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擇定,恰是暮春的一個朔月之夜。天色墨黑,無星無月,唯有三岔河口新建宅基的工地上,燃起了數堆巨大的篝火。鬆木油脂在火焰中噼啪作響,騰起丈高的火苗,將這片即將承載崔家百年夢想的土地,映照得亮如白晝,卻又在周遭無邊的黑暗中,圈出一方詭異而獨立的舞台。
儀式,便在子時三刻,天地間陰氣最盛、陽氣初萌的交界時刻舉行。
工地中央,宅邸未來的正堂基址已被平整夯實,中心處挖掘了一個深約三尺的方形土坑。坑前設下香案,案上鋪設杏黃綢布,陳列着三牲祭禮、五谷雜糧、時鮮果品。最引人注目的,是香案正中擺放的一個一尺見方的玄色石匣,匣身光滑,未經雕飾,卻自然透着一股古樸沉重的氣息。石匣旁,另有一個略小的精巧藤籠,以黑布覆蓋,內裏隱約有活物蠕動的氣息透出。
沈秋田立於香案之前,已換上一身玄色道袍,頭戴偃月冠,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莊重與肅穆。他身後,崔鶴年身着深色常服,面色緊繃,目光灼灼地注視着一切。管家崔福及少數幾名核心管事、以及被選爲具體執行者的匠人頭領趙鐵肩,則垂手肅立在更遠處,大氣也不敢出,空氣中彌漫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寂靜,唯有河水奔流與火焰燃燒的聲音交織。
“吉時已到——” 沈秋田朗聲宣告,清越的聲音在靜夜中傳開,壓過了所有的自然之聲。
他率先淨手,焚香,對着天地四方及中央土位,行三拜九叩大禮。此乃“謝土”,酬謝此地神明與土府,暫借寶地,動土興工,祈求允許與庇佑。每一叩首,都無比虔誠,仿佛在與冥冥中的存在進行着莊嚴的對話。
禮畢,他起身,取過一道畫滿朱砂符籙的黃表紙,在燭火上點燃,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低沉而富有韻律,並非尋常道士的唱誦,更像是一種古老而神秘的獨白。紙灰嫋嫋升起,盤旋不散,竟似有靈性般向着那方形土坑飄落。
“奉請四方,安鎮五土。神歸其位,煞避其方。此地靈樞,今爲我用……” 他步踏天罡,手掐訣印,圍繞土坑緩緩而行,每一步都似乎踏在某種無形的脈絡節點之上。隨着他的步伐與咒訣,篝火的光芒仿佛都隨之明暗搖曳,在場衆人皆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下來,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
崔鶴年緊緊盯着,手心因激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而微微汗溼。這便是力量!超越凡俗、足以定鼎氣運的力量!
繞行三匝後,沈秋田回到香案前,目光掃過在場衆人,最後落在趙鐵肩身上。“趙師傅,請。”
趙鐵肩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着狂跳的心髒,大步上前。他先依照沈秋田的指示,親手將那個玄色石匣,穩穩地安放入土坑正中央。石匣入手冰涼沉重,仿佛承載着千鈞之重。
接着,是最關鍵的一步。沈秋田親手揭開了那個藤籠上的黑布。籠內,赫然是七只刺蝟!它們大小不一,蜷縮着身體,尖刺聳立,黑亮的鼻尖微微翕動,在火光映照下,眼神中透着野性的驚恐與不安。其中一只體型明顯最小,似乎才剛剛成年,顯得尤爲躁動。
“靈物借氣,鎮守中元。爾等今日入此靈穴,享我香火,便當盡職盡責,護此宅邸,興此家運……” 沈秋田對着刺蝟低語,如同在訂立契約。隨後,他示意趙鐵肩:“依次請入,自左至右,環繞石匣,頭朝內尾朝外。”
趙鐵肩伸出那雙因常年勞作而布滿老繭卻又異常穩定的手,探入籠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刺蝟溫熱的體溫、柔軟腹部的起伏,以及那堅硬尖刺帶來的微刺感。這是一種鮮活的生命!此刻,他卻要親手將它們送入這暗無天日的地下。一股強烈的矛盾感在他心中翻騰——對東家命令的服從、對沈先生口中“大業”的敬畏,與對這弱小生靈的憐憫交織在一起,讓他的動作略顯遲疑。
他依言,小心翼翼地捧起第一只,第二只……將它們輕柔地放入坑中,安置在石匣周圍。刺蝟們一接觸坑底泥土,似乎感知到什麼,愈發躁動,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當輪到那只最小的刺蝟時,異變陡生!
