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黑水鎮的那一夜,雪下得像天漏了窟窿。
徐鐵匠在前,楚離在後,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官道上。說是官道,其實雪已埋了路面,只能憑着道旁光禿禿的行道樹辨別方向。風很大,卷着雪沫子往人領口、袖口裏鑽,凍得骨頭縫都發麻。楚離右眼蒙着布,左眼在風雪中勉強睜着,視野裏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地。
徐鐵匠不言語,只是悶頭趕路。他背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裏面是打鐵的家什和幹糧,腰間也別了把短柄鐵錘,錘頭烏黑,棱角磨得發亮。楚離跟着他,兩把劍在腰間碰撞,發出輕微的磕碰聲。無光劍沉,無痕劍更沉,但走久了,也就習慣了這分量。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徐鐵匠忽然停下,側耳傾聽。楚離也停下,屏息凝神。風雪呼嘯,但隱隱約約,有馬蹄聲從後方傳來,很急,不止一匹。
“上馬了,”徐鐵匠啐了一口,雪地上砸出個小坑,“這幫孫子,真他娘的快。”
楚離握緊劍柄:“多少人?”
“聽蹄聲,五六騎。”徐鐵匠左右看了看,指着道旁一片枯樹林,“進林子,雪能蓋腳印。”
兩人鑽進林子。積雪更深,沒過小腿。徐鐵匠在前開路,鐵錘揮舞,砸斷擋路的枯枝。楚離跟着,盡量踩在師父的腳印裏,但雪太深,還是留下兩串新鮮的印子。
剛在林子深處一片亂石後蹲下,馬蹄聲就到了近前。五匹黑馬,馬上騎士皆着黑袍,面罩遮臉,只露雙眼。爲首一人勒馬,馬蹄揚起雪沫,在官道上逡巡。其餘四人散開,目光如鷹隼般掃視雪地。
“血跡,”一個黑袍人忽然開口,聲音沙啞,指着雪地上幾點暗紅——是楚離之前咳血留下的,雖被雪蓋了大半,但細看仍能辨出。
爲首那人翻身下馬,蹲下,手指捻起一點染血的雪,放在鼻尖嗅了嗅:“新鮮,不出兩個時辰。”他抬頭,看向黑水鎮方向,“從鎮子裏出來的。”
另一個黑袍人指着林子邊緣:“腳印,兩串,進了林子。”
爲首那人起身,黑袍在風雪中獵獵作響,胸口的北鬥七星刺繡若隱若現。他從腰間抽出一把細長的彎刀,刀身泛着幽藍的光,與孫不言那把匕首如出一轍。“搜。死活不論,但右眼必須完整帶回。”
五人下馬,提刀入林。腳步很輕,踏雪無聲,顯然修爲不弱。
楚離和徐鐵匠躲在亂石後,隔着枯枝縫隙,能看見黑袍人漸漸逼近。徐鐵匠握緊了鐵錘,楚離右手按在無痕劍柄上,左手虛握,掌心星辰之力悄然凝聚。右眼又開始隱隱作痛,那點冰藍星光在黑暗中閃爍,帶來一種奇異的、冰涼的清明——他能“看見”那五人體內的“氣”,五團暗紅色的、跳動的光,在風雪中緩緩移動。
“左三右二,間隔三丈,”楚離低聲說,聲音壓得極低,“領頭的,通脈後期,其他四個中期。”
徐鐵匠詫異地看他一眼,沒多問,只是點點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左邊;指了指楚離,又指了指右邊。意思是,他對付左邊三個,楚離對付右邊兩個。
楚離搖頭,指了指自己,又五指張開,然後緩緩合攏。意思是,五個,他全要。
徐鐵匠瞪眼,但楚離已經動了。
他像一道影子,從亂石後滑出,無聲無息。風雪掩蓋了腳步聲,黑袍人尚未察覺,楚離已到最右側那人身後。無痕劍出鞘,劍身在雪光中泛着秋水般的寒芒,沒有破風聲,沒有劍光,只是平平一遞,劍尖沒入黑袍人後心。
那人身形一僵,緩緩低頭,看着胸前透出的劍尖,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他想回頭,想喊,但喉嚨裏只發出咯咯的輕響。楚離抽劍,屍體軟軟倒下,鮮血在雪地上暈開,紅得刺目。
“老五!”左側黑袍人察覺不對,厲喝出聲。
但楚離已到第二人面前。那人揮刀便砍,彎刀劃出幽藍弧光,撕裂風雪!楚離不閃不避,無痕劍上挑,劍尖精準點在刀脊最不受力的位置。叮的一聲輕響,彎刀被震偏,黑袍人空門大開。楚離左手探出,掌心靈光吞吐,一道無形氣刃沒入對方咽喉。
黑袍人捂頸後退,指縫間鮮血狂涌,仰面倒下。
瞬息之間,連殺兩人。剩下三個黑袍人終於反應過來,呈品字形將楚離圍住。爲首那人盯着楚離,眼中殺意沸騰:“小雜種,找死!”
