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司後院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三十幾個怨魂——有缺胳膊少腿的士兵,有衣衫襤褸的文士,有蓬頭垢面的婦人——圍着十幾張破桌子坐着,手裏握着毛筆(或者樹枝),面前攤着發黃的宣紙(或者樹皮),個個表情嚴肅得像在參加殿試。
孟婆站在最前面,手裏拿着根細長的竹棍,敲了敲掛在老槐樹上的小黑板。
黑板是黃賢策從陽間“借鑑”來的創意——用忘川河底的玄陰石磨平,塗上孟婆湯渣滓調制的特制墨水,寫上去的字跡會自己發光。
此刻黑板上寫着一行大字:
《秦律速成:如何寫一份讓秦始皇頭疼的訴狀》
下面還有小字備注:
第一課:告狀不是罵街,要有理有據有節
第二課:引用法條要精準,最好能背出第幾卷第幾章第幾條
第三課:訴求要明確,是賠錢還是道歉,是減刑還是平反,寫清楚
“都記下了嗎?”孟婆問,聲音還是冷的,但比起煮湯時多了點……教書先生的味道。
下面怨魂們齊刷刷點頭。
一個腦袋上插着半截箭杆的趙卒舉手:“孟婆大人,俺有個問題。”
“說。”
“俺們告秦吏拖延審判,可他們要是說‘案子太多,審不過來’咋辦?”
孟婆還沒回答,旁邊一個穿着齊國儒衫的老鬼就搶答了:“按《秦律·獄訟篇》第三卷第五條:‘官吏積案逾百,可申調他吏協理’。他們若說審不過來,咱們就要求他們申請增派人手——如果申請了但上面不批,那就告他們上級;如果沒申請,那就是瀆職。”
趙卒聽得一愣一愣的:“老先生,您咋懂這麼多?”
“老夫生前是齊國稷下學宮的博士,專攻律法。”老鬼捋了捋胡須,“死後在秦獄被關了三百年,閒着沒事把《秦律》背了八百遍——現在倒背如流。”
衆怨魂肅然起敬。
孟婆點點頭:“很好。還有問題嗎?”
一個抱着嬰兒襁褓的婦人站起來,眼睛紅腫:“大人,俺男人被拉去修地下長城,累死了連屍骨都沒留下。俺要告誰?告秦始皇嗎?”
後院忽然安靜了。
所有人都看向孟婆。
孟婆沉默片刻,說:“按程序,你要先告長城督造署的監工,再告督造署的主官,最後才能告到秦始皇那裏。但如果你證據確鑿,可以直接附在集體訴訟的狀紙後面,作爲‘典型案例’。”
“啥叫典型案例?”
“就是……”孟婆難得卡殼了,轉頭看向坐在角落旁聽的黃賢策。
黃賢策趕緊站起來,走到前面:“典型案例,就是你這種情況特別慘、特別有代表性,能讓判官一看就心軟、一怒就想嚴懲凶手的案子。”
他從懷裏掏出個小本子:“來,你詳細說說,你男人叫什麼?什麼時候被抓走的?死在哪個工段?監工長什麼樣?”
婦人開始講述,邊說邊哭。
黃賢策快速記錄,不時追問細節。
其他怨魂都安靜聽着,有人開始抹眼淚,有人咬牙切齒。
等婦人說完,黃賢策合上本子:“好了,這案子我記下了。七日後集體訴訟,你的訴狀會作爲第一批呈上去。”
婦人噗通跪下:“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別跪。”黃賢策扶起她,“要謝,就謝謝你自己——敢站出來說話。”
培訓繼續。
孟婆教他們如何措辭,如何避坑,如何在狀紙裏埋下“鉤子”——那些看似無關緊要、實則能讓法官不得不往下查的細節。
黃賢策則在下面巡回指導,幫這個改措辭,幫那個補證據,忙得像個陀螺。
黑白無常蹲在牆角嗑瓜子——瓜子是黃賢策用功德點從鬼市換來的,說是“培訓課間零食”。
“老白,你看黃主簿。”黑無常努努嘴,“像不像陽間那些培訓班老師?”
