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曉曉把那個溫熱的油紙包捂在胸口好一會兒,才慢慢打開。
裏面是三個白胖的肉包子,還冒着絲絲熱氣,油浸透了部分面皮,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她拿起一個,小口小口地吃着。肉餡剁得很細,肥瘦相間,鹹香適口。
淚水無聲地流進嘴裏,混合着食物的味道,有些鹹澀,又有些奇異的慰藉。
吃完一個,她把剩下的兩個仔細包好,放進碗櫥裏。
然後默默地收拾好廚房,鍋碗瓢盆歸位,灶台擦淨。
做完這些,她拿了換洗衣服,去洗澡棚。
新換的鎖很牢靠,她仔細鎖好門,在譁啦的水流聲中,讓溫熱的水沖刷着身體,也試圖沖走心頭的憋悶和屈辱。
出來時,院子裏靜悄悄的,主屋和西廂房的燈都熄了。
她快步回到東廂房,趙慶達還沒回來。
她脫了外衣躺下,把自己裹進薄被裏,睜着眼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被重重推開,趙慶達罵罵咧咧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媽的!手氣真背!一群龜孫……”他腳步踉蹌地進屋,帶進一股煙酒混合的濁氣。
看到炕上背對他、似乎已經睡着的文曉曉,他鼻腔裏哼了一聲,自顧自地脫鞋脫衣服,弄得乒乓響。
“喂!”他踢了踢炕沿,口氣很沖,“裝什麼死?老子回來了!”
文曉曉一動不動,呼吸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趙慶達見她不理,心頭那股輸錢的邪火和白天被母親數落的不爽混在一起,猛地俯身,一把將她連人帶被翻了過來!動作粗魯,毫無憐惜。
文曉曉猝不及防,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擰了他胳膊一把。
“嘶——!”趙慶達吃痛,火更大了,“文曉曉!你他媽到底想幹嘛?!給老子甩臉子是吧?飯不做,人不應,碰一下跟要你命似的!”他口氣生硬,滿是煩躁和不耐。
文曉曉在昏暗裏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被酒氣熏紅的臉,那臉上還帶着自己昨夜的抓痕。
她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被什麼東西堵得嚴嚴實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解釋?控訴?哀求?似乎都毫無意義。她只是用那雙含着淚、卻異常冰冷的眼睛看着他。
“滾!”文曉曉低聲罵道。
趙慶達鬆開手,罵了句“沒意思”,翻身下炕。
心裏的邪火無處發泄,一眼看見床邊的搪瓷洗臉盆,抬腳就踹了過去!“哐當——!”一聲刺耳的巨響,臉盆飛撞到牆上,又滾落在地,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驚人。
西廂房似乎傳來一點輕微的響動,但很快又平息了。
趙慶達也沒管,就着缸裏的涼水胡亂擦了把臉和身子,帶着一身溼氣重重躺回炕上,沒一會兒,鼾聲再起。
文曉曉慢慢坐起來,摸黑找到自己被踢開的被子,默默穿好衣服。
臉上的淚已經幹了,留下緊繃的澀意。
她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着身旁那張酣睡中依然眉頭微蹙、帶着戾氣的臉,只覺得胸口憋悶得快要炸開,一絲睡意也無。
她輕輕起身,趿拉着鞋,推開房門,走到院子裏。
夏夜的風帶着涼意,吹拂着她未幹的發梢。
她走到老槐樹下的石凳上坐下,仰頭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圓,很亮,清輝灑下來,籠罩着這個寂靜又壓抑的院落,也籠罩着她單薄的身影。
主屋的窗戶後,趙飛其實一直沒睡踏實。
院裏的動靜,踹盆的巨響,他都聽見了。
此刻,他隱在未點燈的屋內窗邊,透過玻璃,看着樹下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
月光如水,清晰地勾勒出文曉曉的輪廓。
她身高適中,約莫一米六五,此刻抱着膝蓋坐着,微微蜷縮。
夏季單薄的衣衫貼服在身上,隱約顯出飽滿的胸脯和纖細的腰肢線條,腿在石凳下並攏着,顯得修長。
她的皮膚不是那種雪白,而是透着健康的、細膩的粉潤,此刻在月光下,泛着一種瓷器般脆弱的光澤。
臉頰上似乎還有未幹的淚痕,反射着點點微光。
她就那麼坐着,仰望着月亮,像一尊悲傷的、被遺棄的玉雕。
趙飛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
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來——他想做點什麼,讓她別這麼難過。
她應該笑,像以前那樣,利落地擀着餃子皮,笑着招呼一迪,眼睛裏閃着光。
他腦子裏突然冒出個念頭,“買個電視機吧。帶彩電的貴,先買個黑白的也行。放在……放在嬸子屋裏,一迪能看,她……她也能看。有點聲響,有點熱鬧,興許她能開心點……”
這念頭一起,就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可緊接着,一股寒意猛地從脊梁骨竄起!趙飛悚然一驚,像被一盆冷水從頭澆下。
他這是在幹什麼?他怎麼會對兄弟媳婦生出這種……這種細致入微的惦念和憐惜?
甚至開始揣摩她的喜好,想方設法讓她開心?
這念頭太危險,太逾矩了!他是趙慶達的堂哥,是曉曉的大伯哥!僅此而已!
