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未明,一輛毫不起眼的青篷馬車便停在了梁府側門。
周堯被一名沉默的灰衣人引至車前。車內已坐着一人,約莫三十歲年紀,面容白淨,穿着內侍省的低級宦官服飾,眼神低垂,看不出情緒。
“周畫師?”宦官聲音尖細平淡,“咱家姓董,奉梁押班之命,引你入宮。宮中規矩大,咱家只說一次,望你牢記於心。”
周堯拱手:“有勞董公公指點。”
馬車緩緩啓動,駛入依舊沉寂的街道。董公公眼皮都未抬,如同背書般說道:“一,入宮後,低頭行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二,你所去之處乃禁中庫藏書畫之所,非召不得踏出半步。三,交辦之事,盡心去做,不該問的莫問,不該看的莫看。四,與你同做事的,還有幾人,皆是各地選來的畫師,少打交道,免生事端。”
周堯一一應下。
馬車並未走皇城正門,而是繞至東華門外一處偏僻角門。守衛驗過董公公的腰牌,又仔細搜查了周堯全身,確認未攜帶任何違禁之物,方才放行。
一入宮門,周堯便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下來。不僅是森嚴的戒備,更是一種…無處不在的、令人心悸的能量場。這能量場與他之前感知到的扭曲之力同源,卻更加龐大、恢宏,如同一個巨大的、緩慢運轉的磨盤,磨滅着一切不諧之音。他必須全力運轉“固勢”,才能保持心神鎮定。
皇宮內部殿宇巍峨,廊廡重重,氣象萬千。但董公公引着他走的盡是些偏僻窄道,顯然是不願讓人看見。偶爾遇到巡邏的禁軍或匆匆走過的宮女宦官,皆是對董公公微微點頭示意,對周堯這個生面孔則投來或好奇或冷漠的一瞥。
周堯低頭疾行,但感知卻提升到極致。他能“聽”到遠處宮殿中傳來的絲竹樂聲,能“嗅”到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異香——與董公公身上、乃至整個皇宮能量場中彌漫的那股若有若無的香氣一模一樣,正是崔白所言那《仙山樓閣圖》散發的異香!這香氣似乎能安撫心神,讓人產生愉悅慵懶之感,但周堯卻從中感受到一種更深層次的、令人沉淪的詭異力量。
越往深處走,那種時空錯位感越發明顯。有時穿過一道月亮門,會覺得周遭光線莫名一暗;有時走過一段回廊,會聽到仿佛來自極遠處的模糊私語;他甚至瞥見一處宮苑的奇石布局,竟與趙孟啓庭院中的陣法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這皇宮,已處處透着邪門。
終於,董公公在一處名爲“煥章閣”的偏僻殿閣前停下。此閣位置隱蔽,守衛卻異常森嚴,光是明處就有八名帶刀禁軍,暗處氣息更是不下十數道。
“就是這裏了。未來一段時日,你便在此臨摹古畫。”董公公取出鑰匙,打開沉重的銅鎖,推開殿門。
一股陳舊紙張、墨香與淡淡黴味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閣內光線昏暗,面積卻不小,排列着數十排高大的楠木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滿了卷軸、畫冊。不少書畫被隨意攤開在長案上,似乎正在等待整理或臨摹。四周牆壁上也懸掛着一些畫作,多以山水、人物爲主,年代似乎都頗爲久遠。
然而,周堯一踏入此閣,心便猛地一沉。
這裏的能量場更加詭異。那些堆積如山的古畫,仿佛是一個個沉寂的靈魂,它們的靈韻並非完全消散,而是被某種力量強行抽取、束縛,變得死寂而哀傷。整個書閣如同一個華麗的墳墓,埋葬着被榨幹精華的藝術瑰寶。
更讓他心驚的是,在這片死寂之中,他清晰地感應到了另一股力量——與他懷中時空錨圖、地宮繪魘同源,但更加隱蔽和陰毒的力量,如同潛伏在墳墓中的毒蛇,正絲絲地抽取着殘餘的靈韻,匯向某個方向。
福寧宮的方向!
“你來了。”一個冷淡的聲音響起。
周堯循聲望去,只見閣內深處一張長案後,坐着三個人。爲首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面容枯槁,眼神渾濁,穿着從九品的翰林待詔官服,但周身卻散發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陰冷氣息。他左右各坐着一個年輕些的畫師,一人面色惶恐,眼神躲閃;另一人則表情麻木,如同提線木偶。
那老者放下手中的筆,打量着周堯:“咱家姓劉,暫管此地。你是梁押班薦來的?叫什麼?擅長何種畫科?”
“學生周堯,見過劉待詔。”周堯行禮,“於山水、花鳥皆有所涉獵。”
“嗯。”劉待詔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指了指旁邊空着的一個位置,“那裏是你的位子。規矩董公公想必都跟你說了。每日晨時至此,酉時方可離去。飯食自有人送來。交辦你臨摹哪幅,便臨摹哪幅,不得私自翻閱其他畫作,更不得踏出此閣半步。可明白了?”
