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青銅門扉在兩人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轟鳴聲，仿佛隔絕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隨着外界那狂暴的風雪聲被徹底切斷，一種近乎神聖的寂靜籠罩了希爾維亞和埃爾裏克。這裏並沒有想象中那種封閉了萬年的黴腐氣息，相反，正如希爾維亞之前嗅到的那樣，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幹燥、溫暖且復雜的香氣。那是混合了肉桂的辛辣、香草的甜美以及某種類似陳年琥珀酒揮發後的醇厚味道。希爾維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原本因爲極寒天氣而有些緊繃的肺部在這一刻得到了徹底的舒展，她甚至感覺到體內沉寂的魔力回路正在這股富含高濃度以太粒子的空氣中歡快地跳動。
“這裏的以太濃度是外界的二十倍。”埃爾裏克的聲音在空曠的長廊中回蕩，他從懷裏掏出一塊煉金水晶，上面的指針正在瘋狂旋轉，最後幹脆“啪”的一聲裂開了細紋，“如果剛才那個特使和他的士兵進來了，恐怕不出五分鍾就會因爲‘醉魔症’而血管爆裂。普通人類脆弱的生理構造根本無法承受這種接近神代環境的能量壓強。”希爾維亞對此不置可否，她邁着輕盈的步伐走在前面，腳下的地板並非普通的石材，而是一種半透明的、散發着微弱暖光的乳白色晶石，每一步落下，腳底都會蕩漾起一圈如同水波般的金色漣漪。
“這就是所謂的‘古代文明’？”希爾維亞伸出手，指尖劃過長廊兩側高聳的牆壁。牆壁上並沒有繪制常見的戰爭或祭祀場面，而是雕刻着無數繁復而精美的植物圖案——巨大的麥穗、纏繞的葡萄藤、以及許多她從未見過的奇異果實。這些浮雕並非死物，在充沛魔力的滋養下，它們仿佛在緩緩呼吸，葉片甚至會隨着兩人的經過而微微舒展。“不僅僅是古代文明，殿下。確切地說，這是‘黃金紀元’末期的遺物。”埃爾裏克推了推眼鏡，眼神中流露出狂熱的學者光芒，他幾乎是貼在牆壁上，貪婪地解讀着那些隱藏在藤蔓花紋下的古精靈文字，“根據史書《斷代編年史》的記載，在距今約三千年前，也就是人類帝國尚未建立、精靈尚未退守樹海的那個時代，大陸曾處於一個萬族共榮的時期。那時候，魔法與科技並沒有分家，而是融合爲一種被稱爲‘魔導技術’的體系。”
希爾維亞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就是現在人類煉金院拼命想要復刻，卻只能造出那些會爆炸的垃圾的那種技術？”埃爾裏克笑着點了點頭：“很精準的評價。現在的帝國煉金術，不過是在撿拾那個時代遺留下來的碎片罷了。您看這照明系統，”他指了指頭頂那些並沒有任何燃料卻燃燒了數千年的懸浮光球，“這是‘恒久光輝’符文，能夠直接從空氣中抽取遊離的火元素轉化爲光源。而現在的法師們，想要維持這樣一個光球，需要每小時消耗一塊高純度魔晶石。效率上的差距，大概就是巨龍與蜥蜴的區別。”希爾維亞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光球，但關注點顯然偏了：“也就是說，這裏的能源是無限的？那如果在這裏烤肉，是不是不用擔心炭火不夠？”
埃爾裏克噎了一下，無奈地嘆了口氣：“理論上是這樣。但我必須提醒您，這座遺跡的主人——那位傳說中的‘味覺賢者’奧瑞利安，雖然是個美食家，但他同樣是一位站在魔法頂端的大魔導師。這也就意味着，這裏的防御機制……”話音未落，前方看似平坦的長廊地面突然發生了變化。那些原本溫順的金色漣漪瞬間變成了刺眼的紅光，地板如同翻板一樣裂開，無數根閃爍着寒光的金屬尖刺並沒有像普通陷阱那樣刺出，而是像某種活體植物一樣，扭曲着、生長着，迅速編織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荊棘鐵網，擋住了去路。與此同時，牆壁上的那些果實浮雕突然張開了“嘴”，噴射出一股股紫色的毒霧。
