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未歇，砸在青石板上濺起冰冷的水花。蘇婉換上一身顏色稍深、不易引人注目的衣裙，外罩一件蓮青色的鬥篷，兜帽壓低，遮住了大半容顏。
“郡主，雨這麼大，您這是要去哪兒？”驚蟄看着她這副打扮，面露憂色。
“去聽聽風雨聲。”蘇婉語氣平淡，系好鬥篷的帶子，“放心，只在附近茶樓坐坐，不走遠。”
她需要離開這座被無形屏障籠罩的別院，去感受一下外面真實涌動的暗流。被困在信息繭房裏，永遠是最危險的。
驚蟄不敢多問，連忙準備雨具，又低聲道：“奴婢陪您去。外面……怕是不太平。”
蘇婉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主仆二人並未乘坐王府馬車，而是從側門悄然出了別院，沿着溼漉漉的巷子，步行來到離王府不遠的一處臨街茶樓。這茶樓檔次不高不低，平日裏多有各色人等聚集，消息相對靈通。
尋了個二樓臨窗的雅間坐下，點了一壺清茶，幾樣點心。
果然，雖是大雨滂沱，茶樓裏依舊坐了不少人，多是男子，壓低着聲音交談，話題幾乎無一例外，都圍繞着光祿寺的貪墨案、趙思明的下毒、周旺的失蹤和其妻的血書鳴冤。
“……真是無法無天了！貪墨還不夠，竟敢在都察院大牢裏下毒！” “聽說那周旺的血書寫得那叫一個慘啊！趙思明背後肯定還有人！” “可不是嗎？一個小小的署丞，哪有那麼大膽子？我看呐，這案子背後水深着呢！” “二皇子都提前回京了，高侍郎也火急火燎地從別莊趕回來，這事兒肯定小不了！” “就看都察院李青天敢不敢一查到底了！” “查？怎麼查？牽一發而動全身哦……”
各種議論、猜測、憤慨、擔憂交織在一起，勾勒出朝野上下對此事的關注度已然沸騰。
蘇婉靜靜聽着，垂眸抿着茶，兜帽的陰影遮住了她所有表情。
驚蟄站在她身後，亦是屏息凝神，手心微微出汗。
就在這時，樓梯口傳來一陣略顯嘈雜的腳步聲，伴隨着夥計殷勤的招呼聲。
“裴公子，高小姐，您二位樓上請！雅間一直給您二位留着呢！”
蘇婉執杯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
裴鈺？高婉茹？他們竟然也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
腳步聲漸近，停在了隔壁的雅間門口。夥計推開隔扇門的聲音清晰可聞。
“……鈺哥哥，你也別太憂心了，爹爹已經回來了，定會有辦法的。”一個嬌柔婉轉的女聲響起，帶着顯而易見的安撫意味。是高婉茹。
“辦法？能有什麼辦法！”裴鈺的聲音緊接着響起，壓抑着極大的焦躁和怒火，甚至失了往日刻意維持的溫文爾雅，“趙思明那個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今鬧得滿城風雨，還扯出什麼血書滅口！簡直是……”
他似乎意識到失言，猛地刹住話頭，聲音更低了下去，但那份咬牙切齒的驚怒卻掩藏不住。
隔壁雅間的門被合上，阻隔了大部分聲音，但偶爾還是有一兩句壓抑的爭執和抱怨漏過來。
蘇婉放下茶杯，指尖冰涼。
果然，他們急了。裴鈺的失態，高婉茹看似安撫實則可能也在打探消息的舉動，都說明高嵩一黨正承受着巨大的壓力。他們聚在這裏，恐怕也不是單純喝茶，而是私下碰頭商議對策。
真是……冤家路窄。
蘇婉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她原本只是想出來聽聽風聲，沒想到竟能撞上正主。
她看了一眼驚蟄。驚蟄立刻會意，悄無聲息地挪到雅間靠近隔壁的板壁處，屏息細聽。
蘇婉則重新端起茶杯，目光投向窗外雨幕籠罩的街景，看似悠閒，耳力卻集中到了極致。
隔壁的對話斷斷續續，壓得極低，但關鍵的字眼還是零星飄了過來。
“……必須讓他閉嘴……” “……太醫署那邊……打點……” “……周旺的家眷……不能留……” “……二皇子的意思……棄……” “……賬冊……絕不能……”
每一個詞，都帶着陰冷的殺意和驚慌失措的狠毒。
蘇婉聽着，心中的寒意越來越重，卻也越來越亮。他們果然在商議如何讓趙思明“自然死亡”，如何消除周旺這個隱患（甚至可能已經下手），如何切割自保……而且，他們提到了“賬冊”！那本真正的核心賬冊！果然存在，而且讓他們如此忌憚！
就在她全神貫注之際——
“吱呀”一聲。
她所在雅間的門，竟被人從外面毫無預兆地推開了！
一個喝得醉醺醺、衣着華貴卻舉止輕浮的公子哥探頭進來，嘴裏含糊不清地嚷嚷：“夥計！添……添水！咦？走錯了？這間什麼時候來了個……小美人？”
那公子哥目光渾濁地落在戴着兜帽的蘇婉身上，雖然看不清全貌，但那窈窕的身形和露出的下半張臉白皙精致的輪廓，讓他頓時露出了猥瑣的笑容，搖搖晃晃地就要走進來。
驚蟄臉色一變，立刻閃身擋在蘇婉面前，厲聲道：“放肆！此乃私人雅間，請公子自重！”
