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荒原初雪
離開白毛風峽谷的第七天,他們看見了地平線上的第一縷煙。
是炊煙。很細,很直,在鉛灰色的天空下,像一根用炭筆畫出的、歪歪扭扭的線。線從一片低矮的丘陵後升起,在凜冽的北風中頑強地向上攀升,爬到一半,被風撕碎,化作幾縷散亂的絮,最終消散在蒼茫的天際。
但那道煙,是“人”的痕跡。
是活着的人,在生火,在煮飯,在對抗這片死寂荒原的證明。
“有部落。”徐鐵匠停下腳步,眯起眼,望着那道煙的方向。他臉上的胡茬結了霜,眉毛和睫毛都是白的,像戴了張粗糙的冰面具。但眼睛很亮,亮得像雪地裏的兩粒黑曜石,“看煙的走勢,是個小部落,不超過五十頂帳篷。離我們……三十裏。”
三十裏,在平坦的荒原上,是快馬半個時辰的路程。但對於他們這支傷痕累累、靠雙腿跋涉的隊伍來說,是至少一整天的路程。而且前提是,途中不遇見狼群,不遭遇暴風雪,不踩進隱藏的冰窟窿。
“去嗎?”蘇挽月問,聲音在風中有些飄。她攙扶着虎子——這個壯漢的傷口雖然愈合了,但失血過多,身體虛弱,走幾步就要喘。老王和陳先生互相攙着,小荷緊緊抓着老婦的衣角,柳娘子則牽着那個叫林寒的少年——是的,楚離告訴了他們少年的名字,也轉達了林嘯天最後那句“對不起”。少年聽到這個名字時,渾身一顫,眼中冰藍光芒劇烈閃爍,但最終只是低下頭,用力握緊了懷裏那半塊玉佩,一言不發。
阿芷蹲在地上,用一根枯枝在雪地上畫着簡易的方位圖。她的定星盤碎了,只能靠日頭和記憶判斷方向。但進入北漠後,日頭總是躲在鉛灰色的雲層後,吝嗇地施舍一點慘白的光,方向感變得模糊而危險。
“必須去,”徐鐵匠啐了一口,唾沫在雪地上砸出個小坑,瞬間凍結,“幹糧快吃完了,水也快沒了。再找不到補給,不等血衣衛追來,我們自己就得凍死餓死在這鬼地方。”
衆人沉默。北漠的“冷”,和雪葬城那種“冰封靈魂”的冷不同,是更直接、更粗暴的、屬於物質世界的嚴寒。風像刀子,刮在臉上,瞬間就能割裂皮膚。雪不是柔軟的,是堅硬的顆粒,打在衣袍上沙沙作響,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在攢刺。夜裏宿營,即使擠在一起,圍着微弱的火堆,寒氣還是會從四面八方滲進來,凍得人骨頭縫都發疼。
楚離站在隊伍最前方,背對着衆人,望着那道炊煙。他右眼的眼罩已經換了新的——是蘇挽月用一塊鞣制過的、相對柔軟的羊皮縫的,邊緣用細麻線扎緊,遮住了空洞。左眼半睜,視線模糊,但“感知”很清晰。三十裏外,那片丘陵背後,確實有一個“聚集地”。大約四十頂帳篷,呈環形分布,中央是幾座稍大的、用石頭壘基的氈房。聚集地裏,有大約兩百個“生命氣息”——有強有弱,有老有少。最強的幾道氣息,集中在中央氈房周圍,像守衛的狼。
除此之外,他還“感覺”到,聚集地深處,有一股極其微弱、但異常“灼熱”的“氣”。那“氣”很特別,像冰原上的一粒火星,微小,但頑固地燃燒着,散發出一種與周圍嚴寒格格不入的“暖”意。
烈陽草?