“學生明白。”
劉待詔不再理他,繼續低頭審視着面前一幅古畫,手指在畫面上無意識地摩挲着,眼中偶爾閃過一絲貪婪的光芒。
周堯走到指定位置坐下。案上已經放好了筆墨紙硯,還有幾卷等待臨摹的畫作。他展開第一卷,是一幅唐代的青綠山水小品,畫技精湛,意境悠遠,但此刻畫中靈韻幾乎消散殆盡,只餘空殼,如同美人失去了魂魄。
他提起筆,卻難以落墨。整個煥章閣都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和哀傷。他能感覺到,那位劉待詔身上散發着與這抽取靈韻的邪術同源的氣息,雖然微弱,但確鑿無疑。此人恐怕就是梁師成乃至其背後扭曲者安插在此,負責具體執行“竊畫奪靈”的爪牙!
另外兩位畫師,顯然已被這裏的氛圍和手段所折磨,一個瀕臨崩潰,一個已然麻木。
周堯強迫自己靜下心來,開始臨摹。他畫得很慢,一方面是在仔細觀察體會古畫原本的筆意和精神,另一方面則是在暗中運轉“流勢”,極其小心地感知着靈韻被抽取的流向和方式。
他發現,那邪術並非粗暴地掠奪,而是像水蛭一樣,附着在古畫的“靈脈”節點上,緩緩吮吸。每吸走一分靈韻,古畫便黯淡一分,而那隱藏的邪力便壯大一分。
時間一點點過去。閣內只有毛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偶爾劉待詔發出的不耐煩的咂嘴聲。中午有啞巴內侍送來簡單的飯食,三人默默吃完,又繼續作畫。
下午,劉待詔似乎接到什麼命令,匆匆離去。閣內只剩下三名畫師。
那名面色惶恐的畫師見劉待詔走了,稍稍鬆了口氣,湊近周堯,壓低聲音顫抖道:“新來的…你…你晚上睡覺,可會聽到什麼聲音?或者…或者看到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周堯心中一動:“兄台何出此言?”
那畫師眼神恐懼地四下張望,聲音更低了:“我…我總覺得這閣子裏的畫…晚上都在看着我們…尤其是那些失了顏色的…我、我前幾日臨摹的一幅《天王送子圖》,昨夜夢裏,那金剛天王的眼睛一直在流血,追着問我爲何抽他的魂…”
另一名麻木的畫師聞言,身體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卻依舊低頭作畫,仿佛什麼都沒聽到。
周堯正想再問,閣門突然被推開,劉待詔去而復返,臉色陰沉:“都在嚼什麼舌根!活都幹完了嗎?”
那惶恐畫師嚇得噤若寒蟬,連忙縮回位置。
劉待詔冷冷掃了三人一眼,忽然道:“周堯,你過來。”
周堯起身走過去。劉待詔從懷中取出一卷明顯不同的畫軸。這畫軸材質更加考究,隱隱透着一股能量波動。
“這幅《秋山問道圖》,是陛下昨日剛賞下來的,靈韻猶存。梁押班吩咐了,讓你來臨摹,務必要快,要精!摹好了,有你的好處。”劉待詔將畫軸遞給周堯,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詭光。
周堯接過畫軸,入手微沉。剛一展開,一股磅礴而純正的山水靈韻便撲面而來!但這靈韻之中,卻纏繞着數道極其陰毒的墨色細線,正瘋狂地抽取着畫中靈蘊,匯向福寧宮方向。這幅畫的靈韻,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
這分明是要讓他親眼目睹、甚至親手“參與”這竊畫奪靈的過程!是一種試探,也是一種威懾和同化!
周堯感到一陣惡心與憤怒。這些國之瑰寶,竟被如此糟蹋!
他強壓怒火,鋪開宣紙,開始臨摹。他畫得極其認真,將“流勢” subtly 融入筆端,不再僅僅是被動感知,而是嚐試着去追蹤那竊取靈韻的邪力脈絡。
筆尖遊走間,他仿佛能“看”到一條條無形的、污穢的“管道”,從一幅幅古畫中延伸而出,穿堂過室,最終匯向皇宮深處某個核心——那必然就是《仙山樓閣圖》的所在!
然而,就在他的感知試圖沿着其中一條最粗的“管道”向深處延伸時,一股冰冷、龐大、充滿惡意的意識突然順着他的感知反沖而來!
那意識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充斥着貪婪、毀滅與無盡的傲慢!周堯仿佛看到了一雙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正透過無數竊取靈韻的管道,冷冷地“看”向了他!
是扭曲者!或者說,是扭曲者留在邪術系統中的一道意念!