那醉漢卻不管不顧，嘿嘿笑着還要往前湊：“什麼私人不私人……小爺我看上了就是……呃！”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因爲隔壁雅間的門也猛地被拉開了。
裴鈺一臉不耐煩地站在門口，顯然是被這邊的動靜吵到了。他先是厭惡地掃了那醉漢一眼，隨即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雅間內——
他的目光，瞬間與剛剛因變故抬起頭的蘇婉，撞了個正着！
兜帽因她抬頭的動作微微向後滑落，露出了她清冷絕豔的容顏和那雙深不見底、此刻正冷冷看着他的眼睛。
裴鈺臉上的不耐煩和焦躁瞬間凝固，化爲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瞳孔驟然收縮！
“是……是你？！”他失聲脫口而出，聲音都變了調。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以這種方式，見到蘇婉！
高婉茹也聞聲從裴鈺身後探出頭，看到蘇婉的瞬間，臉上那副溫婉柔順的表情也瞬間裂開，只剩下驚駭和一絲無法掩飾的嫉恨。
那醉漢被裴鈺這一打岔，愣了一下，似乎認出了裴鈺和高婉茹的身份，酒醒了大半，訕訕地嘟囔了一句，灰溜溜地走了。
雅間門口，只剩下裴鈺和高婉茹，與端坐其中的蘇婉，隔着幾步的距離，無聲對峙。
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聲、樓下的嘈雜，似乎都瞬間遠去。
裴鈺死死盯着蘇婉，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震驚，有疑惑，有殘留的怒火，有被她冰冷目光刺傷的難堪，甚至還有一絲極其荒謬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高婉茹挽住裴鈺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裏，臉上卻強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幹澀：“原來……是永嘉郡主。真是巧遇。”
蘇婉的目光緩緩從裴鈺臉上移開，落在高婉茹身上，那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她並未起身，只微微頷首，語氣疏淡得如同拂過冰面的風：“裴公子，高小姐。確是巧遇。”
她的平靜，她的疏離，她那種仿佛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姿態，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扇在裴鈺臉上。
他猛地回過神來，一股被輕視、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連日來的焦頭爛額，瞬間沖垮了理智。他掙脫高婉茹的手，向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尖銳：“你怎麼會在這裏？！這一切是不是你搞的鬼？！趙思明的事是不是你——”
“鈺哥哥！”高婉茹慌忙拉住他，急聲打斷，“你胡說什麼！郡主怎麼會……”
她拼命給裴鈺使眼色，這裏可不是能讓他們肆意妄爲的地方！
裴鈺也意識到失態，猛地收住話頭，胸口劇烈起伏着，眼神卻依舊像毒蛇一樣死死纏着蘇婉，仿佛想從她臉上找出任何一絲心虛或破綻。
蘇婉卻只是輕輕笑了一下，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更顯冰冷：“裴公子的話，本郡主聽不明白。光祿寺的案子，與本郡主何幹？莫非裴公子是憂心太過，以致癔症了？”
她語氣輕描淡寫，卻字字如刀，將裴鈺的指控輕易撥開，反而暗諷他神志不清。
裴鈺氣得臉色鐵青，卻又無法反駁，只能死死攥緊拳頭。
高婉茹見狀，連忙強笑着打圓場：“郡主恕罪，鈺哥哥他是近日公務繁忙，又逢雨天，有些不適，絕非有意沖撞郡主。我們就不打擾郡主雅興了。”
說着，她幾乎是強行拖着不甘不願的裴鈺，倉皇退出了雅間，臨走前，還不忘狠狠帶上隔扇門。
“嘭”的一聲悶響，隔絕了兩個世界。
雅間內重新恢復寂靜，只剩下窗外淅瀝的雨聲。
驚蟄鬆了口氣，後背竟驚出了一層冷汗：“郡主，您沒事吧？”
蘇婉緩緩端起已經微涼的茶，抿了一口，眼底一片冰封的寒意。
“沒事。”她淡淡道，“只是聽到了些……有趣的狗叫。”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
“走吧，風雨聲聽夠了。”
該回去，準備迎接真正的風暴了。
裴鈺和高婉茹的驚慌失措，恰好印證了她的魚餌，正正咬在了他們的痛處。
這場戲，越來越精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