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籠雀
船緩緩駛入金色光網籠罩的河段。
那光很淡,在夜色中如晨曦初露,不刺眼,卻帶着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壓迫感。楚離站在船頭,右眼在眼罩下灼痛,冰藍視野中,那七枚銅錢緩緩旋轉,每轉一圈,光網就凝實一分。他能“看見”,光網並非單純困敵,它在抽取範圍內的天地靈氣——或者說,在“梳理”靈氣,將駁雜的、混亂的、屬於“人性”的那部分剝離,只留下最精純、最冰冷的星辰之力。
這是爲天樞閣修士準備的戰場。也是爲他準備的囚籠。
船夫老漢停下撐篙,任由船順水漂流。他摘下鬥笠,露出一張布滿刀疤的臉,獨眼望向岸上的邱明淵,嘶聲道:“邱先生,老瞎子就送到這兒了。”
邱明淵頷首,聲音溫和:“有勞。回去告訴蘇老板,今夜流芳河不太平,早些歇息。”
老瞎子不再言語,縱身躍入河中,幾個起伏便消失在黑暗的水面下。烏篷船孤零零漂在河心,像一片無根的落葉。
徐鐵匠站起身,鐵錘橫在胸前,低聲道:“七星鎖靈,鎖的是靈氣運轉。你修星辰之力,入陣如陷泥沼,十成力使不出三成。待會兒打起來,我破陣,你突圍,別回頭。”
楚離沒應。他解下眼罩,右眼暴露在夜色中。眼瞳深處,冰藍星光劇烈閃爍,瞳孔邊緣滲出淡藍色的血絲,在臉頰上蜿蜒如淚。但他看得很清楚——光網的結構,銅錢的軌跡,陣眼的弱點。
“左三,巽位,銅錢有裂,”楚離開口,聲音沙啞,“是舊傷。破之,陣散三息。”
徐鐵匠一怔,深深看他一眼:“你確定?”
楚離點頭。右眼的痛楚帶來一種奇異的清明,星核碎片在蘇醒,賦予他“看見”規則的能力。這不是修爲,是天賦,或者說,是詛咒。
岸上,邱明淵翻動書冊,慢條斯理道:“楚小友,邱某奉閣主之命,請小友回閣一敘。閣主有言,若小友自願交出星核碎片,他可收你爲親傳弟子,傳你無上大道,補全命盤,從此逍遙天地,豈不快哉?”
楚離抬眼,左眼盯着邱明淵,右眼卻在“看”他周身流轉的“氣”。金色的,凝實如琥珀,但琥珀中心,有一點極細微的灰斑,像美玉上的瑕疵。那是……猶豫?愧疚?還是別的什麼?
“孫寂然殺我父母時,”楚離緩緩說,“可曾問過他們願不願意?”
邱明淵翻書的手頓了頓。他合上書,輕嘆一聲:“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父母之死,邱某亦感惋惜。但天道有缺,需碎片補全。以少數人之犧牲,換天地秩序穩固,這是大義。”
“大義?”楚離笑了,笑容很冷,右眼藍血滴落,“用別人的命換來的秩序,算什麼大義?”
邱明淵搖頭,似在惋惜少年人的執拗:“你還小,不懂。待你活到邱某這個年紀,便知這世間許多事,不是非黑即白。有時爲了更大的善,不得不行小惡。”
“比如殺我父母?”
“比如救千萬人。”
楚離不再言語。他握緊無痕劍,劍身冰涼,但掌心漸漸溫熱。他想起老乞丐燃燒命元時的背影,想起蘇挽月窗邊孤獨的身影,想起母親刻星圖時崩裂的指甲。
這世間或許沒有純粹的黑白,但他選擇的道路,從來不需要別人的“大義”來粉飾。
“徐叔,”楚離低聲說,“三息之後,往東突圍。三十裏外有片亂葬崗,陰氣重,可幹擾陣法感應。”
徐鐵匠點頭,鐵錘握緊。
岸上,邱明淵終於失去耐心。他合上書冊,抬手一揮:“請小友上岸。”
七道黑影自兩岸掠出,腳踏虛空,如履平地,轉瞬已至河面!七人皆着天樞閣黑袍,手持七星長劍,劍尖指向烏篷船,劍氣縱橫,封鎖所有退路!