三把彎刀同時攻來!刀光交織成網,封死所有退路!楚離深吸一口氣,星辰之力在經脈中瘋狂運轉,右眼劇痛,但視野中那三團暗紅光團的“軌跡”清晰可見——左邊那人右肩有舊傷,氣行滯澀;中間那人下盤虛浮,氣息不穩;右邊那人……心口那團光,有一道極細的裂紋。
他動了。不退反進,迎着刀網撞去!無痕劍在身前劃出三道弧光,當當當三聲脆響,三把彎刀被同時蕩開!楚離趁勢矮身,劍鋒貼着地面橫掃,斬向右邊那人腳踝!那人急退,但慢了半分,腳踝中劍,慘叫倒地。
左邊那人刀光又至,直劈楚離頭頂!楚離側身,刀鋒擦着肩膀落下,斬下一片衣角。他左手並指如劍,一指點在對方右肩舊傷處!星辰之力透體而入,那人整條右臂瞬間麻痹,彎刀脫手!
只剩爲首那人。他盯着楚離,眼中驚怒交加:“你能看見命盤弱點?!”
楚離不答,只是握緊劍。右眼的血已浸透蒙眼布,溫熱的液體順着臉頰往下淌。連番催動星辰之力,反噬又來了,經脈像被火燒,但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平靜地看着對方。
“留你不得!”爲首那人厲喝,彎刀高舉,刀身上幽藍光芒大盛,竟隱隱凝成一道狼形虛影!虛影仰天長嘯,無聲,但風雪驟然狂暴,卷起漫天雪沫,遮天蔽日!
是刀意!這人竟已摸到刀意門檻!
楚離心一沉。他剛入通脈,對上摸到意境的通脈後期,勝算渺茫。但他沒退。退就是死。
他閉上左眼,只憑右眼那點冰藍星光“看”世界。視野中,那團暗紅光團在瘋狂旋轉,中心那道裂紋越來越明顯,像蛛網般蔓延。裂紋最深處,有一點極黯淡的、幾乎熄滅的光。
那是命盤核心。擊碎,則死。
但怎麼近身?狼形刀意已鎖定他,風雪如刀,切割肌膚。楚離能感覺到,自己周身三丈已被刀意籠罩,如陷泥沼,動作慢了不止一籌。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從側方撲來!
是徐鐵匠!他掄圓了鐵錘,像一頭暴怒的黑熊,狠狠砸向黑袍人後腦!這一錘毫無花哨,就是純粹的、野蠻的力量!錘頭破開風雪,帶起沉悶的呼嘯!
黑袍人不得不回身,彎刀橫斬,劈向鐵錘!刀錘相撞,當的一聲巨響,火星四濺!徐鐵匠悶哼一聲,連退三步,虎口崩裂,鮮血長流。但他這一錘,硬生生砸碎了狼形刀意的鎖定!
就是現在!
楚離動了。他將所有星辰之力灌注雙腿,人如離弦之箭,射向黑袍人!風雪在耳邊呼嘯,右眼劇痛到麻木,但他眼中只有那團光,那道裂紋,那點將熄的光!
無痕劍刺出。劍鋒無聲,劍光內斂,像一道融入風雪的影子。
黑袍人剛震退徐鐵匠,回刀不及,只能側身避讓。劍鋒擦着他心口掠過,劃破黑袍,在皮肉上留下淺淺血痕。但楚離要的不是這個。
他左手探出,五指成爪,指尖縈繞着冰藍星光,狠狠抓向黑袍人左肩——那裏,在他右眼視野中,是那團暗紅光團裂紋的起點!