“像,太像了。”白無常吐掉瓜子殼,“但人家培訓班收錢,他倒貼功德點。這生意虧本啊。”
“你不懂。”崔判官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也抓了把瓜子,“這叫投資。現在貼點小錢,等秦獄改革成了,那就是大把的功德點進賬——再說了,他花的功德點,不都是從咱們這兒扣的嗎?”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恍然大悟。
“敢情黃主簿是用咱們的錢,辦他的事?”
“聰明。”崔判官拍拍他們的肩,“所以好好幹活,爭取多拿點績效,別讓他把咱們的老底都貼光了。”
正說着,後院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鬼卒慌慌張張跑進來:“判官大人!不好了!黃泉客棧那邊……打起來了!”
黃泉客棧是陰司最大的“涉外賓館”,專供各朝代地府出差人員住宿。客棧老板是個唐朝鬼,圓滑世故,八面玲瓏,據說跟十殿閻羅都能說上話。
但今天,老板也慌了。
客棧大堂裏,桌椅板凳碎了一地。十幾個秦吏圍成一圈,中間是三個……穿着羅馬托加袍的外國鬼?
不,準確說,是兩個羅馬鬼和一個埃及鬼。
羅馬鬼一個滿臉大胡子,手裏舉着斷成兩截的凳子腿,擺出角鬥士的架勢;另一個年輕些,正用拉丁語大聲抗議着什麼。
埃及鬼最顯眼——狗頭人身,正是死神阿努比斯麾下的使者。他手裏拿着杆黃金天平,一臉“我是文明人我不打架”的表情,但尾巴已經炸毛了。
趙高坐在二樓欄杆邊,慢悠悠喝茶,仿佛下面的混亂與他無關。
“怎麼回事?”崔判官帶着黃賢策趕到時,大堂已經聚滿了看熱鬧的鬼。
老板哭喪着臉:“崔大人,您可來了!這些秦吏說那三位外國客人‘形跡可疑’,要搜身檢查。人家不幹,就打起來了……”
黃賢策看向那三個外國鬼。
《改革天書》在意識中自動翻開,浮現信息:
【羅馬執政官馬庫斯(卒於公元前44年)】
【羅馬百夫長卡西烏斯(卒於公元79年)】
【埃及亡靈書記官阿努比斯·小特(卒於公元前1300年)】
【三人爲‘冥界外交使團’成員,此行目的:考察東方地府輪回制度,洽談跨文明投胎試點】
外交使團?
黃賢策眼睛亮了。
他擠進人群,用英語(感謝投行生涯的國際談判經驗)大聲說:“三位,請住手!我是陰司勾魂司主簿,可以幫你們解決問題!”
兩個羅馬鬼愣了一下,年輕的卡西烏斯皺眉:“你說什麼語?爲什麼聽起來像拉丁語但又不是?”
“這是英語,陽間目前使用最廣泛的國際語言。”黃賢策切換成拉丁語——他博士期間研究過羅馬史,“現在能聽懂了嗎?”
“能!”大胡子馬庫斯眼睛一亮,“你是東方地府的官員?太好了!這些野蠻人——”
“說誰野蠻人呢!”一個秦吏瞪眼。
黃賢策抬手制止雙方,轉向趙高:“趙大人,這三位是外國冥界的使節,按《陰司涉外事務管理條例》,應享有外交豁免權。您這麼對待客人,恐怕……不太合適吧?”
趙高放下茶盞,笑眯眯地說:“黃主簿有所不知,最近秦獄跑了個要犯,有人舉報說躲在外賓館驛。老夫也是公事公辦,搜查一番,以示清白嘛。”
“要犯長什麼樣?”
“嗯……身高八尺,面有刀疤,操楚地口音。”趙高隨口胡謅。
黃賢策看向埃及書記官:“閣下,可否讓這位大人看看您的真容?”
書記官掀開兜帽,露出完整的胡狼頭。
全場寂靜。
“面有刀疤?”黃賢策問。
趙高:“……”
“操楚地口音?”
趙高:“……”
大胡子馬庫斯爆發出雷鳴般的笑聲:“哈哈哈!你們東方地府的官員,連狗頭人和刀疤臉都分不清嗎?”
秦吏們臉色難看。
黃賢策趁熱打鐵:“趙大人,看來是誤會。不如這樣,我代表勾魂司,請三位使節去司裏喝茶賠罪,您繼續搜您的要犯——如何?”