七星劍陣!與鎖靈陣相輔相成,陣中有陣,絕殺之局!
楚離動了。
他沒有迎向劍陣,而是沖天而起!身形如箭,直射左上方那枚有裂紋的銅錢!人在半空,無痕劍出鞘,劍鋒無光,卻帶起一道淒厲的尖嘯——不是劍嘯,是空氣被極致速度撕裂的悲鳴!
“攔住他!”邱明淵厲喝。
七名劍手變陣,三道劍光封天,四道劍光鎖地!但楚離更快!他在劍光及身前的一瞬,身體詭異一折,竟如遊魚般從兩道劍光的縫隙中滑過,無痕劍順勢上挑,劍尖精準點在那枚銅錢的裂紋上!
叮——!!!
清脆的,琉璃碎裂的聲音。
銅錢炸開,化作漫天金粉!籠罩河段的光網劇烈震蕩,金色紋路明滅不定,其餘六枚銅錢瘋狂旋轉,發出刺耳的嗡鳴!整個大陣,停滯了那麼一瞬。
就是現在!
徐鐵匠暴喝一聲,鐵錘掄圓,狠狠砸在船板上!轟然巨響,烏篷船四分五裂,木屑紛飛!他借力騰空,鐵錘橫掃,砸向最近的兩名劍手!那兩人揮劍格擋,卻被蠻力震得虎口崩裂,倒飛出去!
楚離落地,腳尖在浮木上一點,人已如離弦之箭射向東岸!右眼藍血狂流,視野開始模糊,但他記得方向——三十裏,亂葬崗!
“追!”邱明淵聲音冰冷,再無半分溫和。
剩下五名劍手急追,劍氣如虹,撕裂夜色。但楚離太快,他將星辰之力盡數灌注雙腿,每一步踏出都在地面留下寸許深的腳印,身形在荒野中拉出一道殘影。徐鐵匠緊隨其後,鐵錘揮舞,砸飛身後襲來的劍氣。
三十裏,對修士而言不算遠。但楚離重傷未愈,右眼反噬劇烈,奔出二十裏時,腳步已見踉蹌。身後追兵越來越近,劍氣破空聲已在耳畔!
前方出現一片荒丘。亂石嶙峋,枯木歪斜,墳冢累累,紙錢飄飛。月色慘白,照得墳頭磷火點點,鬼氣森森。
就是這裏!
楚離咬牙,沖入亂葬崗。陰風撲面,帶着腐土和冥紙的氣味。他右眼中,那些磷火化作一團團灰白色的、渾濁的“氣”,在墳冢間飄蕩,發出無聲的哀嚎。是殘魂,未散的怨氣。
他心念一動,右眼星光驟然熾亮!星核碎片的力量第一次主動釋放,冰藍色的光芒如潮水般漫開,所過之處,那些灰白氣團仿佛受到吸引,瘋狂涌來,在他周身盤旋、哀鳴、凝聚!
身後追兵已至。五名劍手沖入亂葬崗,看見楚離站在一片墳冢中央,周身籠罩着灰白霧氣,霧氣中冰藍星光閃爍,詭異莫名。爲首劍手厲喝:“裝神弄鬼!結陣!”
五人散開,劍尖指地,劍氣勾連,化作五角星芒,壓向楚離!這是天樞閣的“小五行誅邪陣”,專克陰祟鬼物。
但他們錯了。楚離周身的,不是鬼物,是“殘缺的命盤碎片”。
星核碎片能承載天道殘缺的規則,也能吸引人間殘缺的命數。這些殘魂,生前皆是命盤殘缺者,死後執念不散,被天樞閣遺棄在此。此刻,在星核碎片的共鳴下,它們蘇醒了。
灰白霧氣驟然沸騰!千百殘魂尖嘯,聲音無聲,卻直刺神魂!五名劍手渾身劇震,劍陣潰散,抱頭慘叫!他們的命盤在哀嚎——同源的殘缺,此刻成了最致命的毒藥!
楚離右眼藍血已流幹,只剩空洞的灼痛。他抬起手,無痕劍指向慘叫的劍手,劍身映出漫天磷火,和磷火中那些扭曲的、痛苦的面容。
“你們的‘大義’,”他輕聲說,“救得了他們嗎?”