噗嗤。
五指入肉。沒有抓碎骨頭,而是直接“抓”進了那團光裏。楚離能感覺到,指尖觸碰到某種溫熱、搏動、又脆弱無比的東西。他用力一握。
咔嚓。
輕微的、仿佛琉璃碎裂的聲音。只有楚離能聽見。
黑袍人渾身劇震,眼睛瞪得極大,瞳孔迅速渙散。他低頭,看着楚離抓在自己肩頭的手,又抬頭,看着楚離蒙着布的右眼,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但沒說出來。然後他仰面倒下,倒在雪地裏,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沒了聲息。
風雪呼嘯。剩下的兩個黑袍人,一個斷腳,一個廢臂,看着倒下的首領,眼中終於露出恐懼。他們對視一眼,轉身就逃,踉蹌着沖進風雪深處,很快消失不見。
楚離沒追。他站在原地,右眼血流如注,浸透蒙眼布,滴在雪地上,暈開一朵朵藍色的花。左眼視野開始模糊,耳中嗡鳴,渾身力氣像被抽空,膝蓋一軟,就要倒下。
一只大手扶住了他。
徐鐵匠拎着鐵錘,站在他身側,另一只手撐着他胳膊。鐵錘錘頭沾着血,他自己的血,還有黑袍人的血。
“還能走嗎?”徐鐵匠問,聲音粗啞。
楚離點頭,勉強站直。他從懷裏掏出傷藥,倒出兩粒吞下,又遞給徐鐵匠兩粒。徐鐵匠接過,看也不看扔進嘴裏,嚼碎了咽下。
兩人都沒說話,只是迅速搜了黑袍人的身。除了彎刀、令牌、碎銀,楚離在爲首那人懷裏摸到一封信。信是密封的,火漆上印着北鬥七星。他拆開,借着雪光看。
信很短,只有兩行字:
“目標現身黑水鎮,持殘星劍者同行。疑爲酒劍仙。務必截殺,奪回星核碎片。若遇抵抗,格殺勿論。——孫寂然手諭。”
楚離盯着“孫寂然”三個字,看了很久。然後他把信折好,塞回黑袍人懷裏。徐鐵匠看着他:“不帶走?”
“沒用。”楚離說,“殺了人,信就是廢紙。”
徐鐵匠點點頭,沒再多說。兩人迅速離開現場,往林子深處走。雪越下越大,很快掩蓋了血跡和腳印,也掩蓋了那五具漸漸冰冷的屍體。
二、南下路
接下來的日子,是逃亡,也是修行。
徐鐵匠熟悉南下的路,帶着楚離專走荒山野嶺,避開城鎮官道。白天趕路,晚上找個背風處生火歇息。楚離的傷勢在緩慢恢復,碎星訣的反噬漸漸平息,但右眼徹底失明了,蒙眼布再沒摘下來過。左眼視力也受損,看遠處總是模糊,近處還好。
徐鐵匠話不多,但手藝極好。他用沿途獵到的野物皮毛,給楚離縫了件厚實的皮襖,又用一塊鐵片和皮繩,做了個簡易的眼罩,替換掉那染血的蒙眼布。眼罩是黑色的,遮住右眼,左眼露在外面,襯得楚離的臉更加冷峻,有種不符合年齡的陰沉。
路上,楚離繼續練劍。無痕劍很重,劍法卻講究“輕、靈、巧”,與他之前學的殺人之劍截然不同。徐鐵匠偶爾指點兩句:“無痕不是無鋒,是藏鋒。劍出三分,留七分。殺人不是目的,活下來才是。”
楚離默默記下。他白天練劍,晚上打坐,引星光入體。右眼失明後,引星的速度慢了許多,但引入的星辰之力更加精純,運轉時經脈的脹痛感也減輕了。只是每次修煉,右眼那點冰藍星光就會劇烈閃爍,帶來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刺痛,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眼睛裏蘇醒,生長。
一個月後,他們走出山區,進入平原。雪停了,天氣轉暖,官道上行人車馬漸多。徐鐵匠買了輛破舊的驢車,兩人扮作走親戚的叔侄,慢悠悠往南走。楚離坐在車上,眼罩遮面,懷裏抱着劍,像個小護衛。徐鐵匠趕車,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調,偶爾跟路人搭話,打聽沿途消息。
從路人口中,他們得知,大燕國都“天啓城”近來不太平。皇帝病重,太子與三皇子爭位,朝局動蕩。江湖上也風波不斷,天樞閣、血煞盟摩擦升級,各地都有修士鬥法的傳聞。有人說,天樞閣閣主孫寂然閉關沖擊“斬我境”,若能成,便是當世第一人。也有人說,血煞盟左使祝九幽練成了“血獄魔功”,已連屠三城,用百萬生魂祭煉魔兵。
楚離靜靜聽着,不發一言。徐鐵匠倒是跟人聊得熱絡,還打聽了天啓城“聽雨樓”的方位——在城南流芳河畔,是家茶樓,老板姓蘇,是個寡婦,帶着個女兒,茶泡得極好,但性子孤僻,不見外客。
“聽雨樓……”夜裏宿在野店,徐鐵匠壓低聲音對楚離說,“你娘當年,就是在聽雨樓跟你爹認識的。”
楚離心一跳:“師父說的?”