趙高盯着黃賢策,眼神陰沉,但最終還是笑了:“黃主簿面子大,老夫自然要給。請便。”
黃賢策帶着三個外國鬼走出客棧。
剛出門,埃及書記官就用蹩腳的漢語說:“謝……謝謝。你們東方地府,有些官員,不太友好。”
“個別現象。”黃賢策微笑,“三位遠道而來,不如去我們司裏坐坐?正好,我們在搞一個……跨文明法律交流活動,三位有興趣參加嗎?”
馬庫斯和卡西烏斯對視一眼。
“法律交流?”卡西烏斯感興趣了,“關於什麼的?”
“關於如何用法律手段,對抗腐敗的官僚系統。”黃賢策壓低聲音,“我們正在準備一場集體訴訟,告的是……一位帝王。”
三個外國鬼的眼睛同時亮了。
勾魂司後院,培訓課臨時改成“國際法律研討會”。
孟婆抱着手臂靠在槐樹下,冷眼看着黃賢策把小黑板擦幹淨,寫上新的標題:
《古羅馬十二銅表法 vs 大秦律:哪個更能有效制約權力?》
下面怨魂們和三個外國鬼圍坐一圈,氣氛熱烈得像個菜市場。
“我們羅馬的法律,公民可以直接起訴執政官!”馬庫斯拍着桌子,“只要證據確鑿,元老院必須受理!”
“那非公民呢?”齊國老鬼問。
“呃……這個……”馬庫斯卡殼了。
卡西烏斯接話:“但至少我們有成文法典!十二銅表法就刻在廣場上,所有人都能看見!”
“我們秦律也是刻在竹簡上、立在衙門口的。”一個秦朝怨魂嘟囔,“但該貪的還是貪。”
埃及書記官舉起天平:“在埃及,死者之心要放在天平上,與真理之羽稱重。若有罪,心重,就會被怪物吞噬——這才是真正的公平!”
“那是死後審判,生前呢?”孟婆忽然開口,“生前作惡的權貴,死後用黃金打造假心,照樣混過去——你們埃及冥府這套,漏洞更大。”
書記官噎住了。
黃賢策敲敲黑板:“好了,各位。每個文明的法律體系都有優缺點,我們今天不是來比誰更先進的,是來互相學習——比如,羅馬的公民訴訟制度,能不能借鑑到秦獄?埃及的因果審判理念,能不能用來完善我們的輪回體系?”
他頓了頓,看向三個外國鬼:“三位,有沒有興趣……參與我們的集體訴訟?作爲‘國際觀察員’,見證東方地府的一次司法改革?”
馬庫斯眼睛放光:“可以起訴帝王?”
“可以。”
“能寫進外交報告裏?”
“不僅能寫,我還可以幫你們潤色——保證讓你們的冥王看了都心動,也想在自己地盤搞一場。”黃賢策笑得像只狐狸。
三個外國鬼湊到一起,用拉丁語和埃及語快速商量。
片刻後,卡西烏斯代表發言:“我們加入。但有個條件——如果改革成功,我們要獨家報道權,還要引進你們的經驗到羅馬冥府和埃及冥界。”
“成交。”黃賢策伸手。
六只手——兩只活人的,兩只羅馬的,一只埃及的,一只狗爪的——握在一起。
後院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黑白無常一邊嗑瓜子一邊嘀咕:
“老黑,咱們黃主簿是不是把事越搞越大了?”
“何止大,簡直捅破天了。這要是讓天庭知道,咱們勾魂司夥同外國鬼告秦始皇……”
“那咋辦?”
“涼拌。”崔判官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他們身後,幽幽地說,“反正已經上賊船了,不如……把船開快點?”
深夜,所有鬼都散了。
後院只剩下黃賢策和孟婆,在收拾殘局。
孟婆把小黑板擦幹淨,忽然說:“你拉外國鬼入夥,是步險棋。”
“但也是步好棋。”黃賢策把散落的毛筆一支支撿起來,“有國際觀察員在,秦始皇動手前就得掂量掂量——弄死幾個本國鬼吏沒事,弄死外國使節,那就是外交事件了。”
“你算計得很深。”
“不深不行。”黃賢策苦笑,“趙高今天敢搜外國使節,明天就敢闖勾魂司。我得給他找點事做,讓他沒空盯着咱們。”
孟婆沉默片刻,問:“七日後阿房宮,你真要帶那兩個羅馬鬼去?”