劍落。
不是砍,是“點”。劍尖依次點過五名劍手的眉心,每點一下,就有一團灰白氣團脫離屍體,匯入周身的霧氣。五具屍體倒下,眼睛圓睜,瞳孔中倒映着冰藍星光,和星光後少年冷漠的臉。
楚離收劍,周身霧氣漸漸散去,殘魂回歸墳冢。亂葬崗重歸死寂,只有夜風穿過墳頭的嗚咽。
徐鐵匠趕到時,看見的就是這幅景象。少年獨站在屍堆中,右眼空洞淌血,左眼平靜無波,劍尖滴落的血混着藍與紅,滲入墳土。
“你……”徐鐵匠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我沒事,”楚離轉身,聲音很疲憊,“陣法破了,但邱明淵不會罷休。天亮前,必須離開這裏。”
徐鐵匠沉默點頭。他走到屍體邊,搜出些丹藥、銀兩,又在一人懷裏找到塊令牌——不是天樞閣的北鬥令,是塊赤銅令牌,正面刻着猙獰鬼面,背面一個“祝”字。
“血煞盟的探子,”徐鐵匠臉色一沉,“混在天樞閣隊伍裏。看來這場圍殺,不止一方勢力。”
楚離接過令牌。觸手冰涼,隱隱有血腥氣。他將令牌收起,沒多言。
兩人離開亂葬崗,向東疾行。天亮時分,他們鑽進一片深山。楚離傷勢發作,右眼徹底失明,左眼也模糊不清,不得不找處山洞歇息。
徐鐵匠生火,熬了草藥給楚離服下。楚離盤坐調息,右眼的灼痛漸漸轉爲一種冰冷的麻木,像眼珠裏嵌了塊冰。他能感覺到,星核碎片又蘇醒了一分,帶來的不僅是痛苦,還有一種奇異的感知——他能“聽”見風中傳來的、極遙遠的聲音,能“聞”到泥土下蟲蟻爬動的氣息,能“觸摸”到星光灑在皮膚上的重量。
代價是,左眼的視力,正在緩慢消失。
二、幽谷琴音
在山中躲了三天,楚離的傷勢勉強穩住。右眼失明,左眼視物如隔毛玻璃,三丈外便一片模糊。但其他感知卻敏銳得可怕——他能聽見十裏外溪流的潺潺,能聞見夜風中野花的香氣,能通過腳底傳來的震動判斷出是獸是人、是友是敵。
徐鐵匠說,這是“代償”。失去一感,其他感官會加倍敏銳。但楚離知道,不全是。是星核碎片在改造他的身體,將他向“非人”的方向推。
第四天夜裏,他們走到一處絕谷。谷口狹窄,僅容一人通過,谷內卻別有洞天。月光透過岩縫灑下,照見一汪清潭,潭邊生着幾叢罕見的“月見草”,草葉銀白,花苞緊閉,只在月圓之夜綻放。潭水對面,有座簡陋的竹屋,屋前一片菜畦,種着些草藥。
有人住。
楚離和徐鐵匠對視一眼,悄然靠近。竹屋裏亮着燈,窗紙上映出一道纖細的身影,正在撫琴。琴聲很特別,不是江南的婉轉,也不是北地的蒼涼,而是空靈的、寂寥的,像山巔的雪,像深潭的水,一個音與下一個音之間留着長長的空白,讓人心也跟着空落落的。
楚離站在窗外,靜靜聽着。右眼一片黑暗,但琴聲在耳中化作無形的線條,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一個女子,獨坐燈下,指尖撫過琴弦,弦振,音出,然後是無盡的沉默。她在等什麼,或者在悼念什麼。
琴聲忽然停了。
“既然來了,何不進來喝杯茶?”屋內傳來女子的聲音,清冷,平靜,像潭水不起波瀾。
楚離心一凜。他自認氣息已收斂到極致,徐鐵匠更是屏息如石,竟還被察覺。屋內之人,修爲深不可測。
他推門而入。竹屋陳設簡單,一床一桌一琴,牆上掛着一幅畫,畫中是個白衣女子,站在星空下,仰頭望天,側臉線條柔美,眼神卻空茫。畫上沒有題字,只有角落一枚朱紅小印,印文模糊。
撫琴的女子背對着門,一身素白麻衣,長發如瀑垂至腰際。她緩緩轉身,露出一張臉。
楚離呼吸一滯。
不是因她絕美——她確實美,但美得沒有生氣,像玉雕的人偶,眉眼精致,卻無表情。而是因爲,她的眼睛。右眼,是正常的黑色瞳孔。左眼,卻是冰藍色,瞳孔深處有一點星光,與他右眼中的星光,一模一樣。
星核碎片。她也有。
女子也在看他。目光落在他空洞流血的右眼,又移到他左眼尚存的視力,最後停在他腰間的無痕劍,和懷裏半支玉簪的輪廓。她看了很久,久到徐鐵匠忍不住握緊了鐵錘。
“你姓楚?”女子忽然開口。
楚離點頭。
“楚婉娘是你什麼人?”