“嗯。”徐鐵匠喝了口酒——路上買的劣酒,辣嗓子,但他喝得津津有味,“你娘本是天樞閣弟子,奉命來天啓城辦事,住在聽雨樓。你爹那時是鎮北軍的校尉,回京述職,也住那兒。兩人碰上了,不知怎麼就看對眼了。”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唏噓,“你娘爲了你爹,叛出天樞閣,隱姓埋名去了北境。你爹也放棄升遷,請調邊關。本來該是一對神仙眷侶……”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悶頭喝酒。
楚離沉默。他想起母親刻星圖時癲狂的眼神,想起父親擦刀時沉默的側臉。神仙眷侶?他記憶中只有雪夜的血,和地窖裏無盡的黑暗。
“聽雨樓的蘇老板,”楚離問,“跟我娘什麼關系?”
“不知道。”徐鐵匠搖頭,“你師父只說,玉簪能對上,就是自己人。具體怎麼回事,他沒細說。”他看了楚離一眼,“但你要小心。天啓城如今是漩渦中心,天樞閣、血煞盟、朝廷,各方勢力犬牙交錯。聽雨樓能在那裏立足,絕不簡單。”
楚離點頭。他撫摸着腰間的無痕劍,劍身冰涼,但握久了,會有一絲暖意,像活物的體溫。
又走了半個月,天啓城的輪廓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
那是一座巨城。城牆高聳,綿延不見盡頭,城樓巍峨,旌旗招展。護城河寬闊如江,吊橋放下,車馬行人如織。時值黃昏,夕陽給城牆鍍上一層金紅,巍峨壯麗,又透着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迫感。
楚離坐在驢車上,遠遠望着那座城。右眼一片黑暗,左眼視線模糊,但他能“感覺”到——城的上空,籠罩着無數“氣”。金的,紫的,黑的,紅的,交織成一張龐大而復雜的網,網的中心,是皇宮方向,一團熾烈如驕陽的金光,但金光深處,有一道細小的、不斷蔓延的裂痕。
那是國運。將傾的國運。
“走吧,”徐鐵匠揮鞭,驢車吱呀呀駛向城門,“進城。”
三、流芳河畔
天啓城的繁華,超出楚離的想象。
街道寬闊,可容八馬並行。兩旁店鋪林立,旌旗招展,賣布的、賣酒的、賣古玩的、賣兵器的,應有盡有。行人摩肩接踵,有錦衣華服的貴人,有短褐襤褸的苦力,有挎刀佩劍的江湖客,也有寬袍大袖的修士。車馬粼粼,轎子晃晃,小販叫賣聲、孩童嬉笑聲、酒館劃拳聲,混成一片喧囂的洪流,撲面而來。
楚離坐在驢車上,眼罩遮面,抱着劍,沉默地看着這一切。右眼黑暗,左眼模糊,但那些“氣”卻更加清晰——富人的氣多是金色、紫色,窮人的氣多是灰色、白色,修士的氣五顏六色,強弱不等。整座城像一鍋沸騰的粥,各色氣機交織、碰撞、吞噬,混亂而有序。
徐鐵匠趕着車,在人群中緩慢穿行。他對天啓城很熟,七拐八繞,避開主街,專走小巷。一個時辰後,驢車停在一條河邊。
河不寬,水很清,兩岸栽滿柳樹,雖是初春,柳枝已抽了新芽,嫩綠點點。河畔有許多精致的小樓,飛檐翹角,雕花門窗,透着江南水鄉的秀氣。這就是流芳河,天啓城有名的風雅之地,多茶館、酒樓、琴坊、畫舫。
聽雨樓就在河畔第三棟。是一棟三層木樓,白牆黑瓦,檐下掛着一串風鈴,隨風輕響,叮叮咚咚,像雨打芭蕉。樓前種了幾叢翠竹,竹葉沙沙。門楣上懸着一塊匾,上書“聽雨”二字,字跡清秀,帶着幾分孤峭。
