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回音峽谷後,北境的夜色像是一塊被打破的墨水瓶,濃稠的黑暗迅速浸染了整片天空,只有幾顆寒星在雲層的縫隙間瑟瑟發抖。狂風雖然被身後的山脈阻擋了一些,但在這片毫無遮擋的凍土荒原上,氣溫依然以一種令人絕望的速度驟降。
車隊在一處背風的巨大黑岩下停駐。這裏沒有樹木,只有堅硬如鐵的凍土和在岩石縫隙中頑強生長的地衣。對於普通的旅人來說,這是生命的禁區,但對於此刻的希爾維亞而言,這裏是天堂——因爲終於可以不用再在那該死的雪橇上顛簸了。
她跳下雪橇的那一刻,雙腳接觸地面的踏實感讓她幾乎想要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當然,作爲高傲的精靈公主和人族最強戰士,她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用那雙包裹在白色戰靴裏的腳輕輕碾了碾地上的碎石,確認大地的存在。
“扎營!快扎營!這鬼天氣要把人的鼻子凍掉了!”馬修斯特使裹得像個球一樣,聲音裏帶着哭腔。他的帳篷被安排在最避風的核心位置,幾名士兵正手忙腳亂地釘着防風釘。
希爾維亞沒有理會那邊的嘈雜。她習慣性地遠離人群,走到了營地的邊緣。這裏正對着一望無際的冰原,寒風如刀割般拂過她的臉頰,這股寒意滲透肌膚。對於高等精靈來說,感受自然的嚴酷也是一種修行,這能讓她更加清醒。
“雖然我很欣賞您擁抱大自然的雅興,但如果感冒了,可是會影響味覺的。”
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埃爾裏克。他手裏提着兩個看起來很沉的金屬罐子,那是從熔岩巨蜥體內提取出的火元素結晶容器。
希爾維亞轉過身,銀色的長發在風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她看着埃爾裏克,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罐子上,原本清冷的眼神瞬間柔和了幾分——準確地說,是帶上了一絲審視食材般的嚴謹。
“火候控制得住嗎?”她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那些晶核的溫度很高,如果把肉烤焦了,我會把你扔進風裏。”
“放心,殿下。”埃爾裏克笑着拍了拍罐子,“我加了煉金抑制劑,現在的溫度恒定在三百五十度,正如您所知,這是炙烤雪牛排的最佳溫度——既能瞬間鎖住肉汁,又能激發出美拉德反應的極致香氣。”
希爾維亞微微頷首,表示認可。她走到埃爾裏克選定的一塊平整石板前,極其自然地坐了下來。那是她專屬的“餐桌”,雖然簡陋,但只要有美食,就算是坐在龍巢裏她也不介意。
這一次的晚餐準備過程,對於飢腸轆轆的士兵們來說簡直是一場精神折磨。
埃爾裏克像個在實驗室裏做精密實驗的煉金術士。他先將幾枚散發着暗紅色光芒的晶核放置在特制的底座上,然後架上一塊黑色的火山岩石板。短短幾秒鍾,石板表面就開始散發出驚人的熱量,周圍的空氣扭曲着,連帶着飄落的雪花在接觸到熱浪範圍的一瞬間就化作了蒸汽。
接着,重頭戲來了。
那是一塊足有兩英寸厚的雪牛肉,紋理清晰,脂肪像大理石花紋一樣均勻分布。這種生活在極寒地帶的野獸,爲了抵御嚴寒,體內積蓄了極爲豐富的油脂,肉質更是緊實彈牙。
埃爾裏克從腰包裏掏出一個精致的小刷子,在石板上刷了一層薄薄的迷迭香風味橄欖油。
“滋——”
當那塊厚切牛排接觸到滾燙石板的瞬間,一聲極其悅耳、充滿了治愈感的聲響在寂靜的荒原上炸開。
希爾維亞那雙平日裏總是半眯着的、仿佛對世間萬物都提不起興趣的眼睛,此刻睜得滾圓。她死死地盯着那塊肉,視線隨着肉塊邊緣油脂的沸騰而移動。那一刻,什麼帝國陰謀、什麼遺跡探險、什麼高等精靈的尊嚴,統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的世界裏,只剩下那塊正在發生神奇化學反應的蛋白質。
“翻面。”她冷冷地提醒道,實際上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還沒到時候,殿下。”埃爾裏克不慌不忙地撒上一小撮粗粒海鹽,“耐心是美德。這一面需要再煎十二秒,才能形成完美的焦化層。”
希爾維亞抿了抿嘴唇,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膝蓋上的劍鞘。她在計算時間,精準到毫秒。
當埃爾裏克終於用夾子夾起牛排翻面的那一刻,那一層深褐色的、泛着油光的焦脆外殼暴露在空氣中,隨之爆發出的濃鬱肉香簡直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擊中了希爾維亞的嗅覺神經。
遠處,幾個負責警戒的士兵忍不住回過頭,喉結上下滾動,手裏的幹糧瞬間就不香了。就連躲在帳篷裏的馬修斯也探出了頭,吸了吸鼻子,但在看到希爾維亞那並不友善的背影後,又悻悻地縮了回去。
