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布魯克林,日落公園工業區。
一棟上世紀五十年代建造的紡織品倉庫如今被分割成幾十個小工作室,租給藝術家、獨立設計師和科技初創公司。三樓,門牌號307,門上沒有任何標志,只有一個普通的數字鍵盤鎖。
凱瑟琳·萊恩在門前停下,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停頓了三秒,然後輸入一串十六位的數字序列。門鎖發出輕微的“咔嗒”聲,自動打開。
她走進去,關上門,室內燈光自動亮起——不是普通的白熾燈,而是經過特殊校準的、光譜中缺少某些特定波長的LED陣列。這些光線下,大多數隱形墨水和某些類型的光學追蹤標記會顯形。
房間大約六十平方米,被玻璃隔斷分成三個區域:工作區、測試區、生活區。工作區的牆上掛着六塊顯示屏,每塊顯示着不同的數據流:全球互聯網主幹流量實時監控、紐約市公共攝像頭覆蓋熱力圖、十幾個不同衛星頻段的信號強度圖譜。
測試區則更像一個電子實驗室:示波器、頻譜分析儀、幾台拆開的主機、成箱的電路板和元器件散落在工作台上。
生活區最簡單:一張行軍床、一個小冰箱、一個獨立衛生間。
凱瑟琳脫下風衣,走到工作區的主控台前,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她四十五歲,灰色短發剪得很短,眼角有細密的皺紋,但眼睛異常明亮,像深井中的反光。她穿着黑色高領毛衣和工裝褲,手腕上戴着一塊改裝過的智能手表——表盤顯示的不是時間,而是周圍環境的無線電頻譜密度。
屏幕中央彈出一個加密消息提示。發信人標識:Q。主題:引薦。附件:一個加密數據包。
凱瑟琳哼了一聲,沒有立刻打開。她從冰箱裏拿出一瓶蘇打水,擰開喝了一口,然後才回到主控台,輸入一串復雜的解密密鑰。
數據包展開,裏面是幾份文件:
1. 陳昊的完整背景資料,包括他的教育記錄、工作經歷、財務狀況、甚至是他大學時期的論文題目。
2. 過去七十二小時內發生事件的簡要記錄:長河集團分析、碼頭槍戰、中央車站會面、排水管道逃亡。
3. 一份由Q編寫的心理評估摘要:“對象具備高度系統性思維能力,道德觀務實但不虛無,對權威持懷疑態度但理解其必要性。弱點:對親人過於保護,可能導致情感決策盲點。”
4. 一個提議:“幫助他建立無法被滲透的通訊網絡。作爲交換,你將獲得研究真實世界對手最新監控技術的實戰機會,以及……擺脫‘靜默協議’的陰影。”
凱瑟琳盯着最後那句話,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
“靜默協議”。
三年前,她作爲NSA“量子安全通信”項目的高級技術負責人,發現了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項目組開發的下一代加密標準中,被人爲植入了六個隱蔽的後門。這些後門設計極其精妙,常規審計完全無法發現——除非你知道在哪裏找。
她向上級報告,得到的答復是:“這些是必要的合規接口,已獲所有相關監管機構批準。”
她追問:“哪些監管機構?批準流程是什麼?”
