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滌蕩後的桃花塢,空氣清冽得近乎陌生。往日那甜膩得如同化不開蜜糖的桃香,被洗刷得淡了許多,露出了底下更深層的氣息——青石板的涼意、溼潤泥土的微腥、焚燒落葉的焦苦,以及從城中心“杜家”桃酒總坊方向飄來的、更加醇厚醉人卻隱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鬱酒香。那是“杜家”爲即將到來的“品酒大會”預備的、據說已窖藏數年的珍品,也是爲鎮試期間款待八方賓客的重頭戲。
陳棲通過了書院武試甲等、獲得參與全鎮“鎮試”資格的消息,如同長了腿的風,一夜之間,不僅在書院,更在桃花塢某些特定的圈層中迅速傳開。一個灶房雜役出身的啞巴少年,竟能在一衆富家子弟中脫穎而出,奪得甲等,這本身就充滿了令人津津樂道的戲劇性,恰好與那“破格選才”的公告精神隱隱呼應。街頭巷尾,茶樓酒肆,多了些關於“啞巴陳棲”的低聲議論。好奇者有之,斷言其不過是僥幸走運;不屑者有之,鄙薄其出身卑賤,難成大器;但也不乏些許中下層的民衆,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仿佛陳棲的成功,也照見了他們自身渺茫的可能。
壓力,以更具體、也更沉重的形式,真實地降臨。
首先是在書院內。趙奎告了“病假”,接連數日未見人影,但其影響力如同陰魂不散。廚房采買的食材,開始“規律性”地出現短缺或質量問題,尤其是分給陳棲的那份,常常是些發黃的菜葉、帶着異味的肉塊,或是明顯被人挑揀剩下的劣等米糧。後院那間庫房的鑰匙,某天清晨被發現掉落在水窪裏,雖然撿起還能用,但鎖孔裏被塞進了混合着細沙的泥漿,費了好大勁才清理幹淨。更有甚者,一次陳棲在庫房內對着地脈圖沉思,演練步法時,頭頂一根早已鬆動、平日並無異狀的房梁,毫無征兆地“咔嚓”一聲斷裂,帶着積年的灰塵和碎木轟然砸下!若非他感知預警在先、身法迅疾,千鈞一發之際側身撲出,只怕已被埋在其中。
這些陰損的小動作,防不勝防,如同附骨之疽。陳棲默默承受,同時加倍小心。他將竺先生給的那本地脈推演圖和無名冊子分開、用油布仔細包裹後,藏在庫房一個極其隱蔽的通風磚縫深處,只將必要的感悟記在心裏。練習時更加全神貫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入口的食水也格外留意。他像一株在峭壁石縫中求生的野草,將每一次來自環境的惡意擠壓與傷害,都轉化爲向下更深處扎根、向上更頑強探求的力量。
真正的助力,依舊來自那些若即若離、卻愈發清晰的“維新”勢力。
魯班門的梁執事,似乎對書院那間舊庫房產生了某種興趣,以“檢修老舊房屋,排查隱患”爲由,帶着兩個手腳麻利、眼神精亮的年輕學徒,正式來過兩次。他們不僅重新檢查並加固了那根斷裂房梁周圍的承重結構,更換了幾處明顯腐朽的榫卯,甚至還修好了那扇漏風的破窗,換上了更透光的明瓦。過程中,梁執事會“順便”指點陳棲幾句關於“力由地起,蓄於丹田,發於腰脊,形於四梢”的發力原理,或是指着庫房梁柱結構解釋“何爲承重之樞機,何爲卸力之巧構”。他的指點比竺先生更加具象,更貼近實際的體能運用與身體結構力學,也讓陳棲對力量的掌控與傳導有了更深的理解。臨別時,梁執事似無意地留下一小捆切性好、彈性佳的牛筋繩和幾個不同重量的石鎖芯,“這些東西,或可助你自行調整練習的難度與方式,因地制宜,方是鍛體之道。”
漕幫的接觸則更直接、更粗獷。那位魁梧的馮管事,似乎總能“路過”書院後巷。有時是丟給陳棲一包還溫熱的、碼頭力夫常吃的、扎實頂餓的粗面餅;有時是一句沒頭沒尾、卻透着江湖經驗的提醒:“這幾日‘坎’位水道不知怎的又有些淤塞,氣味不正,小子夜裏沒事別往那邊瞎溜達。” 有一次,他甚至直接將陳棲拉到巷子深處無人處,咧嘴一笑,拍了拍自己厚實的胸膛:“來,小子,用你最大的勁兒,朝這兒打一拳!”
陳棲不明所以,只用了三四分力道,一拳擊出。馮管事紋絲不動,甚至咧嘴笑得更開:“勁兒還算整,有點意思!但打人不是推人,更不是打沙包!你這勁兒是‘撞’過來的,不是‘釘’進去的!看好了!” 他簡單地演示了幾個短促發力、力透一點的技巧,動作粗獷甚至有些難看,卻帶着一種市井搏殺中總結出的、摒棄一切花哨的狠辣與實用。“拳頭到了,勁要像錐子一樣往裏鑽!管他外面穿什麼綢緞鐵甲,裏面還是血肉!懂嗎?”
