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苗坐在廊檐下的小板凳上,腿上放着一個小簸箕。一邊剝花生,一邊聽着廚房裏熱鬧的說笑聲。
婆婆扯着嗓門,把來幫忙的嬸娘嫂子們,指揮得團團轉。
“鴨子剁小塊,今兒黑晌,連大人帶小孩,約莫三桌人,就這麼一只鴨子,多少也要一人一塊!”
“三桌兩個鯉魚不夠擺?那就剁成魚塊,再多切點豆腐塊擱在裏頭,燉個魚湯豆腐,一桌上一大盆也好看。”
“肥膘肉都切開了!肥肉熬油,瘦肉拉成絲兒,跟豆角炒一個,辣椒絲炒一個。”
“豬肉頭我晌午就拆好了,那個豬耳朵調個涼拌菜,豬舌頭跟青紅椒炒一下,剩下的都跟老豆腐燉了,一桌一盤。”
“做啥菜饃饃?今兒可是我兒子跟我兒媳婦的好日子,咱也闊氣一回,直接上白面饃饃……”
一屋子的女人都笑着罵李秀芬:“白面饃饃都吃上了,下個月不過啦?”
李秀芬得意洋洋:“下個月我家苗苗就開工資啦,一個月有32塊五毛錢呢,還有糧票、油票、肉票、糖票……我就說我兒媳婦有本事吧?”
不過,大家顯然更關心顧春苗被趕出軍區大院這件事。
有人戳了戳李秀芬的胳膊:“秀芬,你說實話,你那親家,他們老顧家,真就一點都沒貼補春苗?”
“是啊,就算是抱錯的,那至少也放在身邊養了二十多年,人是假的,感情不是假的呀~你說人家好好一個大院千金,以前怕是連菜饃饃長啥樣都沒見過,頓頓白米飯大肉包的,猛的下放到咱們生產隊,吃糠咽菜的,她養父母就一點不擔心?”
正在剝花生的顧春苗,動作一頓,側耳傾聽着婆婆的回答。
她以爲,李秀芬會像之前在公社“對付”朱站長那樣,狠狠罵她養父母一頓。
可是沒有。
李秀芬嘆息一聲:“人家就是給了,咱也不能要啊~我支持苗苗,以後他們顧家給的東西,俺們一根紗都不能要!”
“要了,往後苗苗在那個真的面前,就徹底直不起腰杆子了……”
“再說了,人家顧軍長兩口子也不容易,你說人家好好的去支援邊疆,結果碰上地震,親生女兒都被人抱錯了,還在鄉下吃了十幾年的苦,換成你們,你們就不心疼?”
衆人連連點頭:“那倒是,畢竟是親生的,哪能不心疼啊?”
“就是苦了你家苗苗,養父母偏心親生的,她自己親生爹娘也沒找到……造孽啊!”
李秀芬爽朗的笑了一聲:“怕啥?苗苗現在進了公社農技站,我家占軍也當了副營長,兩口子只要肯上進,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剛才還在安慰李秀芬的鄰裏們,頓時感覺小醜竟然是自己。
對呀~顧春苗就算被趕出軍區大院,再落魄,人家至少還是個正式工,她男人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副營長了,兩口子都有工資拿,苦啥苦?
苦的分明是她們自己!
不行,今天必須多吃兩個白面饅頭!
院子裏,聽到婆婆的話,顧春苗抿嘴一笑,低下頭,繼續認真剝花生。
晚上,客人們都到了,顧春苗抓了兩把大蝦酥出來,女人和小孩每人發了兩塊大蝦酥,立刻成了院子裏最受歡迎的人。
大蝦酥在供銷社算是“高檔糖果”了,平時過年都難得吃到一塊,小孩子們都舍不得大口吃,剝開半張糖紙,一點點啃着。
女人們也舍不得吃,都揣到了兜裏,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要省下來給娃吃呢。
李秀芬聽到別人誇她兒媳婦大方,笑得合不攏嘴,忙招呼着衆人上桌吃飯。
院子裏,三張大飯桌,呈“品”字形擺在中間,每張桌子上都放了一瓶高粱酒,兩包“百花牌”香煙,還有一小盤橘子硬糖,一盤炒花生,一盤葵花籽。
何占軍拎着一個暖水瓶,顧春苗拿着一袋茶葉,挨個給客人們上茶。
“上菜嘍~~~”
一聲吆喝,三個端着紅漆盤的大娘,端着熱騰騰的飯菜,挨個送到桌上。
這年頭農村大席也不講究什麼擺盤,主打的就是“實惠”兩個字,每桌先上一大盆燴菜。
燴菜的主料是豬頭肉,裏面加了炸豆腐、面筋、紅薯粉條、大白菜、土豆,還有李秀芬自己曬的黃花菜,燉得油汪汪的,看着就饞人。
涼拌菜有兩個,一個涼拌豬耳朵,裏頭摻了紅蘿卜絲、海帶絲,豬耳朵切得細細的,確保每人都能吃上一塊豬耳朵肉。
還有一盤涼拌皮蛋,這道菜是本地人的最愛,一個皮蛋切成4塊,嚴格按人頭分,每人只有一小塊。
另外每桌還有一盆鯉魚燉豆腐,一盆土豆燒鴨子,一盤豆角炒肉絲,一盤辣椒炒肉絲,一盤鴨蛋炒韭菜,還有一盤清炒瓠子。
最後每桌再上一盆白面饅頭,剛好湊齊十個菜,寓意“十全十美”。
爲了湊齊這麼幾桌席面,李秀芬把家裏那點“存貨”全都拿出來了。
不過她一點不怕,就在剛才,她進屋換衣裳的時候,兒媳婦又偷偷給她塞了一卷糧票,一卷壹元、貳元的紙幣,她打眼估量了一下,那一卷錢,至少能有三四十,糧店的富強粉兩毛一斤,本地粗面一毛五一斤,這麼多錢,他們家下個月就是頓頓白面饅頭,也不是吃不起。
手裏有了錢,李秀芬就有了底氣。
“都別客氣哈,今兒是我兒子跟兒媳婦大喜的日子,我這個當娘的,給兩個孩子補個酒席,大夥兒都吃好喝好!”
“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白面饅頭,往後大事小情的,可得多照應我家苗苗。”
說着,李秀芬熟練地撩起圍裙,擦了擦眼淚,開始賣慘:
“可憐我家老頭子走得早,我們孤兒寡母的,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如今好不容易占軍娶上媳婦了,又一年到頭在部隊不回家,留下我們婆媳兩個,孤零零的在老家,相依爲命,苦哇!!”
坐在主桌上的朱站長,默默擦了擦額頭的鞋印子。
他總覺得,李嬸這話像是在點他呢。
其他人則默默無語,保不準在心裏翻着白眼。
李秀芬在村裏受欺負?命苦?
惹到她才是真的命苦嘞!
誰不知道,他們九道坡有兩個女人不能惹?
一個是李秀芬本人。
另一個,是李秀芬的娘家堂妹李秀蘭。
真正倒黴的應該是顧春苗這丫頭吧?
以前人家是京市首長家的千金,住在軍區大院,不用留在老家伺候婆婆。
現在好了,首長千金變成了假千金,還被養父母趕出來了,以後在老家跟着李秀芬這麼個厲害婆婆,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
家裏有惡婆婆的嫂子們,都同情地看了顧春苗一眼。
沒想到下一秒,她們就被打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