“家母。”
女子沉默。她走到桌邊,斟了兩杯茶,一杯推給楚離,一杯自己端起。茶是冷的,沒有熱氣,但香氣清冽,聞之醒神。
“我叫月漓,”女子說,聲音依舊平靜,“是你娘的……故人。”
楚離接過茶,沒喝。“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我不知道,”月漓搖頭,左眼冰藍星光微閃,“但三年前,你娘托夢給我,說有一天,會有一個右眼流血淚的孩子路過這裏,讓我給他一樣東西。”
托夢?楚離皺眉。徐鐵匠更是面露疑色。
月漓不解釋,從懷中取出一只木盒,遞給楚離。木盒很舊,雕着星月紋路,鎖扣處封着一道符紙,符紙朱砂暗淡,但靈力未散。
“打開,”月漓說,“只有你的血能開。”
楚離咬破指尖,滴血在符紙上。符紙無火自燃,化作青煙散去。木盒咔噠一聲彈開,裏面是一卷帛書,還有一枚玉佩。
帛書展開,是母親的字跡。清秀,但筆畫凌厲,帶着決絕的味道:
“離兒,若你見到此信,娘已不在人世。星核碎片是福是禍,娘不知,但既給了你,便要善用。月漓是娘摯友,可信。玉佩是‘月宮’信物,持之可入廣寒秘境。秘境中有‘洗星池’,可助你穩固碎片,延緩反噬。但秘境三年一開,下次開啓在明年中秋。若你能活到那時,便去。若不能……娘在九泉之下,等你。”
信很短,沒有多餘的話。楚離看完,折好收起。又拿起玉佩。玉佩觸手溫潤,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月輪形狀,中間一點殷紅,像血,又像朱砂。
“廣寒秘境是上古月神遺宮,”月漓緩緩道,“內有洗星池,池水是月華凝露,可洗滌星核碎片中的天道怨氣,減輕反噬。但秘境危險重重,有上古陣法、月宮傀儡守護。且每次開啓,只能進一人。你若有膽,明年中秋,我可送你進去。”
楚離握緊玉佩。“你想要什麼?”
月漓看着他,左眼冰藍星光流轉,像在審視,又像在回憶。“我想要你活着。你娘欠我一條命,你得替她還。”
“怎麼還?”
“從秘境出來,替我去殺一個人。”
“誰?”
“祝九幽。”
楚離瞳孔一縮。血煞盟左使,祝九幽。徐鐵匠在路上提過,此人練成“血獄魔功”,屠城煉魂,是當世魔頭之一。
“爲何殺他?”