三天後,她被調離項目組,轉到一個邊緣的研究崗位。六個月後,她收到一份協議草案:如果她同意提前退休並籤署“靜默協議”——承諾永不參與任何涉及國家安全通信技術的活動,她將獲得一筆可觀的離職補償,並免於被起訴“違反保密條例”。
她籤了字。
但安靜地生活在陰影中,對一個畢生研究如何讓信息更安全的人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折磨。
凱瑟琳關閉文件,開始構建搜索查詢。她想知道陳昊現在在哪裏,如何行動,以及——更重要的是——他的對手是誰。
她首先檢查了Q提供的事件記錄中提到的地點:碼頭、中央車站、傑伊街辦公樓。調取這些區域的公共和私人監控記錄(後者需要一些不那麼合法的手段),分析時間戳,尋找異常。
結果令人不安。
在碼頭槍戰事件中,她發現了至少三個不同來源的監控幹擾:蜘蛛布置的簡單電子幹擾、陳昊入侵基礎設施制造的系統混亂,以及——第三個來源。
第三個幹擾源最爲專業,它沒有直接屏蔽或篡改監控信號,而是在原始信號流中嵌入了微小的時序錯位。這種技術能讓監控畫面在回放時看起來正常,但如果用專門的算法分析,會發現某些關鍵幀的時間戳存在無法解釋的幾毫秒偏移。
這意味着有人修改了歷史記錄,而且修改得極其謹慎,只影響那些可能暴露他們存在或行動方式的瞬間。
國家級別的數字取證能力。還有對監控系統的深度訪問權限。
凱瑟琳進一步調查,發現這種時序錯位技術在NSA內部有一個代號:“時間褶皺”,是“可信歷史修正”項目的分支,主要用於保護敏感行動的隱蔽性。理論上,這個項目只用於海外反恐行動,國內使用需要司法部長級別的特別授權。
但這裏是在紐約。而且目標是平民(至少陳昊在法律上是平民)。
她繼續深入,追蹤陳昊的逃生路線。在排水管道出口附近的一個便利店攝像頭中,她找到了一個畫面:陳昊和蜘蛛從下水道爬出來,渾身溼透,鑽進出租車。畫面質量一般,但足以進行面部識別。
凱瑟琳啓動了她自己開發的面部識別算法——這個算法的特別之處在於,它不僅分析面部特征,還分析人的步態、身體語言、甚至衣着細節在時間維度上的變化模式。
算法很快給出結果:畫面中的陳昊,與Q提供的檔案照片相比,面部特征有7.3%的偏差,步態有12.1%的不同,衣着風格完全不匹配。
這意味着要麼畫面中的人不是陳昊,要麼——
他在短時間內進行了高效僞裝。
凱瑟琳放大畫面細節。溼透的頭發,沾滿污水的西裝,但這些細節下的某些特征……她調出另一個分析工具:微表情識別。畫面中的男人在上車前有一瞬間看向便利店攝像頭方向,眼神裏有一種混合着疲憊、警覺和某種幾乎看不見的……
決心?
凱瑟琳不確定。她關閉分析工具,重新回到主控台。
她在思考是否要介入。
介入意味着違反“靜默協議”,意味着可能面臨刑事指控,意味着她三年來的自我放逐將失去意義。
但另一方面——
她的手指在鍵盤上懸停,目光落在工作區角落的一個白色白板上。白板上寫滿了復雜的數學公式,那是她過去兩年獨立研究的成果:一個基於量子糾纏原理的通信協議理論框架。理論上,這個協議可以實現真正的無法被竊聽、無法被篡改、無法被追蹤的通信。
但理論只是理論。要將其轉化爲現實,需要大量的實際測試,需要面對真實世界中的噪聲、幹擾和對手的主動攻擊。
需要一個“試驗場”。
而陳昊和他的團隊,看起來正好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
凱瑟琳最終做出了決定。
她打開一個全新的虛擬機環境——這個環境完全離線,與她的主系統物理隔離,運行在一個經過特殊改造、所有無線模塊都被移除的筆記本電腦上。她在虛擬機中編寫了一條信息:
“如果你真的想建立無法被滲透的系統,首先要接受一個事實:所有基於現有互聯網架構的通信,本質上都是不安全的。要從零開始,需要三個基礎:幹淨的硬件、全新的協議、以及絕對信任但物理隔離的初始團隊。”
她將信息加密,然後——沒有通過網絡發送——而是將其編碼成一系列二維碼,打印在五張紙上。
然後她從抽屜裏取出五部全新的預付費手機,這些手機從未開機,從未連接過任何網絡。她將二維碼分別拍照到五部手機中,然後將手機關機,取出電池和SIM卡。
最後,她寫了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個地址和時間:“明天凌晨三點,史泰登島,老海軍倉庫碼頭,17號泊位。單獨前來。帶上這五部手機。”
她將紙條和五部手機裝進一個防靜電袋,封好,放進一個普通的快遞信封。
凱瑟琳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日落公園工業區的街道上,幾輛卡車正在裝卸貨物。遠處,曼哈頓的天際線在暮色中開始亮起燈光。
她知道自己在冒多大的風險。
她也知道,如果不冒這個險,她的研究將永遠停留在白板上的公式,她的餘生將在這個倉庫改造的工作室裏慢慢腐朽。
至少,陳昊看起來是那種願意挑戰不可能的人。
她拿起外套,走出工作室,鎖好門。電梯下到一樓,她走出大樓,在街角的郵局將信封投入寄往皇後區一個包裹寄存櫃的快遞。支付現金,不留寄件人信息。
回到工作室後,她開始爲明天的會面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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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皇後區,汽車旅館房間。
蜘蛛已經洗了澡,換上了陳昊買回來的新衣服:簡單的T恤、牛仔褲、連帽外套。他坐在床邊,正在設置陳昊帶來的全新設備:三台不同品牌的筆記本電腦、五部預付費手機、幾個加密U盤,以及一個便攜式信號幹擾器。
陳昊站在窗邊,用望遠鏡觀察街道。他的新僞裝是建築工人的打扮:橙色反光背心、工裝褲、安全帽。望遠鏡是工地用的激光測距儀改造的,附帶夜視功能。
“所有設備都檢查過了。”蜘蛛說,聲音比之前穩定了一些,“沒有追蹤器,沒有異常固件。但老板,我有個問題。”
“說。”
“爲什麼是五部手機?還有,爲什麼每部手機只能用來接收一條信息,然後就永久作廢?”