楚離“看”向蘇挽月。蘇挽月也正看着他,眼中是詢問。他點了點頭。
“去。”他說,聲音在風中很淡,但清晰。
隊伍再次啓程。三十裏雪原,在蒼白的日光下,像一片沒有盡頭的、凝固的白色海洋。每一步,積雪都淹沒到小腿,拔出來時,要耗費額外的力氣。風從北方來,卷着細雪,打在臉上,睜不開眼。衆人低着頭,默默前行,像一群走向未知歸宿的、疲憊的牲口。
楚離走在最前面。他沒有感覺累,也沒有感覺冷。劍鞘鎮住了一切,包括疲憊和寒冷。他只是“知道”自己在走,一步,又一步,像一架上好發條的機器,精準,平穩,不知疲倦。逆鱗劍背在身後,劍鞘冰藍紋路在日光下泛着幽暗的光,與周圍的雪色融爲一體。
他“聽”着身後的聲音——不是聲音,是“情緒的波動”。徐鐵匠的“焦躁”,蘇挽月的“擔憂”,虎子的“虛弱”,老王的“麻木”,陳先生的“茫然”,小荷的“恐懼”,老婦的“沉寂”,柳娘子的“哀慟”,林寒的“空洞”,阿芷的“專注”……像一首雜亂而沉重的交響,在他冰冷平靜的“心湖”上,投下細微的、幾乎察覺不到的漣漪。
那點漣漪的中心,是他左手中,緊緊握着的、那個粗糙的草編螞蚱。
蘇挽月給他的。
他“知道”這是草編的,“知道”它很舊了,“知道”一用力就會碎。但他握着,用不會顫抖、不會出汗、也沒有溫度的、屬於“容器”的手,握着。
爲什麼?
他不“知道”。或者說,“知道”,但無法“理解”。這是一種超出“邏輯”和“必要”的行爲,不符合“容器”的準則。但他還是握着,像握着最後一點與“楚離”這個身份相關的、模糊的憑證。
也許,這就是“執念”。
阿芷說,足夠強的執念,能沖破冰封。
他的執念是什麼?
報仇?保護這些人?找到“第三條路”?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這些目標清晰,但冰冷,像刻在石板上的字,沒有溫度。真正在他冰封心湖深處,那點微弱的、不肯熄滅的“光”裏燃燒的,似乎是更模糊、更本能的東西。
是“不想消失”。
是“還想……作爲‘楚離’,多存在一會兒”。
哪怕多一刻,多一瞬。
他握緊草編螞蚱,枯草梗硌着掌心(雖然感覺不到,但“知道”是硌着的)。
隊伍在沉默中前行。日頭漸漸西斜,天色轉爲一種更深的、鐵鏽般的灰紅。風小了,雪停了,但溫度驟降,呼出的氣瞬間凝成白霧,掛在眉毛和睫毛上,結成細小的冰晶。虎子走不動了,徐鐵匠背起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喘息粗重得像拉風箱。老王和陳先生也到了極限,互相攙扶着,腳步踉蹌。小荷哭了起來,不是大聲哭,是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像被凍壞了的小貓。
“快到了,”蘇挽月大聲說,聲音在寂靜的雪原上傳得很遠,“看見丘陵了!加把勁!”
前方,那道低矮的、覆蓋着厚厚積雪的丘陵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清晰。炊煙已經看不見了,但空氣中,隱約飄來一絲……氣味。
不是嗅覺聞到的氣味,是“情緒感知”裏,那種屬於“人間煙火”的、混雜的氣息——燃燒牛糞的焦味,煮肉的腥膻,皮革和毛發的臊味,還有……人聲。模糊的,嘈雜的,屬於部落的、充滿生命力的喧囂。
衆人精神一振,腳步加快。爬上丘陵時,天已經徹底黑了。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慘淡的星子,在厚重的雲層縫隙裏,吝嗇地眨着眼。但丘陵下,那片背風的窪地裏,亮着光。
是火光。幾十堆篝火,在帳篷間燃燒,跳躍的、溫暖的紅光,照亮了氈房粗糙的輪廓,照亮了拴在木樁上的、噴着白氣的馬匹和犛牛,照亮了披着厚重皮袍、在火光中走動的人影。有女人在帳篷前忙碌,有孩童在雪地裏追逐打鬧,有老人坐在火邊,用骨刀削着什麼,嘴裏哼着調子古怪、蒼涼悠長的歌。
是一個活着的、鮮活的部落。
衆人站在丘陵頂上,望着下方的景象,一時間都沉默了。不是恐懼,也不是欣喜,而是一種近乎茫然的、劫後餘生的恍惚。仿佛在黑暗冰冷的深淵裏跋涉了太久,突然看見人間的燈火,第一反應不是靠近,是懷疑——這是真的嗎?還是另一場,更殘酷的幻夢?
