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王府別院的馬車裏,空氣凝滯得如同結了冰。
驚蟄將那一小袋黴米和周旺畫押的證詞小心翼翼藏在座位下的暗格裏,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不敢打擾身旁的主子。
蘇婉端坐着,帷帽早已取下,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她目光直視前方,瞳孔卻並未聚焦,仿佛穿透了車壁,望向了某個虛無的、血色的未來。指尖在袖中死死掐着那枚貼身藏好的、帶着裴鈺私印的殘頁,冰涼的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斷提醒着她手中掌握的、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力量。
蕭玦將選擇權給了她。
何時下鉤?如何下鉤?
是直接拋出去,將趙思明乃至裴鈺炸得粉身碎骨?還是徐徐圖之,引出更大的魚?
仇恨在她的血管裏尖嘯着奔涌,叫囂着立刻報復,立刻讓那些仇人付出代價!她幾乎能想象到趙思明被拿下時驚恐扭曲的嘴臉,想象到裴鈺得知東窗事發時的倉皇失措……
但……蕭玦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枷鎖,箍住了她即將失控的沖動。
“線需握在自己手中,莫要被魚拖下了水。”
“那背後是一張網……”
直接拋出證據,固然痛快,但然後呢?趙思明不過是個馬前卒,裴鈺也未必沒有金蟬脫殼的後手。打草驚蛇之後,那本真正的核心賬冊,很可能被徹底銷毀或轉移,再難尋覓。她反而可能暴露自己,成爲網上另一只被輕易拍死的蒼蠅。
不。
不能急。
她需要忍耐,需要讓這魚餌發揮最大的價值。
馬車駛入別院,穩穩停住。
蘇婉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所有翻騰的激烈情緒已被強行鎮壓,只餘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她扶着驚蟄的手下車,儀態依舊完美,對迎上來的兩位嬤嬤淡淡道:“祈福已畢,勞嬤嬤掛心。”便徑直回了漱玉軒,仿佛真的只是去進香歸來。
之後兩日,風平浪靜。
蘇婉表現得比以往更加沉靜,甚至主動抄起了佛經,一副潛心靜養、不問世事的模樣。那袋致命的黴米和證詞,被她藏在了妝匣最底層的暗格深處,如同蟄伏的毒蛇,等待着出擊的指令。
她在等。等一個最佳的時機。
第三日,時機來了。
驚蟄暗中回報,二皇子奉旨代天子前往京郊皇陵祭掃,需離京兩日。而吏部侍郎高嵩,則因其母壽辰,告假回了城外的別莊。
京中,暫時少了兩個最能攪動風雲、也是最能庇護趙思明和裴鈺的人。
就是現在!
蘇婉眼中寒光一閃,沒有任何猶豫。
她鋪開信紙,磨墨,提筆。寫的卻不是奏章,而是一封匿名信。字跡是她刻意模仿的、市井常見的粗劣筆跡。
信的內容極簡單,只寥寥數語——匿名揭發光祿寺署丞趙思明,利用職務之便,以次充好,采買大量黴變陳米充作新糧,中飽私囊,罪證確鑿,藏於其南城相好李宅之中。末尾,附上了榆樹巷那處外宅的具體地址。
她將信用最普通的油紙封好,喚來驚蟄。
“想辦法,將這封信,送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大人家門口。”蘇婉聲音壓得極低,眼神銳利,“要確保是被李府門房撿到,而非任何人看見是你放置的。”
左都御史李大人,是朝中有名的鐵面御史,剛正不阿,且與高嵩一派素來不和。更重要的是,他並非靖王或二皇子任何一派的明確黨羽,由他收到這匿名信,最爲合適,也最能確保事情會按照律例程序走下去。
“是!”驚蟄毫不猶豫,接過信,如同最靈巧的夜鶯,悄無聲息地沒入黃昏的陰影之中。
信送出去了。
魚餌已悄然沉入水中。
蘇婉獨自坐在窗前,看着夕陽一點點沉入遠山的輪廓,天空被染成一片淒豔的橘紅。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平穩,有力,帶着一種冰冷的節律。
接下來,便是等待。
等待潮水涌動,等待魚兒驚慌失措,自亂陣腳。
這一夜,蘇婉睡得異常安穩。沒有噩夢,沒有驚悸,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翌日,清晨。
漱玉軒依舊如同往日般平靜,只有鳥雀在窗外嘰喳。
然而,這種平靜只持續到巳時初。
一陣急促雜亂的馬蹄聲和甲胄碰撞聲由遠及近,最終伴隨着厲聲的呵斥和婦人驚恐的尖叫,轟然打破了這條街區的寧靜!