“小心！這是‘曼德拉毒霧’，吸入一口就會產生強烈的幻覺，讓人以爲自己變成了烤豬！”埃爾裏克迅速後退，雙手在空中飛快地畫出一個藍色的風系法陣，試圖吹散毒霧。但希爾維亞並沒有退。她站在原地，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她只是緩緩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攏，對着前方的金屬荊棘網虛空一劃。“斷。”一個簡單的音節從她口中吐出。並沒有狂暴的劍氣爆發，也沒有絢麗的光影效果。但那道看似堅不可摧的、附魔了高階硬化術的金屬荊棘網，就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剪斷的絲帶，瞬間崩解成無數碎片，譁啦啦地掉了一地。至於那些噴涌而出的毒霧，在接觸到希爾維亞周身三尺範圍內時，就像是遇到了天敵一般，自動分流繞行，根本無法侵入那個絕對的領域。
“這就是‘劍域’嗎……”埃爾裏克看着這一幕，雖然已經見過多次，但依然感到震撼。在這個世界的修行體系中，無論是騎士的鬥氣還是法師的魔力，都是通過調動體內的能量去幹涉外界。但希爾維亞不同，她不需要調動，她本身就是一個行走的規則體。在她的意志覆蓋範圍內，凡鐵必斷，萬毒不侵。這也就是爲什麼她被稱爲“人族領域最強戰士”的原因——她已經超越了“技”的範疇，觸碰到了“道”的邊緣。“走吧。”希爾維亞跨過地上的金屬碎片，語氣平淡得像是剛剛踩死了一只蟑螂，“別讓那什麼賢者等急了。或者說，別讓他的廚房等急了。”
兩人繼續深入。隨着前行，周圍的景象開始發生變化。原本狹窄的長廊逐漸開闊，最終連接到一個巨大的圓形大廳。大廳的穹頂高達數百米，繪滿了璀璨的星圖，而這些星星的位置與現在的星空截然不同。“那是三千年前的星空。”埃爾裏克抬頭仰望，語氣變得有些沉重，“那時候，天空中還懸掛着兩輪月亮——銀月‘塞勒涅’和血月‘哈卡’。傳說血月是魔力的源泉，但也帶來了瘋狂與變異。直到後來的‘大崩壞’事件，神明爲了保護這個位面，將血月放逐到了次級維度，也就是現在的深淵。”
“所以這就是爲什麼現在的魔獸到了月圓之夜會發狂？”希爾維亞問道，“因爲它們體內的血脈在呼喚那顆消失的月亮？”“正解。而我們精靈族，作爲銀月的眷屬，在這場劇變中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源泉，繁殖能力也急劇下降，最終不得不退守西方的永恒樹海，依靠世界樹的庇護苟延殘喘。”埃爾裏克看向希爾維亞，眼神復雜，“但您不同，殿下。您的力量……似乎並不受這種‘魔力衰退’的影響。這在學院派的理論中，是一個無法解釋的悖論。”
希爾維亞沉默了片刻。她走到大廳中央，那裏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雕像。雕像刻畫的是一位穿着法袍的精靈，但他手裏拿的不是法杖，而是一個巨大的湯勺和一本厚重的書。“也許正是因爲我是‘異類’吧。”希爾維亞看着雕像，聲音有些飄忽，“在樹海裏，長老們說我的出生是個錯誤。因爲我沒有繼承那種‘與自然溝通’的溫和天賦，反而天生就帶着一股足以斬斷一切的破壞欲。他們稱之爲‘返祖現象’，說我繼承了遠古時期那些爲了爭奪生存空間而滿手鮮血的‘戰精靈’的血脈。”她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劍柄：“他們害怕我。就像人類害怕暴風雪一樣。所以我出來了。既然在那個完美無瑕的花園裏我是雜草，那我就到這片荒蕪的凍土上來做一棵樹。”
