡鳴還未完全散去,臉上卻像被人無聲地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他聽懂了。不僅僅是那嘈雜的音樂,還有她後續的動作和話語。
她讓他接觸了一個他無法理解、更不配擁有的高級世界,然後立刻清晰地劃清了界限。
你只是短暫地、被允許“污染”它一下,最終,它依舊是我的,且需要被“消毒”。
他默默地轉身,拿起拖把,繼續擦拭着光潔的地面。
那震耳欲聾的噪音似乎還殘留在他的腦海裏,但比那更清晰的,是蘇明玉擦拭耳機時,那理所當然的、將他隔絕在外的姿態。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們之間隔着的,不只是衣食住行,還有一種更深層次的、名爲品味和世界的鴻溝。
而他,連被她帶着窺探那世界的資格,都是需要被事後擦拭掉的。這比單純的打罵,更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自卑。
隨身聽事件後,許墨寶有好幾天都刻意避免與蘇明玉對視,那耳機裏的噪音和蘇明玉擦拭耳機的動作,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他心裏,不致命,卻時時泛起隱痛。
蘇明玉似乎也暫時對隨身聽失去了興趣,那精巧的玩意兒被隨意放在她書桌的角落。
但她很快找到了新的樂子——她堂哥帶回來的不僅有隨身聽,還有幾本厚厚的、裝幀精美的西方美術畫冊。
這天下午,她心血來潮,把那本印着梵高《星空》的畫冊攤在客廳的茶幾上,自己盤腿坐在沙發上,看得津津有味。
許墨寶正在擦拭窗台,目光偶爾會被畫冊上那些濃烈到不真實的色彩所吸引。
蘇明玉眼角的餘光瞥見他,心裏那點捉弄人的心思又活絡起來。她用手指敲了敲畫冊上那幅扭曲、旋轉的《星空》,用一種故作高深的語氣說:“喂,許墨寶,你過來看看這個。”
許墨寶遲疑了一下,還是放下抹布,走了過去,在她指定的位置站定,垂着眼。
“看得懂嗎?”蘇明玉問。
許墨寶老實地搖頭。那畫面在他眼裏只有混亂和不安。
“我就知道你看不懂。”蘇明玉嗤笑一聲,用指尖點着畫作,“這叫‘表現主義’,畫家畫的是他心裏的世界,跟你們鄉下人眼睛裏看到的東西不一樣。”她故意把“鄉下人”三個字咬得很重。
然後,她翻到另一頁,是一幅莫奈的《睡蓮》,光影朦朧,色彩柔和。
“這個呢?這個總該看得懂了吧?池塘,荷花。”她看着他。
許墨寶看着那模糊一片的粉色和綠色,與他記憶中清晰的池塘景象完全不同,他再次困惑地搖了搖頭。
“嘖,真是對牛彈琴。”蘇明玉合上畫冊,發出沉悶的響聲,似乎徹底失去了興趣。“算了,跟你這種沒有一點藝術細胞的人說這些,簡直是浪費口水。”她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去去去,繼續擦你的窗台去。這些東西,”她拍了拍那本昂貴的畫冊,“你這輩子都理解不了。”
許墨寶默默地回到窗邊,拿起抹布。窗外的天空很藍,院子裏母親種的花開得正豔,色彩分明,一切都那麼真實而清晰。
可蘇明玉的話,卻在他心裏投下了一片模糊而沉重的陰影。她先是讓他聽到了他無法欣賞的“高級”聲音,現在又讓他看到了他無法理解的“高級”畫面。
她一次次地把他拉到一個光怪陸離的邊界,讓他倉促地瞥一眼那個他永遠無法屬於的世界,然後又毫不留情地將他推回原地,並清晰地告訴他:你不配。
他用力地擦着玻璃,仿佛想通過這種方式,擦掉心裏那份因爲無知而帶來的強烈自卑和窘迫。他開始覺得,自己不僅身世肮髒,衣着破舊,連靈魂都是貧瘠和蒼白的,不配觸碰任何美好的東西。
蘇明玉看着他更加沉默和緊繃的背影,心裏涌起一股滿足感。比起身體上的使喚,她發現這種精神層面的碾壓和鄙視,更能讓她感受到掌控的快感。
她悠閒地翻開另一本印着文藝復興時期雕塑的畫冊,指着那些健美的人體,對許墨寶說:“你看,這才是真正的藝術,人體之美。你嘛……”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眼神仿佛在評估一件殘次品,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留下無盡的羞辱,讓他自行體會。
許墨寶感覺自己的脊梁在那目光下都彎了幾分。
他不再去看那畫冊,只是更專注地盯着眼前的玻璃,仿佛那才是他唯一能理解和掌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