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都碩的身影消失在陡峭樓梯的拐角,腳步聲很快被樓下街市的喧鬧吞沒。尾房裏,重新陷入一種粘稠的、令人不安的寂靜。

文佩儀坐在剛擦過的床沿,雙手無意識地絞着衣角,眼神發直,似乎還沒從方才那金鳳釵和宮廷印章的沖擊裏回過神來。都明軒靠在唯一的破椅子上,閉着眼,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敲打着,泄露着內心的焦灼。姜懷謙則又回到了那個小窗前,望着樓下那條永遠繁忙、永遠陌生的街道,背影蕭索得像一截枯木。

姜錦默默地將房間裏最後一點雜物歸攏到角落,用破布蓋好。做完這些,她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重壓。她挨着文佩儀坐下,冰涼的手指下意識地又撫上胸口。

那枚玉佩依舊散發着穩定的溫熱,甚至比之前更明顯了一些,像揣着一個小小的暖爐。她能清晰地“看”到空間裏那支單獨放置的金鳳釵,它靜靜地躺在灰蒙的地面上,仿佛自帶一種冰冷的、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氣場。而空間中心的石台,頂端的暗金光芒也確實比之前明亮了微不可察的一絲。

這變化讓她心安,又讓她莫名地心悸。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緩慢爬行。樓下叫賣聲、車鈴聲、粵語的高聲談笑,透過薄薄的樓板不斷傳來,卻更加反襯出這小屋裏的死寂和孤立。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裏終於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沉穩而快速。

房門被推開,都碩帶着一身外面的熱氣和塵土味走了進來。他臉色依舊沉着,但眼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額角還有未幹的汗跡。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他身上。

“怎麼樣?”都明軒猛地睜開眼,急切地問道。

都碩反手關上門,走到屋子中間,先是從口袋裏掏出幾個用油紙包着的叉燒包,遞給姜錦:“先吃點東西。”

簡單的食物香氣讓飢腸轆轆的幾人暫時回了神。姜錦將包子分給長輩,自己也拿了一個,食不知味地啃着。

都碩這才壓低聲音開口:“渠道問到了幾個,但水很深。”

他接過姜錦遞來的水杯,仰頭灌了一大口,繼續道:“港島那邊有幾家看似正規的古董店,背景復雜,開價黑得很,而且盤問極多,來歷說不清的根本不敢接。九龍城寨那邊……”他頓了頓,眼神掠過一絲忌憚,“那邊更亂,三教九流,龍蛇混雜,出貨快,但風險太大,容易被人黑吃黑。”

文佩儀聽到“黑吃黑”三個字,嚇得手一抖,半個包子掉在地上。

“那……那怎麼辦?”都明軒的聲音發幹。

都碩的目光掃過父母和姜伯父蒼白的臉,最後落在姜錦臉上,眼神裏帶着一種權衡後的決斷:“我找到一個‘牽線人’,是旅館老板暗中指的點。據說專門處理些‘見不得光’的硬貨,抽水狠,但嘴巴嚴,有一定信譽。約了明天下午,在油麻地的一間茶餐廳碰頭。”

茶餐廳?那種人多眼雜的地方?

姜錦的心提了起來。

都碩似乎看出她的擔憂,補充道:“放心,那家茶餐廳二樓有隔間,他們常在那裏談事。我們……需要一個人跟我一起去。”

他的目光明確地落在姜錦身上。

姜懷謙立刻皺眉:“錦錦去?不行!太危險了!”他雖然消沉,但保護女兒的本能還在。

“伯父,”都碩的語氣冷靜卻不容置疑,“有些東西,需要錦錦……‘過手’。我一個人,不方便。”

他話裏的暗示,姜懷謙和都明軒瞬間聽懂了。那支金釵的消失和出現,只能由姜錦來完成,這是他們最大的依仗,也是最不能爲外人知的秘密。

姜懷謙張了張嘴,最終頹然低下頭,不再反對。都明軒也沉重地嘆了口氣。

“我跟你去。”姜錦抬起頭,看着都碩,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她知道這是必須面對的一步。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都碩深深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好。明天見機行事。”