埃爾裏克靜靜地聽着，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插科打諢，而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語氣說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存在是錯誤的，殿下。所謂的‘異類’，往往只是進化的先驅。而且……”他指了指那座雕像手中的書，“如果這位‘味覺賢者’還活着，他一定會很喜歡您。因爲只有擁有最極致破壞力的人，才能處理最頂級的食材。比如——那個東西。”
順着埃爾裏克的手指方向，希爾維亞看到大廳的另一端，一扇刻着刀叉標志的門正在緩緩打開。伴隨着沉重的機械摩擦聲，一個龐大的陰影從門後滑了出來。那是一個足有五米高的巨型構造體，通體由銀白色的秘銀打造，形狀像是一個長着六條手臂的巨大茶壺。它的每一只手上都握着不同的武器——確切地說，是放大版的廚具：半米長的剔骨刀、帶鋸齒的面包刀、巨大的肉錘、以及一根正在噴射着藍色高溫火焰的噴槍。
“警報。檢測到未授權的有機生命體。”構造體發出了類似金屬摩擦的刺耳電子音，那聲音中並沒有殺意，只有一種冰冷的程序化邏輯，“判定：非食客。判定：非工作人員。判定結果：食材。處理方案：去皮、切塊、大火爆炒。”希爾維亞愣了一下，隨後哪怕是面癱如她，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食材？它剛才說我是食材？”“顯而易見，這是一台負責廚房安保兼食材預處理的‘自動備菜傀儡’。”埃爾裏克迅速躲到了雕像後面，探出半個腦袋，“它的核心邏輯很簡單：不是吃飯的，也不是做飯的，那就是被吃的。小心，殿下！那是秘銀合金，硬度是鋼鐵的十倍，而且免疫中低階魔法！”
“鏗！”一聲巨響。那把巨大的剔骨刀狠狠地劈在了希爾維亞剛才站立的地方，堅硬的晶石地板瞬間被劈出了一道深溝。希爾維亞的身影出現在半空中，她並沒有急着反擊，而是像一只輕盈的雨燕般在六條機械臂的攻擊縫隙中穿梭。她在觀察。作爲一名戰士，她從不輕視任何對手，哪怕對方是個大茶壺。這個構造體的關節處流淌着藍色的魔力液，動作雖然稍顯僵硬，但力量大得驚人，而且那種毫無感情的攻擊節奏反而比人類更難預判。“去皮程序啓動。”構造體揮舞着那把帶鋸齒的面包刀，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橫掃而來，試圖將希爾維亞腰斬。
“太慢了。”希爾維亞在空中強行扭轉腰身，腳尖在那把面包刀的側面輕輕一點，借力騰空而起，瞬間躍到了構造體的頭頂——也就是那個茶壺蓋的位置。“既然你是廚具，那就該老老實實地待在廚房裏。”希爾維亞的眼神變得凌厲，手中的“靜謐之月”終於出鞘。銀色的劍光在昏暗的大廳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滿月。她沒有使用蠻力去硬碰硬，而是將劍氣凝聚成針尖大小的一點，精準地刺入了構造體頸部連接處的一個微小縫隙。那裏是魔力傳輸的樞紐，也是整個機體唯一的弱點。
“咔嚓。”伴隨着一聲清脆的碎裂聲，構造體龐大的身軀猛地僵住了。那六條揮舞的手臂停在半空，藍色的電子眼中光芒閃爍了幾下，最終徹底熄滅。“邏輯錯誤……系統……重啓失敗……轉入……待機模式……”隨着一陣泄氣般的蒸汽噴涌聲，這個足以毀滅一支軍隊的秘銀傀儡轟然跪倒在地，變成了一堆廢鐵。希爾維亞輕巧地落在地上，收劍回鞘，動作行雲流水，連一根頭發絲都沒亂。“處理完畢。”她轉頭看向埃爾裏克，“這就是你說的頂級安保？比起樹海裏的荊棘魔藤，它也就是個鐵疙瘩。”