“他殺了我夫君,”月漓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左眼星光驟亮,冰寒刺骨,“我夫君是命盤殘缺者,被血煞盟抓去煉魂。祝九幽親手抽了他的命盤,融進血獄幡。我要他的命,祭我夫君在天之靈。”
楚離沉默。他看着月漓,這個女子看似平靜,但眼底深處,是滔天的恨,和比恨更深的絕望。她也有星核碎片,卻選擇隱居深山,用琴聲悼念亡人。她在等,等一個能替她報仇的人。
“我若從秘境活着出來,”楚離緩緩道,“會去殺祝九幽。但不敢保證成功。”
“盡力即可,”月漓端起冷茶,一飲而盡,“你娘當年也這麼說。然後她去了,再沒回來。”
她放下茶杯,走到琴邊,指尖輕撫琴弦。“你們可以在這裏住三天。谷中有陣法,天樞閣找不到。三天後,我送你們出山。”
楚離點頭,不再多言。他和徐鐵匠退出竹屋,在潭邊找了處幹燥地方歇息。月漓的琴聲又響起,依舊是空靈的、寂寥的調子,在幽谷中回蕩,像月光,冰冷,又溫柔。
那一夜,楚離夢見母親。母親站在星空下,回頭對他笑,笑容很暖,但眼角有淚。她說:“離兒,別恨,也別怕。該走的路,一步步走。該殺的人,一個個殺。但別忘了,你是人,不是天道。”
他醒來,天已微亮。月漓在潭邊采藥,素白的身影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徐鐵匠在生火煮粥,香氣撲鼻。
楚離坐起身,右眼依舊黑暗,左眼視力似乎又差了些,看月漓的背影有些模糊。但他能聞見粥的香氣,能聽見潭水叮咚,能感覺到晨風拂過臉頰的涼意。
還活着。還能感覺。
這就夠了。
三、血月現
三天後,月漓送他們出谷。
她給了楚離一張地圖,標注了前往雲夢澤的路線,以及幾處可躲避追殺的隱蔽之所。又給了他一瓶丹藥,說是用月見草煉制,可暫緩視力衰退。臨別時,她盯着楚離的右眼,忽然說:
“星核碎片是‘孤獨’碎片。你越孤獨,它醒得越快。但若有人能走進你心裏,分擔你的孤獨,反噬或可延緩。”她頓了頓,左眼星光微黯,“可惜,能走進你心裏的人,怕是還沒出生。”
楚離沒接話。他躬身一揖,轉身離開。
出山之後,兩人繼續東行。月漓的地圖很詳細,標注了許多捷徑和小道,讓他們避開了幾處天樞閣的哨卡。十天後,他們抵達“落霞鎮”,這是前往雲夢澤的最後一處補給點。
落霞鎮不大,但很熱鬧。因靠近雲夢澤,常有修士往來,鎮上客棧、酒樓、藥鋪、兵器鋪一應俱全。楚離和徐鐵匠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棧住下,準備歇息兩日,采買些物資再進澤。
傍晚,楚離在房間打坐,忽然右眼劇痛!那點冰藍星光瘋狂閃爍,視野中涌現大片血色!他悶哼一聲,捂住右眼,指縫間滲出淡藍色的血。
“怎麼了?”徐鐵匠推門而入。
楚離搖頭,強忍痛楚走到窗邊,推開窗。外面天色已暗,但西方天際,一輪圓月正在升起。月是紅色的,像浸了血,散發着不祥的光芒。血月當空,天地間彌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悸的威壓。
“血月現……”徐鐵匠臉色驟變,“是血煞盟的‘喚魔祭’!他們在附近!”
幾乎同時,鎮外傳來淒厲的慘叫!火光沖天而起,濃煙滾滾!街上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哭喊聲、兵刃碰撞聲!有人嘶吼:“血煞盟屠鎮了!快跑!”
楚離握緊劍,右眼的血色視野中,他“看見”鎮子四面八方涌來無數道猩紅的“氣”,那些氣扭曲、暴戾、充滿殺戮欲望。而在鎮中心,一道格外濃烈的、暗紅色的氣柱沖天而起,與天上血月相連!
是陣眼!有人在鎮中布陣,以血月爲引,以生靈爲祭,施展某種邪法!
“走!”徐鐵匠抓起包袱,“從後門出鎮!”
兩人沖出客棧,街上已亂作一團。百姓哭喊着奔逃,修士與黑衣人廝殺,火光映着一張張驚恐扭曲的臉。楚離左眼模糊,但右眼的血色視野清晰無比——他能看見每個人的“氣”,那些猩紅的氣像觸手,從鎮中心蔓延出來,纏繞、刺入逃亡者的身體,每刺入一人,那人的氣就黯淡一分,而陣眼的暗紅氣柱就壯大一分。
這是在抽取生機,獻祭血月!