樓門關着,但門縫裏透出昏黃的燈光,還有隱隱的琴聲。琴聲很淡,很輕,像遠山的霧,若有若無,聽不真切。
徐鐵匠把驢車拴在河邊柳樹上,回頭對楚離說:“你在外面等着,我先進去探探。”
楚離點頭,抱着劍,靠在一棵柳樹下。徐鐵匠整了整衣襟,走到樓前,抬手敲門。
叩,叩叩。
三長兩短,很有節奏。楚離聽出,這是江湖上常用的暗號,意思是“故人來訪”。
琴聲停了。腳步聲響起,門吱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女子的臉。三十來歲,素衣荊釵,容貌清麗,但眉眼間籠着一層淡淡的愁緒,像江南的煙雨。她看着徐鐵匠,眼中閃過警惕:“找誰?”
“蘇老板在嗎?”徐鐵匠壓低聲音,“受故人之托,送件東西。”
女子打量他片刻,又瞥了一眼遠處的楚離,才側身讓開:“進來吧。”
徐鐵匠進屋,門輕輕關上。
楚離靠着柳樹,靜靜等着。夕陽西下,流芳河上泛起粼粼金光,幾艘畫舫緩緩駛過,傳來女子嬌笑和絲竹聲。對岸茶樓裏,有書生在高談闊論,吟詩作賦。一切都那麼安逸,那麼美好,像一幅活過來的《清明上河圖》。
但楚離右眼那點冰藍星光,在黑暗中劇烈閃爍。他能“看見”,這安逸的表象下,潛藏着無數暗流。對岸茶樓裏,有至少三道修士的氣,一道陰冷,一道暴戾,一道中正,彼此對峙。河上畫舫中,有一道極其微弱、但精純無比的劍氣,蟄伏如冬眠的蛇。而聽雨樓裏……蘇老板的氣,他看不清,像蒙着一層霧,霧中有點點星光,與他右眼中的星光隱隱呼應。
約莫一盞茶工夫,門又開了。徐鐵匠走出來,臉色有些凝重,對楚離招招手。楚離起身,走過去。
“進來吧,”徐鐵匠低聲說,“蘇老板要見你。”
楚離點頭,跟着進屋。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
樓內陳設雅致。一樓是茶室,擺着幾張紅木桌椅,牆上掛着字畫,多是山水、梅竹,透着文人雅趣。角落裏一張琴案,古琴橫陳,琴弦微顫,餘音未絕。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茶香,混着一種清冷的、似有若無的藥草味。
蘇老板就坐在窗邊的茶桌前。她看起來四十出頭,穿一身素白襦裙,外罩淡青比甲,頭發鬆鬆挽了個髻,插着一支木簪,簪頭雕成蓮苞。她正在沏茶,動作嫺靜優雅,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整齊幹淨。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看向楚離。
那是一雙很美的眼睛。清澈,平靜,像秋日的湖水,但深處藏着某種沉澱已久的憂傷。她的目光在楚離臉上一掃,尤其在右眼眼罩上停留片刻,然後落在楚離腰間——無痕劍,還有那半支玉簪的輪廓。
“坐。”她開口,聲音溫和,但帶着疏離。
楚離在對面坐下。徐鐵匠坐在一旁,沒說話,只是看着。
蘇老板斟了兩杯茶,推到楚離和徐鐵匠面前。茶湯碧綠,清香撲鼻,是上好的明前龍井。然後她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輕輕轉動,看着杯中浮沉的茶葉,緩緩開口:
“玉簪帶來了?”