這一夜,注定比前一晚更加難熬。對未知交易的恐懼,對可能遭遇危險的擔憂,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第二天下午,天色有些陰沉,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姜錦換上了一件最不起眼的、半舊的淺灰色布衫,頭發依舊編成麻花辮,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普通再普通。都碩也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舊襯衫,兩人看起來就像一對爲生活奔波的最普通的年輕男女。

離開前,都碩反復檢查了門鎖,又低聲囑咐了都明軒和姜懷謙許久。

油麻地距離他們住的深水埗並不遠,但街道更加擁擠混亂。霓虹招牌密集得遮天蔽日,各種店鋪、攤販、大排檔擠作一團,人潮摩肩接踵,空氣中混雜着食物、汗水和廉價香水的復雜氣味。

都碩帶着姜錦,熟門熟路地穿行在嘈雜的街巷中,最終停在一家看起來毫不起眼、門面狹窄的“祥發茶餐廳”門口。玻璃門上沾着油污,裏面人聲鼎沸。

都碩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一股混合着奶茶、菠蘿油、燒臘和油煙的熱浪撲面而來。餐廳裏坐滿了人,夥計端着盤子在高聲叫喊的食客中間靈活穿梭。

都碩沒有在一樓停留,直接沿着狹窄的樓梯上了二樓。二樓果然安靜許多,用簡單的木板隔出了幾個小間。都碩走到最裏面一個隔間門口,抬手敲了敲。

門從裏面拉開一條縫,一雙警惕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尤其是着重看了姜錦一眼,才側身讓開。

隔間很小,只放着一張油膩的方桌和幾條長凳。一個穿着黑色綢衫、身材幹瘦、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坐在裏面,正慢條斯理地呷着奶茶。他臉頰凹陷,眼神渾濁,卻透着一種老江湖的精明和油滑。旁邊站着一個身材壯實、面無表情的年輕男人,顯然是跟班。

“福爺?”都碩用生硬的粵語試探着問了一句。

幹瘦男人放下茶杯,抬了抬眼皮,用帶着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說道:“坐。東西呢?”

都碩和姜錦在他對面坐下。都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朋友介紹,說福爺路子廣,價錢公道。”

福爺嗤笑一聲,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後生仔,唔好同我講呢啲虛嘅。睇貨講價,天公地道。”(年輕人,不要跟我講這些虛的。看貨講價,天公地道。)

都碩看了姜錦一眼。

姜錦心髒狂跳,手心沁出冷汗。她努力維持着表面的鎮定,將隨身帶着的一個舊布包放在桌上,慢慢打開——裏面是幾件她之前當掉金筆後,用剩下的一點錢在舊貨攤買的普通銀飾和一枚成色很一般的玉扣,用來掩人耳目。

福爺瞥了一眼,興趣缺缺,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後生女,耍我玩咩?呢啲爛街貨,使揾到我?”(小姑娘,耍我玩嗎?這些爛大街的貨色,需要找到我?)

他的眼神變得有些不善,旁邊的壯漢也向前逼近一步。

都碩立刻開口:“福爺別急,好東西自然有。”他話鋒一轉,語氣壓低,“是一支釵,金的,分量足,做工……有點特別。”

福爺渾濁的眼睛裏精光一閃,身體微微前傾:“幾特別啊?睇過先知。”(多特別?看過才知道。)

都碩看向姜錦,微微點頭。

姜錦深吸一口氣,閉上眼,集中全部精神。在桌布的遮擋下,她的手無聲地按在胸口玉佩上。

意念動處。

桌下,她空着的另一只手裏,憑空多出了一件沉甸甸、冰涼堅硬的物體!

她強忍着心跳,將手從桌下拿出,輕輕放在了那幾件銀飾旁邊。

刹那間,那支金鳳釵的光芒,似乎將這油膩狹小的隔間都照亮了幾分!展翅的金鳳昂首向天,羽翼細節纖毫畢現,那股子皇家威儀即便在昏暗光線下也難以掩蓋!

福爺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瞬間凝固了!他猛地坐直身體,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幾乎要凸出來,死死盯着那支金釵,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他旁邊的壯漢也明顯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呢……呢件嘢……”福爺的聲音都變了調,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去拿。

都碩卻更快一步,用手掌虛按在金釵上方,擋住了他的動作,聲音冷靜:“福爺,規矩我懂。只看,不碰。您先估個價。”

福爺的手僵在半空,眼神卻像黏在了金釵上,貪婪地上下掃視,嘴唇哆嗦着:“龍鳳呈祥……呢個規制……嘶……”他倒吸一口冷氣,猛地抬頭,眼神變得極其銳利,甚至帶上了幾分驚疑和審視,死死盯住都碩和姜錦,“你哋……系乜嘢人?呢件嘢從邊度來?!”(你們……是什麼人?這東西從哪裏來的?)