聲音傳來的方向,正是南城榆樹巷!
“來了。”蘇婉正在窗前習字,筆尖微微一頓,墨跡在紙上暈開一個小小的圓點。她放下筆,唇角極緩地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驚蟄快步從外面進來,雖然極力保持鎮定,但眼中仍帶着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和緊張:“郡主,都察院的人去了!帶着京兆尹的衙役,把榆樹巷那處院子圍了!從裏面……從裏面真的搜出了好幾袋黴變的米!趙思明當時正在裏面,被當場拿住了!”
蘇婉靜靜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問道:“他什麼反應?”
“聽說當時就嚇癱了,路都走不了,是被衙役拖着出來的!嘴裏一直嚷嚷着……是冤枉的,是有人害他!”驚蟄語速很快。
“冤枉?”蘇婉輕笑一聲,那笑聲裏毫無溫度,“證據確鑿,衆目睽睽,他還能如何喊冤?”
正如她所料,趙思明這種色厲內荏的小人,一旦事發,根本不堪一擊。
“現在人呢?”
“已經押往都察院大牢了!消息傳得飛快,現在滿京城都知道了!”驚蟄低聲道,“王爺那邊……似乎也收到消息了。”
蘇婉眸光微閃。蕭玦知道了。他會是什麼反應?對她這“自作主張”的下鉤方式,是滿意,還是不滿?
她不再多想。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
“更衣。”她站起身,“我們去前廳。”
“郡主?”驚蟄一怔。此時去前廳,豈不是……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本郡主身爲王府一員,豈能毫不知情?”蘇婉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自然要去關心一下。”
她換了一身略顯素淨但依舊不失身份的常服,並未過多裝飾,只簪了那支碧玉菱花長簪,便帶着驚蟄,緩步走向王府前院接待來客的正廳。
果然,前廳氣氛不同往日。管事和幾個得力的下人正聚在一起,低聲議論着剛剛傳來的驚天消息,個個面色驚疑不定。見到蘇婉過來,連忙噤聲行禮。
“外面因何事喧譁?”蘇婉在主位坐下,端起丫鬟奉上的茶,輕輕撥弄着茶沫,語氣隨意地問道。
管事連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郡主,是……是都察院的人,在南城拿住了一個貪墨的官員,鬧出了些動靜,驚擾郡主了。”
“哦?貪墨?”蘇婉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好奇,“是何人如此大膽?”
“是……是光祿寺的一位姓趙的署丞……”管事的聲音更低了些,“聽說是在采買糧米上做了手腳,被匿名舉發,人贓並獲……”
蘇婉輕輕“哦”了一聲,垂下眼簾,吹了吹茶湯上的熱氣,不再多問,仿佛只是聽了一樁與己無關的閒事。
正廳內一時安靜下來,只聽得見她用杯蓋輕碰杯沿的細微聲響。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通傳:“王爺回府!”
話音未落,一身朝服、面帶寒霜的蕭玦已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顯然是從外面直接回來的,周身還帶着一股肅殺的氣息。
廳內衆人頓時屏息垂首,不敢直視。
蕭玦的目光如電,瞬間便鎖定了端坐在主位上、正慢條斯理喝着茶的蘇婉。
他腳步未停,徑直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她籠罩其中。
四周空氣瞬間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所有人都以爲王爺要因外面的動蕩而發怒,或許會遷怒於恰好在此的郡主。
蘇婉放下茶盞,抬起眼,迎上他深邃莫測的目光,神色平靜無波,甚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被打擾後的茫然與無辜:“王爺回來了?”
蕭玦死死盯着她,薄唇緊抿,下頜線繃得極緊。他似乎在極力壓制着什麼情緒,那眼神復雜得令人心驚,有審視,有怒意,有探究,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激賞?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無聲對峙。
良久,蕭玦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低沉沙啞,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味。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緩緩道:
“魚餌,下得不錯。”
“接下來,看好你的魚竿。”
“風暴,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