“因爲這是‘氣隙隔離’的最簡單實現。”陳昊放下望遠鏡,“一條信息,一個設備,一次使用。沒有設備間的數據交換,沒有網絡連接,沒有重復使用的模式可供分析。這是我們在找到真正安全的通信方案之前,不得不采用的笨辦法。”
“但這樣效率太低了。而且如果一條信息沒收到,或者設備損壞——”
“那就重復發送,用備用設備。是的,效率低,成本高,但安全。記住,蜘蛛,在這個遊戲中,效率的優先級排在生存之後。”
蜘蛛點點頭,繼續設置設備。突然,他抬起頭:“老板,我能問個私人問題嗎?”
“可以問,但我不一定回答。”
“你以前是金融分析師,對吧?年薪應該不錯,生活也穩定。爲什麼……爲什麼要踏入這種世界?我是說,如果你當時選擇把長河集團的數據交給警方,然後申請證人保護——”
“證人保護程序的成功率是87%。”陳昊打斷他,聲音平淡得像在念統計數據,“但失敗的那13%,下場通常很慘。而且,即使成功,我也必須徹底消失,再也見不到家人,用新的身份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永遠生活在監控之下。”
“那不也是你現在在做的事嗎?”
“不同。”陳昊轉過身,看着蜘蛛,“證人保護意味着我把自己完全交給一個系統,那個系統決定我吃什麼、住哪裏、做什麼工作、交什麼朋友。而現在,我在建立自己的系統。也許最終結果類似,但過程中的自主權,決定了本質的不同。”
蜘蛛思考着這句話,然後問:“那你的家人呢?你怎麼保護他們?”
陳昊的眼神暗了一下。“我父親明天會帶母親去佛羅裏達,說是度假。我有一個大學同學在奧蘭多開安保公司,我已經安排了兩個最可靠的人,會‘偶然’成爲他們在佛羅裏達的導遊兼保鏢。我妹妹在舊金山,她的公寓樓剛剛換了一家新的安保公司——那家公司的老板欠我父親一個人情。”
“但這些都是暫時的。”
“所有保護措施都是暫時的。”陳昊說,“唯一長久的安全,是讓威脅消失,或者變得不敢觸碰你。而這需要時間、資源和……一個足夠強大的系統。”
手機震動。不是他們正在設置的那些,而是陳昊保留的一部專門用於接收Q信息的設備。
信息很短:“包裹已寄出,明天凌晨三點,史泰登島老海軍倉庫碼頭17號泊位。單獨前往。帶上包裹裏的五部手機。”
陳昊回復:“確認。會有監視嗎?”
“不可避免。但凱瑟琳會處理。建議:從水路接近,不要使用任何可追蹤的交通工具。”
陳昊關掉手機,對蜘蛛說:“明天凌晨我有個會面。你留在這裏,繼續設置設備。另外,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什麼?”
“分析科薩家族數據中所有與‘南非’、‘衛星發射’相關的記錄。我要知道具體是哪個公司、哪個發射場、原本的發射窗口是什麼時間,以及——爲什麼延遲。”
“爲什麼延遲?”