趙飛猛地後退一步,離開窗邊,黑暗中,他的臉漲得通紅,心跳如鼓,額角滲出冷汗。
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強迫自己躺回炕上,閉上眼睛,可樹下那個月光裏的側影,卻仿佛烙在了他眼皮上,揮之不去。
第二天一早,趙慶達出門比平時更早,臉上還掛着宿醉的疲憊和昨夜未消的餘怒。
他剛走到胡同口停車的地方,就看到王娟已經等在那裏了,手裏還提着個網兜,裏面裝着兩個熱騰騰的燒餅夾肉,用油紙包着。
“趙師傅,早啊!還沒吃吧?給,順路買的。”王娟笑盈盈地遞過來,動作自然熟絡。
趙慶達愣了一下,接過來,燒餅還燙手。“這……多少錢?我給你。”他作勢掏錢。
王娟爽朗地一擺手,自己先上了車,在售票員的位置坐下:“哎呀,倆燒餅值當啥!您是我老板,把老板哄好了,我才有飯吃不是?”
她邊說邊麻利地開始整理票夾,檢查零錢袋,嘴裏還哼着輕快的小調。
趙慶達捏着香噴噴的燒餅,看着王娟利落的背影,心裏那點煩躁和家裏的憋悶,似乎被這直白又略帶調侃的“討好”驅散了些許。
他咬了口燒餅,含糊地說了句:“那就謝了啊。”嘴角不自覺地往上彎了彎。
下午,李玉谷從外面回來,臉上帶着點希冀的光。
她把文曉曉叫到跟前,又喊住了剛進家門的趙慶達。
“我今兒聽前街老周家媳婦說了,她們娘家那邊有個老中醫,專門看女人家不生養,靈得很!抓幾副藥吃吃,好多都懷上了。”李玉谷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興奮,“慶達,曉曉,趕明兒個,你倆抽空去看看?”
趙慶達正心煩意亂,聞言眉頭一皺,不耐煩道:“看什麼看!我忙得很,沒那閒工夫!再說,有用沒用誰知道?”
文曉曉的臉色瞬間白了,指甲掐進掌心。
她抬起頭,聲音不大,卻異常硬氣:“媽,我不去。我沒病。”
“你沒病?”趙慶達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嗤笑一聲,斜睨着她,“你沒病?那你怎麼不下蛋?兩年了,母雞抱窩也該有個響動了!”
這話像刀子一樣直捅心窩。
文曉曉渾身發抖,眼眶瞬間紅了,死死瞪着趙慶達。
“你個混賬東西!嘴裏噴的什麼糞!”李玉谷氣得抬手就打在趙慶達胳膊上,“會不會說人話?不會說就給我滾!”
趙慶達梗着脖子,躲開母親的手,還想說什麼,被李玉谷連推帶搡趕出了堂屋:“滾!看見你就堵心!”
院子裏火藥味彌漫。文曉曉咬着嘴唇,轉身沖回了東廂房,門砰地關上。
傍晚,趙飛回來得比平時早一些。
他自行車後座上,綁着一個方正正的紙箱。
進院時,李玉谷正在勸慰眼睛紅腫的文曉曉,一迪好奇地圍着紙箱轉。
“飛子,這是啥?”李玉谷問。
趙飛把箱子搬下來,擦了把汗:“電視。黑白的。想着……給一迪看看動畫片,也省得她老往外跑。”他說話時,目光不經意地掠過文曉曉。
文曉曉聞言,抬眼看向那紙箱,眼裏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麻木的好奇。
這年代,電視機雖然不再是稀罕物,但對他們這樣的人家,也算個大件。
趙飛沒把電視裝自己屋。
他徑直搬到了李玉谷住的西廂房,放在靠牆的櫃子上,接好天線。
屏幕上先是密密麻麻的雪花點,他調試了一會兒,逐漸出現了模糊的人影和聲音,是一部正在播放的電視劇。
“好了,就這樣看吧。”趙飛拍拍手上的灰,對一迪說,“別離太近,傷眼睛。”
他安排得合情合理——給孩子看的,放在老人屋裏方便照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怕把電視放在自己屋,文曉曉會不好意思過來。
放在嬸子屋裏,她來看,就自然多了。
果然,晚飯後,文曉曉遲疑了一下,還是跟着李玉谷和一迪進了西廂房。
小小的屏幕上演着悲歡離合,雖然畫面不時飄雪花,聲音也嘈雜,但確實吸引人。
文曉曉坐在床沿,一開始只是愣愣地看着,漸漸地,也被劇情牽動,暫時忘卻了白天的難堪和夜晚的冰冷。
趙飛在自己屋裏,能隱約聽到那邊傳來的電視聲響和一迪偶爾興奮的提問
他沒有過去,只是坐在燈下,拿着賬本,卻久久沒有翻動一頁。
直到電視聲停了,傳來李玉谷催促一迪睡覺、以及文曉曉低聲道別的聲音,他才抬起頭,看向窗外。
月光依舊很亮。
他看到文曉曉從西廂房出來,在院子裏稍稍站了一下,似乎抬頭看了看月亮,
然後才慢慢走回東廂房。
她的背影,似乎不像昨夜那麼緊繃絕望了。
趙飛鬆了口氣,心裏那點隱秘的、帶着罪惡感的希冀,仿佛得到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滿足。
然而,那沉甸甸的界限和自知,依舊壓在他的心頭,讓他無法真正輕鬆。
夜還長,院子裏各屋的燈漸次熄滅,只有月光,靜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