這些幫助,陳棲感激在心,卻不敢全信,更不敢依賴。他謹慎地吸收着其中的養分,同時保持着清醒的距離與戒備。他明白,自己現在就像是河心一塊突兀的礁石,維新派與守舊派如同兩岸洶涌的潮水,都想將他沖刷向自己的方向,或至少確保他不倒向對岸。他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穩住根基,同時更清晰地看清水流的真正走向與底下隱藏的暗礁。
更多的時間,他沉浸在自己的修煉與那本地脈圖的研讀中。地脈圖繪制得極其粗糙抽象,許多符號與線條早已模糊難辨,年代久遠。但其中勾勒出的桃花塢地脈大致走向、幾個明顯的“氣機節點”(對應八卦方位的關鍵建築、水口或特殊地貌)、以及地氣流轉循環的示意,與他日益敏銳的感知相互印證,讓他對這座城市的“內在生命”有了更直觀、卻也更驚心的認識。他嚐試在庫房中,模擬圖中某些簡單的“氣場”變化與沖突,來調整自己的呼吸節奏與移動軌跡,竟感到體內氣息運轉更加圓融自如,對周圍環境的感知也似乎拓展了微不可察的一絲範圍。
竺先生依舊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每次短暫的露面,總能在陳棲困惑時點醒關鍵。
“地脈圖是前人窺探天地留下的痕跡,是死的;但地氣流轉,山川呼吸,卻是活的,時時在變。”一次,陳棲就圖中一處無法理解的、似乎自我循環的標記請教時,竺先生透過小墨鏡,目光似乎落在地圖上,又似乎穿透了它,“如同人的經脈圖示只是常理,具體到每個人,還有先天稟賦、後天損益、乃至七情六欲引發的細微擾動。觀察,感受,與之對話,而非生搬硬套,方是正道。”
他還提到了更關鍵的信息:“八大家各掌一方,維系陣法平衡。但陣法真正的核心,在於‘陰陽魚眼’。幽湖爲陰眼,深不可測,據說連通地下暗河,乃至……更深處不可名狀之物;白石坪爲陽眼,看似平常,卻是陣法疏導、轉化、散發‘生氣’滋養全城的主要出口。此次全鎮‘鎮試’的最終會場,便設在石坪之上。”
石坪之上!陳棲心中劇震。那地方他每日挑水遠望,能感受到其磅礴而溫潤的“氣場”,卻從未真正靠近過。那是桃花塢真正的核心禁地,也是靈氣(或者說,那令人舒適又隱含麻醉的“生氣”)最爲濃鬱澎湃之處。在那裏比武較技,恐怕不僅僅是實力的硬碰硬,更是對參賽者能否適應、甚至利用這種特殊環境能力的嚴峻考驗。感知、定力、應變,缺一不可。
隨着鎮試日期日益臨近,桃花塢表面的繁華之下,那股變革與對抗的張力也越發緊繃,幾近臨界。
“品酒大會”的籌備熱火朝天,杜家廣發請柬,不僅邀請八大家和城中所有有頭有臉的富戶,更破例邀請了一些通過初試的“英才”候選者及他們的推薦人,儼然要將品酒與“賞才”結合起來,營造出一種開放納新的氛圍。而另一方面,以趙家爲首的一些綢緞莊、糧行老板,則聯合起來,以“今春桃花汛期短,地氣似有不足,恐影響秋收與桃林來年花勢”爲由,在八大家聯席會議上要求重新審議今年的“公共捐納”額度與用途,矛頭隱隱指向支持維新、近期在公共建設(如排水、修路)上投入較大的“魯班門”和“漕幫”的項目。
街談巷議中,也開始混雜進更多不祥的耳語。有人信誓旦旦地說,親眼看見“離”位趙家綢緞莊後院那株百年老桃樹,一夜之間落光了葉子,枝幹枯黑;有人說,“坎”位邊緣那口供應數百戶人家飲用的老井,最近打上來的水總帶着股淡淡的鐵鏽味和腥氣,煮開了也去不掉;更有人在下九流的場所竊竊私語,說月牙山方向的霧氣,顏色似乎比以前更深了,近乎灰黑,夜裏偶爾能看到霧氣深處有詭異的、綠瑩瑩的磷火般的光點閃爍,還有斷續的、非人非獸的嗚咽聲順風飄來。
這些流言真真假假,混雜着底層民衆樸素的恐懼、別有用心的煽動、以及對未知變故的本能不安。陳棲將所有這些信息碎片,與自己夢境中愈發清晰的意象、感知到的“氣場”滯澀、以及地脈圖上那些令人不安的標記結合起來,心中的陰影日益濃重,緊迫感也愈發強烈。
裴湘冒險來找過他一次,憂心忡忡。“陳棲,我偷聽到爺爺和心腹侍衛談話,爺爺說最近八大家聯席會議上吵得很厲害,杜家主和梁先生他們主張的事情,阻力非常大。巫祝長老的態度也很奇怪,有時候支持維新,有時候又和趙家那些人站在一起。爺爺還說……月牙山那邊,好像不太平靜,他加強了府裏的守備,讓我最近千萬別獨自出城,尤其是晚上。” 她抓住陳棲的手,冰涼,“你一定要小心!趙奎雖然沒來書院,但我聽說他家最近來往的生面孔很多,都不是善茬。還有……那個鎮試,我總覺得不簡單,你……”