“好了。”
隨着這聲天籟般的宣告,埃爾裏克將牛排切成剛好一口大小的方塊,盛在木盤裏遞了過去。
希爾維亞接過木盤,動作莊重得像是接過了國王的權杖。她拿起叉子,叉起一塊還在滋滋作響的牛肉,送入口中。
那一瞬間,她閉上了眼睛。
外層的焦脆帶着海鹽的顆粒感,咬開之後,滾燙豐盈的肉汁在口腔中爆裂開來,那種野性的、充滿了力量感的鮮美瞬間占據了所有的味蕾。沒有復雜的調味,只有純粹的食材本身的極致味道,混合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火山岩煙熏味,仿佛將整片狂野的北境都吞入了腹中。
由於食物太燙,她微微張開嘴,呼出一口白色的熱氣,兩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那對尖尖的精靈耳尖快樂地顫抖了兩下,然後迅速垂下來,掩飾主人的失態。
“……勉強合格。”
良久,她才睜開眼,給出了評價。但她手裏的叉子卻以驚人的速度再次伸向了盤子,完全沒有哪怕一秒鍾的停頓。
埃爾裏克看着她那副“嘴上說不要,身體很誠實”的模樣,忍不住低頭莞爾,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您知道嗎,殿下。”他輕聲說道,目光投向遠處的黑暗,“有時候我覺得,您比起那些坐在高塔裏談論永恒與哲學的長生種,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希爾維亞咀嚼的動作頓了一下。她咽下食物,用餐巾優雅地擦了擦嘴角,那雙碧綠的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深邃。
“‘活生生’嗎……”她低聲重復着這個詞,語氣中帶着一絲自嘲,“在樹海裏,並沒有這個概念。那裏的一切都是靜止的。樹木生長需要一千年,長老們的一個議題可以討論一百年。就連每天的露水,味道都是一模一樣的。”
她放下叉子,目光變得有些悠遠,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風雪,看到了那個遙遠的、四季如春卻死氣沉沉的故鄉。
“他們說我不正常。因爲我會覺得無聊,會覺得時間漫長得可怕。他們覺得永恒是賜福,而我覺得那是詛咒。”
希爾維亞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飄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成水。
“這種冰冷的觸感,這種肉汁燙嘴的疼痛感,甚至是那該死的暈車帶來的惡心感……”她握緊了拳頭,“這才讓我覺得我還活着。而不是一具會呼吸的雕像。”
這是她第一次對埃爾裏克說這麼多關於自己的感受。沒有平日裏的傲嬌和冷漠,只有一種近乎赤裸的坦誠。
埃爾裏克沉默了片刻,他放下茶杯,推了推眼鏡,眼神變得認真起來。
“這就是所謂的‘知覺飢渴’。”他像個學者一樣分析道,但語氣卻很溫柔,“因爲靈魂太過強大,所以需要更強烈的感官刺激來填補。您不是異類,殿下。您只是比他們進化得更完全,學會了貪婪。”
“貪婪?”希爾維亞挑了挑眉,似乎對這個貶義詞有些不滿。
“對生活的熱愛,本質上就是一種貪婪。”埃爾裏克笑着給她的杯子裏倒滿了熱紅酒,“而這,正是您最迷人的地方。敬貪婪。”
希爾維亞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嘴角極其細微地勾起了一個弧度。她端起酒杯,和埃爾裏克輕輕碰了一下。
“敬好吃的牛肉。”她糾正道。
夜色漸深,營地裏的篝火逐漸熄滅,只剩下巡邏士兵沉重的腳步聲。
暴風雪在後半夜如期而至。
這並不是普通的降雪,而是北境特有的“白毛風”。狂風卷着地上的積雪和天空降下的冰粒,像無數把細小的銼刀一樣打磨着世間的一切。視線所及之處,盡是一片混沌的白。
第二天清晨,隊伍被迫停止了前進。這種能見度下強行趕路,無疑是自殺行爲。
希爾維亞和埃爾裏克所在的營帳雖然不大,但因爲有埃爾裏克布置的恒溫法陣和那些火元素結晶,裏面溫暖如春。
但這並不能緩解希爾維亞的煩躁。
她討厭等待。尤其是這種被困在一個狹小空間裏,無事可做的等待。
她已經在帳篷裏把那柄“靜謐之月”擦了整整五遍。從劍柄的花紋到劍尖的鋒芒,每一寸都被她用鹿皮布擦得光可鑑人。如果劍有靈魂,此刻大概已經被擦脫皮了。
“如果您再擦下去,那把劍可能會因爲太滑而拿不住。”
靠在角落裏看書的埃爾裏克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他合上那本厚重的古籍,看着那個正對着劍刃發呆的精靈。
希爾維亞停下手中的動作,面無表情地抬起頭:“我很無聊。如果沒有架打,也沒有東西吃,我覺得我的生命正在被浪費。”
“那不如……我們來做點有意義的腦力活動?”埃爾裏克提議道。
“比如?”希爾維亞警惕地看着他,“如果是那種復雜的古代語填字遊戲,我會直接把你扔出去。”