楚離從懷中掏出那半支玉簪,放在桌上。蘇老板放下茶杯,拿起玉簪,仔細端詳。她的手在微微顫抖,雖然很輕微,但楚離看見了。許久,她放下玉簪,又從自己發間拔下那支木簪——簪頭蓮苞輕輕一旋,竟也分成了兩半,裏面藏着的,是玉簪的另一半。
兩支玉簪並排放在桌上,蓮花完整,嚴絲合縫。
蘇老板看着完整的玉簪,眼中水光浮動,但很快被她壓下。她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楚離:“你娘……婉娘師姐,她走的時候,痛苦嗎?”
楚離沉默片刻,說:“很快。劍穿心,沒受罪。”
蘇老板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復平靜。她收起玉簪,重新插回發間,木簪合攏,看不出異樣。“你師父,酒劍仙,怎麼死的?”
“燃燒命元,救我。”
“值得嗎?”
“不知道。”楚離說,“但他選了。”
蘇老板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很苦,像茶裏忘了加糖。“你們這一脈,都是這樣。選了,就不回頭,不問值不值。”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你娘當年也是。明明可以留在天樞閣,安安穩穩做她的星象師,非要跟你爹走。明明可以交出星核碎片,換一條生路,非要以命相搏。”
她看向楚離:“你知道星核碎片是什麼嗎?”
楚離搖頭。
“是天道的‘病’。”蘇老板緩緩說,“上古天道崩裂,碎片散落人間。碎片承載着天道殘缺的規則,也承載着天道的‘痛苦’。你娘體內的碎片,是‘孤獨’碎片。所以她總在夜裏刻星圖,所以她看見你右眼裏的星光會說‘星星在哭’——那不是瘋話,是碎片共鳴,讓她看見了天道永恒的孤獨。”
楚離心一顫。他想起母親空洞的眼睛,想起她刻星圖時專注到癲狂的神情,想起她說“星星在哭”時滾燙的眼淚。
“碎片在你右眼裏,”蘇老板盯着他的眼罩,“它在蘇醒。每蘇醒一分,你就會更接近天道的‘孤獨’。你會慢慢失去所有情感,味覺,喜悅,悲傷,愛恨……直到最後,變成一個只有‘理性’的、冰冷的‘天道容器’。這就是天樞閣想要的——一個完美的、沒有情感的、可以承載天道意志的容器。”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而你娘,用命把碎片封進你眼裏,不是要害你,是想救你。因爲只有碎片在,你才有‘殘缺’的命盤。天不容殘缺,但殘缺,恰恰是人性。天道要的是完美容器,而你,永遠不會完美。”
楚離握緊了茶杯。杯壁溫熱,但他的手很冷。
“你要我做什麼?”他問。
蘇老板從懷中取出一塊巴掌大的白玉令牌,放在桌上。令牌雕成蓮花形狀,花瓣層疊,正中刻着一個篆字——“蘇”。
“這是聽雨令,”她說,“憑此令,可入‘聽雨閣’。聽雨閣不在天啓城,在千裏之外的雲夢澤,是當年你娘和我一同創立的,收容命盤殘缺者的地方。那裏有隔絕天機的大陣,天樞閣找不到。”
她將令牌推給楚離:“去那裏。活下去。等碎片完全蘇醒,等你能掌控它的力量,再出來。到那時,你要報仇也好,要逆天也罷,那是你的事。但現在,你太弱,出去就是死。”
楚離看着令牌,沒接。“我娘在聽雨閣留了東西,是什麼?”