趙鐵肩剛將其捧出籠子,那小刺蝟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猛地劇烈掙扎起來!趙鐵肩一時不察,竟被它掙脫,“啪”地一聲掉落在香案前的地面上。它落地後並不逃跑,反而像是被某種氣息吸引或刺激,竟徑直朝着站在香案旁的崔鶴年腳邊竄去!
崔鶴年下意識地後退半步。那小刺蝟在他腳前停下,猛地抬起頭,竟不再蜷縮,而是微微立起前身,背刺根根豎立,發出一聲尖銳短促的嘶鳴,同時右前爪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向前一撓!
崔鶴年只覺右手食指指尖一陣銳痛,低頭看時,一道細小的血痕已然出現,殷紅的血珠瞬間滲了出來!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沈秋田臉色驟然一變,一直以來的沉穩從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凝重與一絲驚悸。他一個箭步上前,俯身輕輕捧起那只依舊充滿敵意的小刺蝟,將其迅速放入坑中指定位置。
然後,他轉向崔鶴年,目光落在那道細微卻刺眼的血痕上,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急聲道:“靈物通靈,最爲敏銳!它懼你心中戾氣與未盡之業障,此乃大不吉之警兆!東家,日後行事,當時時警醒,萬不可背離正道,切記!切記!”
他的話語如同冰錐,刺入崔鶴年心中。崔鶴年看着指尖的血珠,先是惱怒,隨即一股寒意掠過脊背。但這點不適與沈秋田描繪的宏偉藍圖相比,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他很快壓下那絲異樣,甚至覺得沈秋田有些小題大做,不過是一只畜生的垂死掙扎罷了。他掏出手帕,隨意擦了擦手指,強作鎮定道:“無妨,一點意外而已,儀式繼續。”
沈秋田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只是那眼神中的憂慮,又深重了幾分。
趙鐵肩目睹了全過程,心中那股矛盾感更重了。他默默地將最後幾只刺蝟安置好,當放下那只最小的時,他仿佛能感受到它細微的顫抖。他依着沈秋田的指令,親手將第一捧混合着五谷的淨土撒入坑中,覆蓋在那些蜷縮的、即將被活埋的生靈之上。那一刻,他感覺手中泥土的重量,遠超千斤。
填土,夯實。
沈秋田最後念誦安宅靈章,將一道符籙貼在夯實的土坑中央。
篝火仍在燃燒,儀式看似圓滿成功。
然而,那道微不足道的血痕,與沈秋田那句沉重的警示,卻像兩顆不祥的種子,悄然埋入了這個看似穩固的基石之下,也埋入了在場某些人的心底。
---(第6章完)
下篇預告
血痕示警,戾氣初現觸靈物;
秘儀雖成,千斤重諾待君承。
本章,“活蝟鎮基”秘儀在莊嚴肅穆中完成。然儀式末尾,最小刺蝟的激烈反抗與崔鶴年指尖的血痕,成爲沈秋田口中“靈物懼戾氣”的不祥警兆,爲宏偉宅邸的未來蒙上了一層陰影。
下章預告:〈鐵肩之誓〉
· 私相囑托:秘儀之後,沈秋田於夜色中尋到匠頭趙鐵肩,交付其一項超越尋常工役的沉重使命。
· 終身之諾:趙鐵肩被要求以家族名譽與工匠信仰立誓,終生守護此宅基,維系其靈性不墮。
· 三戒銘心:沈秋田再次鄭重強調“不欺工匠、不壓灶戶、不污水道”三條根本戒律,視爲此宅命脈所系。
· 信物相贈:沈秋田將一枚刻有蝟靈紋樣的“守蝟符”贈予趙鐵肩,作爲承諾的信物與護身之寶。
“趙師傅,此宅之重,非在梁柱,而在人心。這誓言,你敢接嗎?”
——一切盡在《津門鹽商:蝟靈與罪銀》第7章:鐵肩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