陳棲反手輕輕握住她微顫的手,用力握了握,然後鬆開,在沙地上寫下:“別擔心。我會小心。你也一樣,聽將軍的話。”
裴湘看着他沉靜卻堅定的眼神,心中的慌亂稍緩,用力點了點頭。“嗯!你答應我,一定要平安!”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我等你考完。不管結果如何,你……你都是我認識的,最了不起的陳棲。”
陳棲心中暖流涌動,卻也有更深的沉重。他不能讓她卷入更深。這份牽掛,是他必須變強、必須活下去的動力之一,卻也是他必須小心呵護、不能連累的軟肋。
終於,鎮試的前一天。
宋山長再次將陳棲叫去,除了例行的、語重心長的勉勵與告誡(無非是“爲院爭光”、“舉止得體”、“量力而行”),還額外給了他一套半新的靛藍色棉布短打衣衫和一雙厚實的千層底布鞋。“明日代表書院,衣着也需稍作體面,不可過於寒酸,墮了書院名聲。這是院裏爲你準備的。” 山長的語氣復雜,有關切,有期待,更多的卻是一種置身事外的謹慎與疏離,“明日辰時三刻,準時到城中心石坪‘兌’位入口。會有專人驗看令牌接引。記住,台上比武較技,台下……更是人心江湖。凡事,留三分餘地回轉,也需存七分小心戒備。”
傍晚,天色將暗未暗,天際殘留着一抹暗紅的晚霞,映得桃花塢的輪廓有些詭異。陳棲最後一次來到庫房。他沒有再做高強度的練習,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閉上眼睛,調整呼吸,讓連日來緊繃的心神與身體都慢慢放鬆下來。
意識仿佛沉入一片萬籟俱寂的深潭。潭水清澈,映照出庫房內雜物的模糊輪廓,映照出窗外最後的天光,也映照出這座桃花塢更深處、更宏大的影像——緩緩流轉的桃香與地脈之氣,明暗交織的街道與人心欲望,石坪上即將匯聚的各方灼熱目光與冰冷算計,還有月牙山方向那濃得化不開的、帶着腥甜與腐朽氣息的迷霧……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體內那股源自無名冊子、經竺先生提點、又融入了自己獨特感悟的氣息,如同深潭底部沉穩而有力的暗流,在不刻意催動時,也在自行緩緩運轉,滋養着每一寸筋骨,淬煉着意志。他的“踏絮”身法,早已超越了裴湘所授的範疇,融入了對氣流、地勢、乃至那模糊“氣場”的微妙呼應,變得越發難以捉摸,仿佛成了他身體本能的一部分。他的力量或許不是最強,招法或許不是最精,但他擁有在底層掙扎求生中磨煉出的、遠超常人的堅韌耐力與求生本能;擁有在孤獨黑暗中摸索探尋培養出的、對危險與異常的敏銳感知;更擁有了一份逐漸清晰、日益堅定的、要破開眼前迷局、追尋真相與生路的冰冷決心。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庫房內已完全被夜色籠罩。只有遠處街市隱約的燈火,透過高窗上新換的明瓦,在地上投下幾塊朦朧的光斑。
陳棲換上山長給的新衣新鞋,大小還算合身,粗糙的棉布摩擦着皮膚,帶來一種陌生的、略微緊繃的感覺。他將那枚至關重要的木質令牌、記錄重要信息的紙片、以及裴湘所贈的平安符香囊仔細貼身收好。最後看了一眼這個陪伴他度過最重要準備階段、充滿灰塵、汗水與無聲呐喊的狹窄空間,轉身鎖門,步入已然降臨的、帶着涼意的春夜。
桃花塢的夜晚,依舊燈火闌珊,笙歌隱隱,空氣中彌漫着經過一日沉澱後、似乎更加醇厚卻也更加沉悶的桃酒香氣。但在陳棲此刻異常清明的感知中,這甜香與繁華之下,是無數暗流洶涌的不安、躁動、期待與殺機。明日,石坪之上,他將正式踏入這個漩渦的最中心,將自己置於所有目光的炙烤之下。
是成爲各方角力中微不足道、隨時可能被犧牲的炮灰,還是抓住這唯一的機遇,嶄露頭角,爲自己贏得繼續向上攀登、探尋真相、乃至撬動命運的資格?
答案,就在明日。
少年深吸一口微涼的夜氣,挺直脊背,夜色中,他的身影挺拔而沉默,如同即將出鞘的、未染塵埃卻已隱含鋒銳的短劍,一步步走向那燈火最盛、也最是吉凶莫測的城心。前路未知,唯信念與手中微光,可照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