蘇老板沉默片刻,說:“是‘逆鱗劍’的線索。”
楚離瞳孔一縮。逆鱗劍,師父提過,上古凶劍,飲血無數,劍靈是上古劍仙殘魂。據說得此劍者,可斬天道。
“逆鱗劍在哪裏?”楚離問。
“不知道,”蘇老板搖頭,“你娘只留了一張圖,說劍在‘太虛幻境’。但太虛幻境是傳說之地,無人知曉入口。圖在聽雨閣,你去看了便知。”
楚離盯着令牌,良久,伸手拿起。玉很溫潤,觸手生溫,但內裏有一絲極細微的涼意,像冰針,刺着掌心。
“我什麼時候走?”他問。
“現在,”蘇老板站起身,“天樞閣的人已經盯上聽雨樓了。你們進來時,對岸茶樓裏那三個,就是天樞閣的探子。城外還有埋伏,領頭的是個姓邱的,叫邱明淵,天樞閣命盤司主簿,通脈大圓滿,半只腳踏進化神境。你不是對手。”
徐鐵匠也站起來,臉色凝重:“邱明淵?那個‘活算盤’?他怎麼親自來了?”
“星核碎片事關重大,孫寂然不放心別人。”蘇老板走到窗邊,撩開簾子一角,看向對岸,“邱明淵帶了‘七星鎖靈陣’,布在城外十裏坡。你們從後門走,坐船,順流而下,出城南水門,然後上岸往東,繞開十裏坡。”
她轉身,從櫃子裏取出一個包袱,遞給楚離:“裏面是幹糧、銀兩,還有一張地圖,標了去雲夢澤的路線。船已備好,在後門碼頭,船夫是我的人,可靠。”
楚離接過包袱,背在身上。徐鐵匠也收拾好東西,拎起鐵錘。
“蘇老板,”楚離看着蘇挽月,忽然說,“你不走?”
蘇挽月笑了笑,笑容裏有種看透生死的淡然:“聽雨樓在這裏二十年,是許多人的眼睛和耳朵。我走了,他們就瞎了,聾了。況且,”她看向窗外的流芳河,眼神溫柔,“我答應過你娘,要在這裏等她回來喝茶。她回不來了,我總得替她看着這河,這柳,這人間煙火。”
楚離沉默。他彎腰,深深一揖。
“多謝。”
蘇挽月擺擺手:“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兩人從後門離開。後門臨河,是個小碼頭,停着一艘烏篷船。船夫是個沉默的老漢,戴着鬥笠,披着蓑衣,見他們出來,也不多問,解開纜繩,撐篙離岸。
船緩緩駛入河中,順流而下。楚離站在船頭,回頭望去。聽雨樓在暮色中靜靜矗立,三樓窗邊,一道素白身影憑窗而立,遠遠望着他們。風吹動她的衣裙和發絲,像一幅淡墨山水,孤獨,又堅定。
船轉過彎,聽雨樓消失在視野中。
楚離轉回身,看向前方。河水悠悠,兩岸燈火漸次亮起,倒映在水中,碎成一片斑斕的光。天完全黑了,星鬥浮現,密密麻麻,像母親刻在青磚上的星圖。
他右眼中那點冰藍星光,在黑暗中安靜地閃爍,與漫天星辰遙相呼應。
船出城南水門,駛入更寬闊的河道。兩岸不再是繁華街市,而是田野、村莊,偶爾有幾點孤零零的燈火。夜風很涼,帶着水汽和泥土的氣息。
徐鐵匠坐在船尾,抱着鐵錘,閉目養神。楚離盤膝坐在船頭,運轉《逆星訣》,引星光入體。星辰之力絲絲縷縷滲入經脈,清涼,又帶着刺痛。右眼的星光隨之明滅,像在呼吸。
忽然,他右眼劇痛!那點星光驟然暴漲,化作一片冰藍視野!視野中,前方河道的上空,浮現出七道金色的光線,交織成一張大網,將整段河道籠罩!網上懸掛着七枚銅錢,銅錢旋轉,發出嗡嗡低鳴,與漫天星辰共鳴!
七星鎖靈陣!已經布下了!
幾乎同時,兩岸亮起無數火把!人影幢幢,腳步雜沓,至少數十人!爲首一人站在河岸高坡上,青衫儒巾,手捧一卷書冊,正低頭翻閱,像個趕考的書生。但他周身氣息沉凝如山,與天地隱隱相合,正是半只腳踏進化神境的表現!
邱明淵。
他合上書冊,抬頭看向河中的烏篷船,聲音平和,卻清晰地傳遍四野:
“楚小友,既然來了,何必急着走?邱某備了茶,可否賞臉上岸一敘?”
楚離握緊了劍。
船,緩緩駛向那張金色的、籠罩天羅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