“因爲那是他們的痛點。”陳昊開始收拾東西,“而我們的業務,就是解決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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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兩點四十五分,史泰登島東岸。
老海軍倉庫碼頭廢棄已久,木板腐爛,鏽蝕的起重機像恐龍的骨架聳立在夜色中。17號泊位在最遠端,只有一盞頻閃的航標燈有節奏地照亮水面。
陳昊沒有開車,也沒有坐出租車。他租了一艘小型的電動艇,從皇後區沿着東河悄然駛來。電動艇幾乎無聲,黑色的船身在黑色水面上幾乎隱形。
他在距離碼頭一百米處關閉馬達,讓船隨水流漂向泊位。夜視鏡中,碼頭空無一人,但有幾個熱源信號:兩只老鼠在垃圾堆裏翻找,一只海鷗棲息在燈柱上。
還有——
在17號泊位後方的一個廢棄崗亭裏,一個靜止的人形熱源。體溫顯示正常,呼吸平穩,沒有大的動作。
凱瑟琳。
陳昊將船輕輕靠上碼頭,系好纜繩。他提着一個小型防水箱,裏面裝着五部手機。他沒有直接走向崗亭,而是先檢查了周圍環境。
碼頭上散落着生鏽的集裝箱和廢棄的漁網。地面有新鮮的腳印——至少有三組不同的人,在過去幾小時內來過這裏。其中兩組腳印重疊,像是發生過短暫的站立對話。
第三組腳印單獨,走向崗亭。
陳昊沿着第三組腳印前進,在距離崗亭十米處停下。他從防水箱裏取出第一部手機,開機,屏幕上顯示一個二維碼掃描界面。
崗亭的門吱呀一聲打開。
凱瑟琳走出來,手裏拿着一個平板電腦。她沒有打招呼,只是將平板屏幕轉向陳昊——上面顯示着一個二維碼。
陳昊用手機掃描。信息解碼:
“測試一:你來的路上,是否被跟蹤?”
陳昊在手機上輸入回復:“水路上無跟蹤跡象。陸路未知。”
他將手機屏幕轉向凱瑟琳。
凱瑟琳點頭,在平板上操作,顯示第二個二維碼。
陳昊取出第二部手機,掃描。
“測試二:你帶來的五部手機,是否從未連接過任何網絡?”
陳昊輸入:“確認。購買後物理隔離至今。”
第三部手機,第三個二維碼。
“測試三:你是否願意接受一個可能持續數月、完全離線、無法與外界聯系的系統建設過程?”
陳昊停頓了一秒,然後輸入:“取決於需要多久,以及期間如何保護我的團隊和行動能力。”
凱瑟琳看着回復,臉上第一次有了表情——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笑意。她顯示第四個二維碼。
“測試四:如果爲了安全,需要犧牲所有便利性,回到通信基本靠紙筆和信使的時代,你能否接受?”
陳昊輸入:“可以。但僅限於核心通信。日常運營需要平衡。”
第五部手機,第五個二維碼。
“測試五:你建立這個系統的最終目的是什麼?生存?復仇?權力?”
陳昊思考了更長的時間。夜風吹過碼頭,帶着海水的鹹味和鐵鏽的氣息。航標燈有節奏地閃爍,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替的光影。
最終,他輸入:“建立一個新的遊戲規則。讓暴力和權力不再能簡單地碾壓智慧和系統。”
凱瑟琳看着這行字,沉默了很久。然後她收起平板,走到陳昊面前,伸出手。
“凱瑟琳·萊恩。前NSA量子安全通信項目負責人。”
“陳昊。前金融分析師,現……系統架構師。”
兩人的手短暫相握。
“你的回答勉強合格。”凱瑟琳說,“但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跟我來。”
她轉身走向碼頭深處的一個倉庫。陳昊跟上。
倉庫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大。凱瑟琳打開手電筒,光束照出一片空曠的空間,地面中央畫着一個直徑約三米的圓圈,圓圈裏擺放着幾樣東西:一台老式的機械打字機、幾本空白筆記本、一個化學試劑箱、以及——
一台看起來極其普通的台式電腦主機,但機箱是透明的,可以看到裏面沒有硬盤,只有幾塊特制的電路板。
“這就是起點。”凱瑟琳說,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裏回蕩,“沒有互聯網,沒有無線信號,沒有芯片可能的後門。所有通信將通過最原始的方式進行:加密文本打印在特殊紙張上,用化學顯影劑閱讀,然後手動輸入到這個系統中。”
她指着那台透明機箱的電腦:“這是一台‘真空計算機’。所有計算都在RAM中進行,斷電後所有數據消失。它只做一件事:運行我設計的加密算法,將文本轉化爲無法被暴力破解的密碼。但密碼的傳遞,仍然需要人工攜帶。”
陳昊走到圓圈邊緣,仔細觀察。“那麼密鑰交換呢?如何確保初始密鑰的安全?”