楚離“看”着那片火光。在他的感知裏,那些跳動的火焰,是“溫暖”的具象。很微弱,很遙遠,但真實存在。而且,部落中央那座最大的、石基氈房裏,那股“灼熱”的氣息,更加清晰了。像一顆沉睡的火種,在厚厚的冰層下,緩慢而堅定地搏動。
“下去吧。”他說,率先走下山坡。
衆人跟着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滑下陡坡,走向那片溫暖的光。
二、狼與客
靠近部落邊緣時,他們被攔住了。
不是人攔的,是狼。
三頭巨大的、毛色灰黑、眼珠暗紅的雪原狼,悄無聲息地從陰影裏走出,呈品字形攔在路前。它們體型比夜狼更大,肩高幾乎到人胸口,獠牙外露,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威脅的嗚咽。但最特別的,是它們脖子上,都套着一個粗糙的、用獸骨和彩色石子串成的項圈——是馴化的標志。
是部落的“哨狼”。
幾乎同時,帳篷陰影裏,走出幾個人。
是蠻族戰士。五個人,都穿着厚重的、未經鞣制的生皮袍子,外罩簡陋的皮甲,手裏握着骨矛或沉重的彎刀。他們身材高大,骨架粗壯,臉上用赭石和獸血畫着猙獰的紋路,眼神像鷹一樣銳利,帶着毫不掩飾的警惕和審視。爲首的是個獨眼壯漢,左眼一道刀疤從眉骨劃到嘴角,讓他本就粗獷的臉更添幾分凶悍。他手裏拎着一把巨大的、刃口布滿缺口的彎刀,刀尖垂地,但肌肉緊繃,隨時可以暴起殺人。
“漢人?”獨眼壯漢開口,聲音嘶啞,像沙石摩擦,說的居然是帶着濃重口音、但能聽懂的漢語,“滾。這裏不歡迎南邊的老鼠。”
徐鐵匠上前一步,將衆人護在身後,抱拳行禮,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和氣:“這位兄弟,我們不是商隊,也不是探子。是逃難的,在雪原裏迷了路,幹糧吃完了,想討口水喝,借個地方歇歇腳。天亮就走,絕不多留。”
獨眼壯漢盯着他,又掃過他身後老弱婦孺齊全的隊伍,獨眼中閃過疑惑,但警惕不減:“逃難?往北漠逃?你們漢人的皇帝,把你們趕到這鬼地方來送死?”
“不是皇帝,”徐鐵匠苦笑,“是……仇家。”
“仇家?”獨眼壯漢嗤笑,“你們漢人就是事多。內鬥,仇殺,沒完沒了。”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楚離身上——這個蒙着眼、背着劍、站在最前面卻一言不發的青年,讓他本能地感到一絲危險,“他呢?啞巴?還是瞎子?”
楚離“看”着他。這個獨眼壯漢的“氣”很“硬”,像一塊飽經風霜的石頭,粗糙,堅韌,帶着蠻族特有的、近乎野蠻的生命力。他沒有惡意,但也沒有善意,只有對“闖入者”本能的排斥和評估。
“眼睛受了傷,”蘇挽月上前一步,擋在楚離身前,聲音平靜,“我們需要草藥。聽說北漠有‘烈陽草’,能治他的眼睛。我們可以用東西換。”
“烈陽草?”獨眼壯漢眼神一動,但隨即冷笑,“你們知道烈陽草長在哪兒嗎?赤炎峰,聖山。山上有火靈守護,靠近者死。就憑你們這幾個老弱病殘,也想采烈陽草?做夢。”
“我們……”蘇挽月還想說什麼,但獨眼壯漢已經不耐煩地揮手。
“不管你們要什麼,這裏沒有。滾,趁我還沒改主意。”他身後的戰士上前一步,彎刀抬起,哨狼也伏低身體,露出獠牙,發出威脅的低吼。
氣氛驟然緊繃。
徐鐵匠握緊了鐵錘,虎子掙扎着從徐鐵匠背上下來,撿起地上的石頭。老王和陳先生將小荷和老婦護在身後,柳娘子抱緊林寒,阿芷手中扣住了幾枚銀針。
只有楚離沒動。
他只是“看”着獨眼壯漢,右眼的空洞裏,冰藍光芒微微閃爍。然後,他抬起左手,掌心向上,緩緩攤開。
掌心裏,是那枚粗糙的、發黑的草編螞蚱。
獨眼壯漢愣住了。他身後的戰士也愣住了。哨狼的嗚咽聲停了,歪着頭,疑惑地看着那個小玩意兒。
“這是什麼?”獨眼壯漢皺眉。
“信物。”楚離說,聲音很平,但在寂靜的雪夜裏格外清晰,“一個老人給的。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在北漠走投無路,可以拿着這個,找一個叫‘巴特爾’的部落首領。他會給我一碗熱湯,一個遮風的地方。”
獨眼壯漢臉色變了。他死死盯着那個草編螞蚱,獨眼中閃過震驚、懷疑、回憶,最終化爲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他身後的戰士也騷動起來,互相交換着眼神,低聲用蠻語說着什麼。
“你……”獨眼壯漢的聲音有些發顫,“你怎麼會有這個?誰給你的?”