“那是對於您來說。”埃爾裏克從雕像後走出來，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這台傀儡如果放到外面的戰場上，足以橫掃一個重裝騎兵團。看來，帶您來是個無比正確的決定。否則光是這第一關，我就得交代在這裏。”他走到那個癱瘓的傀儡面前，拿出一把扳手，熟練地拆開了它的胸甲，從裏面掏出一塊散發着藍光的晶體核心。“四階魔力爐心，完美的戰利品。這東西拿到黑市上，能換下一座城堡。”埃爾裏克笑着將核心收好，然後指了指傀儡身後的那扇門，“不過，真正的寶藏在那裏。”
希爾維亞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那扇門後，是一個巨大的冷庫。或者說，是一個被恒久冰凍魔法籠罩的食材保存室。這裏整齊地排列着數百個透明的水晶櫃，每一個櫃子裏都懸浮着一種食材。雖然歷經了三千年，但在這種級別的時空凍結術下，它們看起來依然像是剛剛采摘下來一樣新鮮。
希爾維亞走過去，目光掃過那些櫃子。巨大的雪地蜘蛛腿、散發着微光的深海藍蝦、甚至還有某種不知名龍類的尾巴肉。但最吸引她的，是放在最中央神壇上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陶罐。陶罐上貼着一張泛黃的標籤，上面用古精靈語寫着一行字。
“這是什麼？”希爾維亞湊近了些。埃爾裏克走上前，推了推眼鏡，深吸一口氣，語氣中帶着一種朝聖般的顫抖：“如果我沒翻譯錯的話，這上面寫的是——‘永恒神之酵母’。傳說是奧瑞利安大師用世界樹的露水和火焰巨龍的唾液培養出來的夢幻菌種。用它發酵出來的面團，烤出的面包不僅鬆軟如雲朵，而且……據說能讓人體驗到靈魂出竅般的美味。”
希爾維亞的喉嚨極其明顯地滾動了一下。那一刻，什麼身世之謎、什麼種族隔閡、什麼戰鬥的疲憊，統統消失了。她的眼裏只有那個陶罐。她伸出手，動作比剛才拆解傀儡時還要小心翼翼一萬倍，輕輕地捧起了那個罐子。“埃爾裏克。”她轉過頭，眼神極其嚴肅，甚至帶着一絲懇求，“你會烤面包嗎？現在。立刻。馬上。”
埃爾裏克看着她那副饞貓樣，忍不住笑了。他環顧四周，指了指角落裏一個依然在運作的古代烤爐。“雖然這裏沒有面粉，但我的空間袋裏還有一些從黑鐵城帶出來的存貨。而且……”他從傀儡殘骸裏撿起那把半米長的剔骨刀，在手裏掂了掂，“剛才那只龍尾肉看起來也不錯。我們可以做一道‘神之酵母面包配炙烤龍尾排’。”
“成交。”希爾維亞立刻拔出劍，走向那個裝着龍尾的水晶櫃，“我去切肉。你去和面。十分鍾後，我要看到火生起來。”
於是，在這座沉睡了三千年的古代遺跡深處，在這片曾見證了輝煌與隕落的神聖大廳裏，一場違和感十足卻又異常溫馨的野炊開始了。沒有探索者對歷史的敬畏，也沒有入侵者對未知的恐懼，只有面粉飛揚的塵埃、油脂滴落的聲響，以及兩個跨越了種族與身份的旅人，爲了填飽肚子而忙碌的身影。
在這個瞬間，所謂的“黃金紀元”與“末法時代”，所謂的“高等精靈”與“短命人類”，所有的宏大敘事都讓位於最原始、也最真實的欲望——食欲。
“喂，埃爾裏克。”希爾維亞一邊用“靜謐之月”精準地將龍尾肉切成薄片，一邊突然開口。“嗯？”埃爾裏克正在費力地揉着那個散發着奇異香氣的面團。“你說……那個‘黃金紀元’之所以毀滅，會不會是因爲那個時代的廚師都太強了，把所有的魔獸都吃光了？”
埃爾裏克手裏的動作停了一下，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大廳裏回蕩。“或許吧，殿下。這是一個歷史學家從未設想過的角度。但如果是您的話，我覺得很有可能。”希爾維亞撇了撇嘴，把一片切好的肉片扔進嘴裏嚐了嚐生鮮的味道。“那我也要努力了。”她含糊不清地說道，“在世界毀滅之前，把好吃的都吃一遍。”
火光映照在她的側臉上，那原本冷硬的線條此刻顯得格外柔和。而大廳深處的黑暗中，似乎還有更多的秘密在等待着他們，但這又有什麼關系呢？只要面包還在爐子裏膨脹，只要身邊還有個能把石頭煮出味道的廚子，這趟旅程，就依然值得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