“不需要交換。”凱瑟琳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玻璃瓶,裏面裝着一小片晶體,“量子隨機數生成器。我們各自有一個,它們源自同一塊晶體的兩個部分,共享量子糾纏態。啓動時,它們會生成完全隨機且完全相同的數字序列。那就是我們的初始密鑰,不需要傳輸,因此不可能被截獲。”
陳昊盯着那片晶體,眼神中第一次露出真正的興趣。“這理論上可行。但實際環境中的噪聲、幹擾——”
“所以我們需要測試。大量的測試。”凱瑟琳說,“我需要你的團隊執行一系列真實的行動,在這些行動中使用這套通信系統。我會監控所有可能的泄漏點,記錄每一次異常,然後改進系統。”
“用真實行動測試……”陳昊緩緩點頭,“也就是說,我們的第一個任務,實際上也是你實驗的一部分。”
“是的。但任務是真實的,危險是真實的,後果也是真實的。”凱瑟琳直視陳昊的眼睛,“如果你接受,我們就開始。如果你不接受,現在可以離開,我會抹去今晚的所有痕跡。”
陳昊沒有立刻回答。
他繞着那個圓圈走了一圈,看着那些原始和先進的設備混雜在一起,看着這個在數字時代試圖用物理方式重建安全的女人。
最終,他在圓圈邊緣停下。
“我接受。”他說,“但有一個條件:測試過程中,如果出現威脅團隊生存的漏洞,我有權暫停測試,切換回應急通信方案。”
“合理。”凱瑟琳點頭,“那麼,我們開始吧。第一個測試任務是什麼?”
陳昊從防水箱底層取出一個文件夾——不是電子文檔,是真正的紙質文件。
“阿特拉斯計劃。”他說,將文件夾放在圓圈中央,“具體來說,是弄清楚爲什麼南非的衛星發射會延遲兩周,以及——我們如何讓它準時進行。”
凱瑟琳打開文件夾,用手電筒照亮第一頁。那是一份經過大量塗黑的合同復印件,但關鍵的幾個詞清晰可見:
“發射服務提供商:開普敦航天技術公司”
“有效載荷:阿特拉斯-I型模塊”
“延遲原因:技術審查未通過”
“技術審查?”凱瑟琳皺眉,“哪方面的技術?”
“不知道。”陳昊說,“但科薩家族的數據顯示,延遲導致整個計劃的時間表面臨崩盤風險。‘極光’——那個神秘實體——非常不滿。如果我們能解決這個延遲……”
“我們就能成爲計劃的關鍵一環。”凱瑟琳接上他的話,“進而滲透進去。”
“是的。所以第一個任務:派遣一個人前往南非,調查延遲的真實原因,並找到解決方案。”
“派誰?”
陳昊笑了笑,那是一種計算後的微笑。
“墓碑。”他說,“他有軍事背景,擅長實地偵察和壓力下的判斷。而且,他需要證明自己的價值,不只是作爲保鏢。”
“通信呢?”
“用你的系統。”陳昊指向那個圓圈,“從零開始的第一次實戰測試。如果他能在南非用這套系統與我們安全通信,那我們就有了繼續的基礎。”
凱瑟琳沉默片刻,然後點頭。
“可以。但墓碑出發前,需要接受三天的緊急訓練,學習如何使用這套原始系統。而且,他不能帶任何電子設備——除了一個經過特殊改造、只能發送預編碼信號的應急信標。”
“他應該已經習慣了。”陳昊想起碼頭上的那個夜晚,“他是個務實的人。”
“那麼,明天開始訓練。”凱瑟琳開始收拾設備,“現在,你需要離開。從不同的路線回去。我會在這裏建立第一個通信節點。”
陳昊點頭,轉身走向門口。在離開倉庫前,他回頭看了一眼。
凱瑟琳已經蹲在那個圓圈裏,開始組裝設備,手電筒的光束在她專注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那個畫面裏有一種奇異的美感:一個被最先進技術訓練出來的專家,在用最原始的方法,試圖重建數字時代的信任基石。
陳昊走出倉庫,回到碼頭。東方天際已經開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而他剛剛邁出了建立自己系統的第一步。
深潛還在繼續。
但現在,他至少有了一個方向。
和一個可能真正安全的通信方式。
盡管它看起來如此原始、如此脆弱。
但有時候,最強大的系統,恰恰建立在對脆弱性的徹底承認之上。
陳昊解開纜繩,啓動電動艇,無聲地滑入清晨的薄霧中。
在他身後,倉庫裏,凱瑟琳啓動了量子隨機數生成器。
晶體開始發出微弱的光芒。
一個全新的協議,正在誕生。
從零點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