“一個老人,”楚離重復,“很多年前,在南方。他說,他欠巴特爾一條命,這個螞蚱,是還債的憑證。”
獨眼壯漢沉默。雪夜裏,只有篝火噼啪,和遠處部落隱約的喧囂。許久,他才緩緩放下彎刀,對身後的戰士擺擺手。戰士們退開,哨狼也放鬆下來,趴回雪地,但眼睛還盯着衆人。
“跟我來。”獨眼壯漢轉身,朝部落中央那座最大的石基氈房走去,“但只準你一個人。其他人,在外面等。”
楚離點頭,將草編螞蚱握回掌心,跟上。蘇挽月想跟,但被徐鐵匠拉住,搖頭示意她別動。衆人留在原地,被戰士們隱隱圍着,緊張地等待着。
石基氈房很大,用粗大的原木和厚重的氈毯搭成,門口掛着獸皮簾子,縫隙裏透出溫暖的光和濃鬱的、混雜着藥草、油脂和某種奇異香料的氣味。獨眼壯漢掀開簾子,示意楚離進去。
氈房內部很寬敞,地上鋪着厚厚的、繡着復雜紋路的毛毯,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用石塊壘成的火塘,塘裏燃燒着粗大的牛糞餅,火焰旺盛,將整個氈房烘得暖洋洋的。火塘邊,坐着一個老人。
很老的老人。頭發全白,像雪一樣,在頭頂結成一個鬆散的發髻,用一根骨簪固定。臉上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皮膚是常年風吹日曬的、近乎皮革的深褐色。但眼睛很亮,不是年輕人的銳利,而是一種沉澱了漫長歲月的、渾濁卻深邃的光。他穿着厚重的、綴滿各色石子和骨片的皮袍,手裏握着一根扭曲的、頂端嵌着不知名獸首骨的手杖,正閉着眼,對着火焰,低聲吟唱着某種旋律古怪、音節晦澀的歌謠。
聽見腳步聲,老人睜開眼,看向楚離。
那一瞬間,楚離右眼的星核碎片,驟然發燙!不是敵意,不是共鳴,而是一種強烈的、近乎“灼痛”的感應!仿佛他體內的“冰冷”,遇見了另一種極致的、相反的“熾熱”,兩者在無聲中激烈碰撞,激蕩出無形的火花!
老人眼中也閃過一絲異色。他盯着楚離,確切地說,是盯着楚離右眼的眼罩,和背後逆鱗劍鞘上流轉的冰藍紋路。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蒼老,嘶啞,但每個字都像用石頭砸出來,沉重而清晰:
“星核的碎片……逆鱗的劍……冰封的心……還有,一點不肯滅的,人的火。”他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近乎猙獰的、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巴特爾等了你三十年。他死前說,你會來。帶着草編的螞蚱,和一身洗不掉的罪。”
楚離“看”着他。這個老人的“氣”,是他從未見過的“類型”。不是修士的靈力,不是武者的內力,也不是蠻族戰士的野蠻生命力,而是一種更古老、更原始、更接近“天地本身”的、混沌而龐大的“存在”。仿佛他不是一個“人”,是這片荒原、這座聖山、這股流淌在北漠地脈深處的、灼熱力量的“化身”。
“你是薩滿。”楚離說,不是疑問,是陳述。
老人——薩滿,點了點頭。他用骨杖指了指火塘對面的毛毯:“坐。”
楚離坐下。毛毯很厚,很軟,但感覺不到。他只是“知道”自己坐下了。
獨眼壯漢——應該是部落的頭人,恭敬地對薩滿行了一禮,退到門口,像一尊沉默的守衛。
薩滿盯着楚離,渾濁的眼睛裏,倒映着跳躍的火光,也倒映着楚離空洞的右眼和冰冷的臉。
“你的眼睛,”薩滿緩緩說,“不是傷了,是‘空了’。裏面的碎片,是‘孤辰’碎片,主離、主寂、主滅。得到它的人,注定衆叛親離,孤獨終老,最後……歸於虛無。”
楚離沉默。孤辰碎片。原來母親留給他的,是這個。
“但你還沒‘滅’,”薩滿繼續說,骨杖輕輕點地,“你心裏還有火。雖然很小,很弱,被冰封着,但還在燒。是這火,讓你走到這裏。也是這火,讓你還能坐在這裏,和我說話。”
他頓了頓,聲音更沉:“可這火,快熄了。你背上的劍鞘,是玄冰鐵鑄的‘鎮魂鞘’。它能鎮住碎片的反噬,也能鎮住你的魂。你用久了,魂會被徹底鎮住,變成劍的傀儡,一個沒有心、沒有念、只會執行‘劍意’的空殼。到那時,你心裏的火,就真的滅了。”
楚離“聽”着。這些,他都知道。但此刻從這個北漠薩滿口中說出,卻帶着一種宿命般的、不容置疑的重量。
“有辦法嗎?”他問。
薩滿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開口:“有。但很險,比上赤炎峰采烈陽草還險。而且……需要代價。”
“什麼代價?”
