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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只有我脫下來的衣服。
那件媽媽親手縫制的毛衣被我鄭重疊好放在枕頭上。
毛衣下面壓着現金和遺書。
哥哥跟在媽媽身後,強行鎮定下來。
“媽,咱們不能相信封建迷信,肯定是醫生技術高超才讓蘇瑩度過難關。”
“知心不會出事的,地上的血也可能是鼻血對不對,她最近不是總流鼻血嗎,可能是跑去廁所洗鼻子了。”
“說不定和之前一樣鬧脾氣,躲到哪裏等咱們去找呢。”
媽媽捂住自己的心口,感到一陣心悸。
她眼神慌張,從兜中掏出速效救心丸咽下。
“小蘇剛生完,身邊離不開人,你快過去陪她,別讓她不安。”
“我這就給你爸打電話讓他回來,我們去查監控,一定會找到知心的。”
“你妹妹這個傻孩子,這麼冷的天,怎麼不穿毛衣呢,凍感冒怎麼辦,怎麼辦呢......”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媽媽語言混亂,顛三倒四。
她拿起那件毛衣,現金和遺書順勢掉落。
歪歪扭扭的字跡映入眼簾。
我其實有很多想寫的話,我想說你們不要難過,不要爲我哭泣。
要好好對待嫂子和小寶寶,她們是這個家的活氣,是家的未來。
媽媽,你可以重新撿起自己的愛好,閒時養養花弄弄草,將自己打扮打扮,和曾經的朋友們出去逛逛街。
爸爸,你要重視風溼病,不要總想着忍一下就好。
更要仔細養手,手指殘缺很多事情都不能做,我最懂這種痛苦。
哥哥,你和嫂子一定要白頭偕老,給小糖樹立良好形象,當個好父親。
我真的有很多話想說。
落到紙上,就變成一句簡簡單單的“沒有我,你們要幸福”。
爸爸倉皇趕來醫院,和媽媽來到監控室。
我傻呆呆站在病房裏,不明白自己爲什麼還沒去地府報道。
熟悉的人影出現在病房另一端,鄰居神婆拄着拐杖,頗爲惋惜嘆氣。
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叫什麼,只知道她姓孟。
“看來你猜到了,我是地府負責奈何橋的孟婆。”
“你有太多遺憾,吃過的苦頭也很多,我老婆子心疼你,特意給你的魂體留了七天,等頭七那天再帶你走。”
“現在,就跟着老婆子四處看看吧。”
孟婆隨意招手,我便飄飄蕩蕩跟在她背後。
爸媽相互攙扶,根據監控中我的去向來到花園。
樹葉隨風擺動,像是有人在招手,
又像是告別。
陪爸媽一同搜尋的警察們在花園中展開地毯式搜索。
孟婆手中的拐杖點地,風勢驟然變強,露出灌木叢後的病號服衣角。
警察率先踏入灌木叢,語氣沉重。
“找到了。”
媽媽雙腿發軟,在爸爸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向我。
單薄潔白的病號服被我的血染成紅色,遠遠望去,像是大地上盛開出一朵豔麗的花。
茂密的灌木叢遮蓋住我的腦袋,但標志性的六根手指還是證明了我的身份。
媽媽跪倒在我的屍體前,不敢去看我的臉。
她捂住我幾乎斷開的手腕,徒勞地抓起一把沾滿血的土往傷口裏塞。
“哎呀,這是誰家的孩子啊,這麼可憐。”
“怎麼孤零零的睡在這兒呢, 身上這麼涼,要感冒的呀。”
“孩子,快醒醒,你媽媽還在家裏等你呢,別在這裏睡了。”
媽媽的眼淚砸在僵硬的手背上。
她愣愣地坐在地上,重復抓土往我手腕上敷的動作。
警察抿緊嘴唇,面露不忍。
他轉而詢問看起來還算冷靜的爸爸。
“請問這是你們的女兒嗎?”
爸爸將嘴唇咬出血,不知道用多大力氣,才從牙齒間冒出一個是字。
媽媽撿起旁邊的石頭砸在爸爸身上。
“是什麼是!這才不是我的女兒!”
“我的女兒六歲,特別聰明,從小到大都沒讓我們操心過。”
“每個教她的老師都誇她聰明,她六歲就會微積分,不管讀什麼書都過目不忘。”
“我女兒還在家等我回去給她講睡前故事呢,怎麼可能躺在這裏。”
媽媽想要舉起我的手。
可我的屍體早就僵硬,根本沒辦法像之前一樣,配合媽媽抬手。
“這可憐孩子六根手指,我家知心雙手健全,這怎麼會是她呢。”
“老公!你說話啊!這不是我們的女兒對不對?”
媽媽的目光充滿期冀。
爸爸轉過身,扇得自己口鼻出血。
我焦急地站在他們面前,恨不得爸爸的巴掌落在自己身上。
不要難過,我的死亡對所有人而言都是解脫啊。
不用再花心思照顧我,還能拿到一大筆錢,這不是好事嗎?
求你們了,不要再爲我哭泣。
該笑啊,你們快笑啊。
媽媽沒得到回答,手腳並用爬行到灌木叢前。
她撥開冬青樹葉,我灰白的臉暴露在所有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