“帶。他們一個當過執政官,懂政治;一個當過百夫長,能打。埃及書記官留在外面接應——他的天平能測謊言,萬一抓到秦吏說謊,就是鐵證。”
“你想得倒是周全。”孟婆看他一眼,“但你別忘了,阿房宮裏除了秦始皇,還有……”
她沒說完。
但黃賢策懂。
還有李斯,還有趙高,還有無數被煉成鬼兵的怨魂。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說,“至少現在,咱們有三十幾個會寫訴狀的怨魂,三個國際友鬼,一個殺神內應,還有……”
他看向孟婆,笑了:“還有一位煮了九百年湯、其實懂法律的仙官大人。”
孟婆別過臉去。
月光(陰司的僞月光)照在她側臉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銀邊。
“少貧嘴。”她說,“明天培訓第二課,你來講。”
“我講什麼?”
“講現代訴訟技巧。”孟婆說,“那些怨魂只會照搬秦律,太死板。你教教他們怎麼打輿論戰、怎麼找媒體、怎麼用‘典型案例’博同情——你在陽間不是常幹這些嗎?”
黃賢策一愣:“你怎麼知道?”
“我煮湯時,看過太多投行精英的魂。”孟婆淡淡說,“你們那一套,我熟。”
黃賢策笑了。
笑得特別開心。
“孟婆大人,”他說,“你有沒有覺得,咱們倆搭檔……還挺合拍的?”
孟婆沒接話。
她收拾好最後一塊抹布,轉身朝外走。
走到門口時,才丟下一句:
“明天早點起,別遲到。”
聲音還是冷的。
但黃賢策分明看見,她的耳根,又紅了。
同一時間,黃泉客棧。
趙高坐在房間裏,面前攤着一張羊皮地圖。
地圖上,勾魂司的位置被畫了個紅圈。
“大人,”一個秦吏低聲匯報,“探子來報,黃賢策今天拉了三個外國鬼入夥,還教那些怨魂寫訴狀。看架勢,七日後真要去阿房宮。”
趙高眯起眼睛。
“七日後……是陛下每月朝會的日子。”他喃喃自語,“他們選那天,不是蠢,就是有內應。”
“要不要提前……”
“不。”趙高抬手,“讓他們去。”
秦吏一愣:“大人?”
“他們去了阿房宮,才是真正的找死。”趙高冷笑,“陛下閉關兩千年,脾氣……可不太好。正好,借陛下的手,除掉這個礙眼的主簿,還有那個多管閒事的孟婆。”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陰狠:
“去,把消息放給李斯。就說,黃賢策手裏有白起的劍,要去阿房宮盜取長城賬冊——李斯那老狐狸,最怕有人翻舊賬。他知道該怎麼做。”
“是!”
秦吏退下。
趙高走到窗邊,看向勾魂司的方向。
“黃賢策……”他輕聲說,“本想留你多玩幾天。但你非要往死路上走,那就……別怪老夫了。”
他抬手,掌心浮現出一枚黑色的玉簡。
玉簡上刻着一行小篆:
“阿房宮禁制全圖”
趙高握緊玉簡,嘴角勾起一絲笑。
笑容裏,滿是算計。
勾魂司隔間。
黃賢策正在熬夜修改訴狀模板。
忽然,懷裏一熱。
是白起給的斷劍。
劍柄處的“白”字,正微微發燙,浮現出一行血字:
“李斯已知。小心。”
只有四個字。
但信息量巨大。
黃賢策握緊劍柄,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李斯……”他低聲自語,“看來七日後,不只是闖宮那麼簡單了。”
他鋪開一張新的宣紙。
開始寫第二套方案:
《阿房宮行動Plan B:當內應變內鬼時該怎麼辦》
寫到一半,他停下筆。
忽然笑了。
“有意思。”他說,“這才像樣。”
他吹熄燈,躺下。
枕邊,斷劍和青燈安靜地並排放着。
像一對即將出征的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