“你的‘記憶’。”薩滿說,聲音像從地底傳來,“烈陽草能驅寒,但不能解‘鎮’。要解‘鎮’,需要‘熔心’——用極熱之力,融化你心裏的冰封,釋放被鎮住的魂。但這過程,會燒掉你一部分記憶。燒掉那些最痛苦、最沉重、最讓你‘執着’的記憶。可能是你父母的死,可能是你師父的死,可能是你殺過的人,受過的傷……所有讓你變成現在這樣的‘因’,都會被‘果’燒掉。”
楚離“想”了想。燒掉記憶?那些痛苦,那些仇恨,那些不甘,那些……構成“楚離”這個人的、黑暗的基石?如果燒掉了,他還是“楚離”嗎?他還能記得母親刻星圖的手,父親染血的臉,老乞丐佝僂的背影嗎?他還會想殺孫寂然,想保護蘇挽月他們,想找到“第三條路”嗎?
他不知道。
“燒掉之後呢?”他問。
“之後,”薩滿說,“你會‘輕’很多。痛苦少了,執着淡了,心裏的火,也許能燒得旺一點。但你也可能……忘記自己是誰,爲什麼來這裏,要做什麼。你會變成一個‘新’的人,一個沒有過去、只有現在的人。”
楚離沉默。火塘裏的火焰跳躍,映着他冰冷的側臉。氈房裏很暖,但他感覺不到。右眼的空洞裏,星砂無聲滑落,滴在毛毯上,瞬間被吸收,不留痕跡。
“如果不熔心呢?”他問。
“不熔心,”薩滿搖頭,“劍鞘會一直鎮着你。你會慢慢變成劍的傀儡,最後徹底消失。而碎片,會被天樞閣或血煞盟的人拿走,煉成‘天道容器’。到時候,這片天地,會多一個完美的、冰冷的‘神’,少一個不完美的、但有火的‘人’。”
完美的神,不完美的人。
楚離“看”着火。火光在他左眼模糊的視線裏,暈開一團溫暖的、跳動的光斑。很模糊,但很真實。
他想起了蘇挽月的話:“你不會冷掉。”
想起了邱明淵的話:“別讓那點‘光’滅了。”
想起了母親刻在青磚上的星圖,和那句“星星在哭”。
那點光,還在嗎?
在的。雖然微弱,但還在。
他想讓它,燒得久一點。
“熔心,”他說,聲音很平,但很清晰,“需要什麼?”