“救……救命!”一個少女跌倒在楚離面前,滿臉是血,眼中滿是絕望。她身後,一個黑衣人提刀追來,刀鋒滴血。
楚離腳步不停,無痕劍出鞘,劍光一閃,黑衣人咽喉迸血,仰面倒下。他拉起少女,推向徐鐵匠:“帶她走!”
“你呢?”
“我去陣眼。”楚離盯着鎮中心那道暗紅氣柱,右眼灼痛,但心中一片冰冷,“陣法不破,誰都走不了。”
徐鐵匠咬牙,背起少女,朝鎮外沖去。楚離轉身,逆着人流向鎮中心疾馳。無痕劍揮舞,斬開攔路的黑衣人,劍鋒過處,血肉橫飛。他沒有留手,每一劍都沖着要害,因爲這些人已被陣法控制,成了只知殺戮的傀儡。
越靠近鎮中心,黑衣人越多。楚離右眼的血色視野中,那些猩紅氣絲密密麻麻,像一張大網,要將他纏繞、吞噬。他運轉星辰之力,冰藍星光在周身流轉,將靠近的氣絲震散。但氣絲無窮無盡,他的力量在快速消耗。
終於,他沖到鎮中心廣場。
廣場上已是一片血海。地面刻着巨大的陣法紋路,紋路中流淌着粘稠的血液,散發着刺鼻的腥臭。陣眼中央,立着一杆三丈高的血色大幡,幡面上繡着猙獰鬼臉,鬼眼處鑲嵌着兩顆猩紅的寶石,與天上血月呼應。幡下站着一個人。
黑袍,赤發,面容陰鷙,左臉一道猙獰刀疤從眉骨劃到嘴角。他雙手結印,口中念念有詞,周身血氣翻涌,與血幡相連。正是血煞盟左使,祝九幽。
楚離的出現,打斷了祭典。祝九幽睜開眼,猩紅的瞳孔盯着楚離,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笑:“又來個送死的。正好,血幡還缺一道主魂,看你修爲不弱,就你了。”
他抬手,血幡震動,幡面鬼臉嘶吼,無數道血氣如觸手般射向楚離!血氣所過之處,地面腐蝕,空氣扭曲,帶着刺耳的尖嘯!
楚離不退,無痕劍橫在身前,星辰之力灌注劍身,劍鋒泛起冰藍光芒。他閉上左眼,只用右眼“看”。血色視野中,那些血氣觸手有強有弱,有虛有實,最弱的一點,在觸手根部與血幡連接處。
他動了。身形如電,在血氣觸手的縫隙中穿梭,劍鋒每一次揮出,都精準斬在觸手根部!噗噗噗!觸手斷裂,化作黑煙消散!但更多觸手涌來,無窮無盡!
“有點意思,”祝九幽獰笑,“但還不夠!”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血幡上!幡面鬼臉驟然睜眼,兩顆猩紅寶石射出兩道血光,直刺楚離!血光快如閃電,所過之處空間扭曲,帶着毀滅一切的威能!
躲不開!楚離心念電轉,無痕劍豎起,劍身冰藍光芒大盛,在身前布下一道光幕!血光撞在光幕上,轟然巨響,光幕破碎,楚離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噴出一口鮮血。右眼藍血狂涌,左眼視線徹底模糊,只剩一片朦朧的光影。
“結束了,”祝九幽踏步上前,血幡揮舞,化作一道血色洪流,要將楚離吞噬!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琴音破空而來!
叮——!!!
清越,空靈,卻帶着斬金斷玉的鋒銳!琴音化作無形音刃,斬在血色洪流上,洪流一滯,竟被從中劈開!餘波掃過,廣場地面裂開一道深溝!
祝九幽臉色一變,厲喝:“誰?!”
月光下,一道素白身影飄然而至,落在楚離身前。月漓懷抱古琴,左眼冰藍星光流轉,右眼平靜如潭。她低頭看了楚離一眼,聲音清冷:“還能動嗎?”
楚離咬牙站起,抹掉嘴角血跡。“能。”
月漓不再多言,指尖撥動琴弦。琴音如潮,一浪高過一浪,化作無數音刃,斬向祝九幽!祝九幽揮幡抵擋,血氣與音刃碰撞,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整個廣場都在顫抖,陣法紋路明滅不定!