“不,簡單一點。”埃爾裏克從行囊裏掏出一副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紙牌,“這是人類傭兵中流行的一種遊戲,叫‘國王與乞丐’。規則很簡單,純粹的運氣和心理博弈。”
希爾維亞嗤之以鼻:“運氣?我是被神明注視的高等精靈,我的運氣向來……”
她的話突然卡住了。她想起了自己那慘不忍睹的抽獎運——買飲料永遠只能抽到“謝謝惠顧”,走迷宮永遠選錯路,甚至連剛才想說“運氣很好”都覺得良心隱隱作痛。
“……運氣向來很獨特。”她硬着頭皮改口,“但這不重要。我是最強戰士,我的直覺是無敵的。”
十分鍾後。
希爾維亞看着手裏那把爛到極致的牌,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她的臉上貼着三條白紙條——這是輸了的懲罰。雖然這很幼稚,完全不符合她高冷的形象,但該死的勝負欲讓她根本停不下來。
“再來。”她咬牙切齒地說道,那雙殺過無數魔獸的手此刻正顫抖着抓起新的一把牌。
“殿下,您現在的表情太好懂了。”埃爾裏克氣定神閒地打出一張牌,“您的眉毛左高右低,說明您手裏有一張大牌,但是配不上對子。您的耳朵尖在向下撇,說明您缺一張關鍵的花色。”
“閉嘴!”希爾維亞惱羞成怒,下意識地想要捂住耳朵,結果手裏的牌散落了一地。
埃爾裏克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希爾維亞瞪着他,原本冰冷的殺氣此刻變成了一種充滿了煙火氣的惱怒。她看着散落在毯子上的紙牌,又看了看面前這個笑得毫無防備的男人,突然覺得,這種被困在風雪中的無聊時光,似乎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
比起在樹海裏對着鏡子練習微笑的一百年,這裏的每一分鍾都充滿了“意外”。
“埃爾裏克。”她突然開口。
“嗯?認輸了嗎?”
“那個特使……”希爾維亞的聲音壓低了一些,眼神恢復了清明,“剛才我在擦劍的時候,聽到了外面的一些動靜。雖然風聲很大,但我的聽力不會錯。”
埃爾裏克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推了推眼鏡:“您聽到了什麼?”
“他在用通訊水晶聯絡什麼人。”希爾維亞指了指帳篷外的一個方向,“頻率很高,而且用了加密語。但我聽懂了幾個詞——‘清理’、‘不留活口’、還有‘祭品’。”
帳篷裏的氣氛瞬間從輕鬆的日常變得凝重起來。
埃爾裏克沉默了片刻,手指輕輕敲擊着書本的封面。
“‘祭品’嗎……”他若有所思,“看來那個遺跡的大門,需要的不僅僅是鑰匙。”
“如果他想把我們當祭品,那他的算盤可能打錯了。”希爾維亞冷笑一聲,隨手扯掉臉上的紙條,將那把“靜謐之月”插回鞘中,“我只接受成爲食客,不接受成爲食物。”
“當然。”埃爾裏克點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寒光,“不過,既然他們想玩,我們就陪他們玩玩。畢竟,在這個無聊的暴風雪天裏,沒有什麼比一場反狩獵的遊戲更有趣了。”
“在那之前,”希爾維亞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表情嚴肅地說道,“我餓了。剛才輸牌消耗了太多腦力。我要吃甜點。”
“……在這種條件下?”埃爾裏克有些爲難地看了看簡陋的裝備。
“你有辦法的。”希爾維亞用一種信任、甚至帶着一絲賴皮的眼神看着他,“你是萬能的導航員。”
埃爾裏克嘆了口氣,但在看到她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時,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好吧。我那裏還有一些壓縮餅幹粉和奶粉,再加上剛才沒用完的牛油……或許我們可以嚐試做一個簡易版的‘雪地鬆餅’。”
“我要加雙倍糖。”
“……那是當然。”
帳篷外的風雪依舊在咆哮,仿佛要吞噬整個世界。但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裏,彌漫着甜點的香氣和紙牌的譁啦聲。
希爾維亞看着正在忙碌的埃爾裏克,心中那塊一直懸着的、名爲“孤獨”的堅冰,似乎又融化了一角。
她並不傻,她知道前路凶險,知道身邊的這個男人也有着自己的秘密,甚至知道那份委托書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
但只要還有熱騰騰的食物,還有一個能陪她犯傻、能看懂她所有微表情的人,這趟旅程,就不算太壞。
“喂,埃爾裏克。”
“怎麼了?”
“做完鬆餅,再來一局。這次我絕對不會輸。”
“好。不過如果您輸了,下次遇到魔獸,您得負責剝皮。”
“……成交。”
風雪中,兩人的影子投射在帳篷壁上,搖曳生姿,仿佛是一場漫長冒險中最溫暖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