薩滿看着他,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悲憫的光。
“需要三樣東西,”薩滿緩緩說,“烈陽草的花,赤炎峰頂的‘地心火’,還有……一個自願獻祭的、擁有‘灼熱’碎片的人的心頭血。”
楚離右眼的碎片,再次發燙。灼熱碎片……心頭血……自願獻祭……
“部落裏,有這樣的人?”他問。
薩滿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他抬起骨杖,指向氈房角落的陰影。
那裏,坐着一個少女。
大約十五六歲,穿着紅色的、繡着火紋的皮袍,頭發編成無數細辮,用紅繩系着,垂在肩頭。她長得很美,是北漠女子特有的、帶着野性和生命力的美,皮膚是健康的蜜色,眼睛很大,瞳孔是奇異的、像琥珀一樣的淡金色。但此刻,她臉色蒼白,蜷縮在厚厚的毛毯裏,懷裏抱着一個陶罐,罐口用獸皮封着,縫隙裏透出微弱的、灼熱的紅光。
少女也在看楚離。她的眼神很復雜,是好奇,是畏懼,是某種說不清的、同病相憐的悲傷。而當楚離“看”向她時,右眼的碎片灼痛達到了頂點——她懷裏的陶罐中,封着的,正是那股“灼熱”的氣息源頭。而少女體內,也流淌着同源的、但微弱得多的“熱”。
她是灼熱碎片的載體。而且,碎片快要“熟”了。
“她叫阿如娜,”薩滿說,聲音低沉,“是我的孫女。她母親懷她時,被赤炎峰的地火灼傷,碎片滲入胎中,生下來就帶着‘火毒’。我用藥和秘法壓了十六年,但壓不住了。最多三個月,碎片就會徹底蘇醒,她會從內到外,燒成灰燼。”
他頓了頓,看着楚離:“熔心需要心頭血,是因爲只有同源的‘熱’,才能引動地心火,融化你心裏的冰。但取心頭血,她會死。而且,必須在碎片徹底蘇醒、她最痛苦的那一刻取,血才有用。早了沒用,晚了……她也撐不到你熔心完成。”
楚離“看”着少女。阿如娜也看着他,淡金色的眼睛裏,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平靜的、近乎認命的哀傷。她似乎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結局,也接受了。
“你願意?”楚離問。
阿如娜點頭,聲音很輕,但清晰:“我願意。爺爺說,我的血,能救一個人。能讓他心裏的火,繼續燒下去。這比讓我白白燒死,有意義。”
有意義。楚離“想”了想這個詞。用一條命,換另一條命,換那點微弱的、可能隨時熄滅的“火”繼續燃燒。這有意義嗎?
他不知道。但阿如娜覺得有。薩滿覺得有。也許,這就夠了。
“烈陽草和地心火呢?”他問。
“烈陽草在赤炎峰的山腰,有火靈守護。地心火在峰頂的火山口,需要攀上絕壁,避開毒煙和岩漿。”薩滿說,“這兩樣,只能你自己去取。部落的人不能幫你,靠近聖山,是褻瀆。”
楚離點頭。赤炎峰,聖山。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麼善地。
“你什麼時候能動身?”薩滿問。
“明天。”楚離說。
薩滿看着他,看了很久,最終緩緩點頭:“好。今晚,你們就住在這裏。我會讓人準備幹糧和皮袍。但記住,上聖山,靠的不是力氣,是‘心’。你的心如果還是冰封的,上不到一半,就會被山火烤幹,或者被火靈吞噬。”
楚離“聽”着。心?他還有“心”嗎?那點被冰封的、微弱的火,算“心”嗎?
他不知道。但他必須去。
爲了那點火,能燒得久一點。
爲了還能……作爲“楚離”,多存在一會兒。
他站起身,對薩滿微微頷首,轉身離開氈房。
門口,獨眼壯漢——巴特爾的兒子,或者說,部落現在的頭人——看着他,眼神復雜。最終,他側身讓開,用生硬的漢語說:“東邊有空帳篷,給你們住。食物和水,我會讓人送過去。但別亂走,別惹事。明天一早,送你們出部落。”
楚離點頭,走出氈房。外面,寒風凜冽,雪又開始下了。但部落的篝火還亮着,溫暖的光,照亮了飄飛的雪,也照亮了等在遠處、緊張張望的蘇挽月他們。
他走過去,對蘇挽月說:“有地方住了。明天,我去赤炎峰。”
蘇挽月看着他,眼中是擔憂,是疑問,但最終只是點頭:“好。我跟你去。”
“你不能去,”楚離說,“山上有火靈,你的碎片是‘悲憫’,上去是送死。”
“可是……”
“沒有可是。”楚離打斷她,聲音很平,但不容置疑,“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蘇挽月咬着嘴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最終沒掉下來。她只是伸出手,輕輕握了握楚離冰冷的手,然後鬆開,轉身去安排其他人。
楚離站在雪地裏,看着她的背影。右眼的空洞裏,星砂無聲流淌。
他握緊左手的草編螞蚱,枯草梗幾乎要嵌進掌心。
然後,他轉身,走向東邊那頂空帳篷。
風雪呼嘯,將他的身影,漸漸吞沒在跳躍的火光和飛舞的雪沫中。
長夜漫漫。
但黎明,總會來的。
哪怕那黎明,需要用血與火,才能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