楚離趁機調息,右眼的血色視野中,他看見月漓周身籠罩着一層冰藍星光,與自己的星光同源共鳴。而祝九幽的血氣,在星光照射下,竟在緩慢消融!
星核碎片,克制血煞邪功!
他心念一動,將殘餘星辰之力盡數注入右眼。眼瞳深處,那點冰藍星光驟然爆發,化作一道冰藍光柱,直射血幡上的猩紅寶石!那是陣眼核心,也是祝九幽的力量源泉!
祝九幽察覺危機,厲吼一聲,血幡狂舞,無邊血氣化作巨掌,拍向楚離!但月漓琴音再變,音刃交織成網,將血氣巨掌死死纏住!
冰藍光柱擊中猩紅寶石!咔嚓!寶石表面出現裂紋!祝九幽渾身劇震,七竅溢血,厲聲咆哮:“不——!!!”
血幡炸裂!猩紅寶石粉碎!漫天血氣倒卷,反噬祝九幽!他慘叫一聲,身體如破布袋般飛出去,撞塌半面牆壁,被廢墟掩埋。
陣法破碎,天上血月漸漸褪去血色,恢復皎潔。廣場上幸存的百姓呆呆望着這一切,劫後餘生,恍如隔世。
月漓收起古琴,走到楚離身邊,遞給他一枚丹藥。“吃了,穩住傷勢。”
楚離服下丹藥,一股清涼之意流遍全身,傷勢暫緩。他看向廢墟,祝九幽的氣息已極其微弱,但未死。
“不殺他?”楚離問。
“殺不了,”月漓搖頭,“血煞盟的‘血遁術’,他此刻已在百裏之外。但血幡被毀,他修爲大損,三年內掀不起風浪。”
她轉身,看向楚離,左眼星光微黯:“你該走了。天樞閣的人快到了。”
楚離點頭,躬身一禮:“多謝前輩相救。”
月漓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輕輕碰了碰他右眼眼罩。指尖冰涼,帶着月見草的清香。“記住,別讓孤獨吞噬你。找個能說話的人,哪怕一個。”
說完,她飄然而去,素白身影融入夜色,如月下曇花,乍現即逝。
楚離站在原地,右眼灼痛,左眼模糊,但月漓指尖的涼意,和那句話,卻清晰印在心底。
找個能說話的人。
他轉身,走向鎮外。徐鐵匠在鎮口等他,身旁站着那個被他救下的少女。少女十四五歲年紀,衣衫襤褸,臉上血污未幹,但一雙眼睛很亮,像暗夜裏的星子。她怯生生看着楚離,小聲道:“謝謝恩公救命……”
楚離看着她,右眼血色視野中,少女的“氣”是純淨的白色,像初雪,不染塵埃。但在這純淨的白色中心,有一點極細微的、金色的光,那光很溫暖,很堅韌,像寒冬裏不滅的火種。
是個命盤完整,卻注定坎坷的孩子。
“你叫什麼?”楚離問,聲音不自覺地放輕。
“鈴、鈴兒,”少女低下頭,“我沒有姓,是孤兒。”
楚離沉默片刻,從懷中掏出一塊碎銀,塞進她手裏。“離開這裏,往南走,找個安穩地方過日子。”
鈴兒握緊碎銀,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恩公,我、我能跟着你嗎?我什麼都能做,洗衣做飯,我還會認草藥……”
楚離搖頭。“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險。”
鈴兒咬着嘴唇,眼淚流得更凶,但沒再懇求。她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抹着眼淚朝南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深深看了楚離一眼,那眼神裏有感激,有不舍,還有某種說不清的眷戀。
徐鐵匠嘆口氣:“是個好孩子,可惜了。”
楚離沒說話。他看着鈴兒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右眼那點冰藍星光,無聲閃爍。
血月已隱,東方泛白。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他還活着,還要繼續走下去。
去找雲夢澤,找聽雨閣,找逆鱗劍,找那條不知通往何處的、布滿荊棘的路。
但或許,這條路上,不只有血與火,不只有孤獨與失去。
或許,還會有星光,有琴音,有某個在絕境中向他伸出的手,有某個需要他守護的、明亮的眼神。
楚離握緊劍,轉身,向東。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