他的反應比預想的還要大!

都碩面不改色,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倨傲和神秘:“福爺,我們是什麼人不重要,東西好不好才重要。您只管說,吃不吃得下?能給什麼價?”

福爺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眼神變幻不定,顯然內心在天人交戰。這東西太扎手,也太誘人!他盯着都碩看了半晌,又狠狠剮了那金釵一眼,最終,貪婪壓倒了謹慎。

他緩緩坐回去,伸出三根手指,又猶豫了一下,再加了一根,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四……四百斤大黃魚!呢個價,頂天啦!呢件嘢太燙手,全港島冇幾個人敢接!”(四百斤黃金!這個價,到頂了!這東西太燙手,全港島沒幾個人敢接!)

四百斤黃金!

姜錦的心髒猛地一縮!這絕對是一筆難以想象的巨款!遠遠超出了一支金釵本身的價值!這福爺,顯然是看出了這東西非同尋常的來歷,甚至可能猜到了些什麼,才開出這個既是買貨、也是封口的天價!

都碩眼底也極快地掠過一絲震動,但他控制得極好,臉上甚至露出一絲不甚滿意的神色,沉吟道:“四百斤……福爺,這做工,這分量,這來歷……您這價,殺得有點狠了吧?”

福爺眼皮一跳,似乎沒想到這年輕人如此沉得住氣。他咬咬牙:“後生仔,唔好貪得無厭!呢個價,你哋拎得走,就算你哋本事!多少人爲咗幾分利,第二日就填咗海啦!”(年輕人,不要貪得無厭!這個價,你們拿得走,算你們本事!多少人爲了幾分利,第二天就填海了!)

話語裏的威脅意味,毫不掩飾。

都碩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權衡利弊。隔間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樓下隱約傳來的喧囂和福爺粗重的呼吸聲。

終於,都碩緩緩開口:“好。就四百斤。但要現兌,瑞士銀行的本票,或者等值的美元、英鎊現鈔。大黃魚,我們帶不走。”

福爺明顯鬆了口氣,眼中貪婪更盛,立刻道:“冇問題!明日呢個時間,呢度交易!記住,耍花樣,後果自負!”(沒問題!明天這個時間,這裏交易!記住,耍花樣,後果自負!)

“一言爲定。”都碩站起身,同時對姜錦使了個眼色。

姜錦會意,立刻伸手拿起那支金釵。在福爺幾乎滴血的目光注視下,她再次借着桌布和身體的遮擋,意念一動。

金釵瞬間從她手中消失,回到了玉佩空間。

福爺和那壯漢眼睜睜看着金釵就這麼憑空沒了,兩人臉上的肌肉同時抽搐了一下,看向姜錦的眼神裏,瞬間充滿了驚駭和難以言喻的忌憚!

這……這是什麼手段?!

都碩不再多言,拉起姜錦:“我們走。”

兩人快步走出隔間,下樓,融入嘈雜的街道。

直到走出很遠,確認無人跟蹤,都碩才放緩腳步。兩人後背都已被冷汗浸透。

“他……他好像很怕……”姜錦的聲音還在發顫,不僅僅是因爲後怕,更因爲福爺最後那見鬼一樣的眼神。

都碩目光深邃,低聲道:“他怕的不是我們,是摸不清的底細和……你剛才那手。這樣也好,讓他有所顧忌,反而更安全。”

他頓了頓,補充道,語氣沉重:“四百斤黃金……這價錢,買的不只是釵,更是我們的‘不知情’和他的‘安心’。這香江的水,果然深不見底。”

姜錦握緊了拳頭,胸口玉佩溫熱的觸感不斷傳來。

第一筆黑市交易,成了。

他們獲得了立足的巨款,也更深地踏入了這片冒險家的樂園,與危險並肩同行。

前方的路,似乎清晰了一些,卻又更加迷霧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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