周堯悶哼一聲,如遭重擊,猛地切斷感知,臉色瞬間蒼白,筆尖一頓,一滴濃墨污了即將畫成的山巒。
“嗯?怎麼了?”劉待詔立刻投來懷疑的目光。
“沒什麼…”周堯強自鎮定,掩飾道,“一時心神恍惚,污了畫作。”
劉待詔走過來,看了看畫上的墨點,又看了看周堯蒼白的臉,陰惻惻地笑了笑:“初來乍到,不適應也是常事。不過,有些東西,看到了就當沒看到,感覺到了就當沒感覺到。這樣才能活得長久,明白嗎?”
他話中有話,顯然察覺到了什麼。
周低頭:“學生明白。”
劉待詔滿意地點點頭,又踱了回去。
周堯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剛才那一眼,雖然短暫,但他幾乎可以肯定,那冰冷的意識也察覺到了他的特殊!對方已經知道有一個能感知到竊畫術的人混了進來!
危機瞬間升級!
他必須更快行動,在扭曲者采取進一步措施之前,找到確認邪畫的方法,並將消息傳出去!
接下來的時間,周堯表現得更加順從和專注,仿佛真的被嚇住了,只埋頭臨摹。劉待詔監視了他一會兒,見無異狀,便也不再時刻緊盯。
趁此機會,周堯將更多心神沉入對邪術脈絡的感知中。他不敢再貿然追蹤源頭,而是小心翼翼地繪制着那些“管道”在皇宮地下的分布圖。他發現,這些管道並非隨意鋪設,而是遵循着某種古老的陣法軌跡,最終都匯向福寧宮地下某個特定的方位。
那裏,很可能就是邪畫本體的真正藏匿之處,或者至少是一個重要的能量節點!
酉時將至,天色漸暗。劉待詔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今日就到這裏。你等好生在此休息,莫要亂走。”他冷冷丟下一句,便鎖門離去。
閣內只剩下三名畫師,以及滿室沉寂的古畫。
夜色漸濃,閣內沒有點燈,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高窗灑下,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些堆積如山的古畫在黑暗中仿佛活了過來,散發出幽幽的怨氣。
那名惶恐的畫師縮在角落,裹緊衣服,瑟瑟發抖,口中念念有詞。另一名畫師則直接躺在席子上,睜着眼睛望着屋頂,如同死去。
周堯盤膝坐在案前,看似閉目養神,實則全力感知着外界。他能感覺到,夜晚的皇宮,那種詭異的能量場更加活躍。福寧宮方向傳來的吸力明顯增強,仿佛一個飢渴的巨獸,在夜色中張開大口,貪婪地吞噬着從各處匯來的靈韻。
同時,他也感知到,煥章閣外,多了幾道隱蔽的氣息在監視。劉待詔果然加強了戒備。
時間一點點流逝。子時前後,是一天中陰氣最盛之時,也是那竊畫邪術運轉最猖獗的時刻!
周堯猛地睜開眼。
他聽到了一陣極其細微的、若有若無的哭聲。那哭聲並非來自角落那個惶恐的畫師,而是來自…四周的古畫!是那些被榨幹靈韻的古畫殘魂,在夜半時分發出的哀泣!
與此同時,他懷中的毛筆再次輕微震動起來!這一次,感應的方向並非福寧宮,而是來自煥章閣的深處!那股同源卻更精純的波動再次出現,比在梁府時更加清晰!
這閣內還藏着別的與扭曲者相關的東西!
周堯的心跳驟然加速。他看了一眼角落,那名畫師似乎已在極度恐懼中昏睡過去,另一人依舊麻木躺着。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如同鬼魅般向閣內深處走去。
越往裏走,書架上的灰塵越厚,顯然已久無人打理。那股波動時斷時續,引導着他。
終於,他在最角落一個堆滿廢棄畫稿和破損畫軸的竹筐前停下。波動正是從這筐底傳來。
他小心翼翼地撥開上面的廢紙,手指觸到了一件冰冷、堅硬的物體。
他將其取出,借着月光一看——那竟然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邊緣殘缺不全的青銅古鏡!鏡背刻着繁復詭異的鳥蟲文和雲雷紋,鏡面卻光滑如水,映着月光,散發出幽幽寒光。
而那股與扭曲者同源的精純波動,正是從這面古鏡中散發出來的!
這是什麼東西?爲何會藏在堆滿廢棄畫作的煥章閣深處?
周堯嚐試着將一絲微弱的“流勢”注入古鏡。
刹那間,鏡面如水波般蕩漾起來!月光在鏡中扭曲、匯聚,竟漸漸顯現出模糊的畫面——那是一片輝煌的宮殿內部,煙霧繚繞,異香彌漫(盡管隔着鏡子,周堯仿佛都能聞到那令人沉淪的香氣),正中央的牆壁上,赫然懸掛着一幅…
就在畫面即將清晰的刹那,鏡中景象突然劇烈晃動,一雙冰冷、扭曲、完全非人的眼睛猛地貼到了“鏡面”之前,死死地“盯”住了鏡外的周堯!
緊接着,一股無法形容的、充滿惡念和吞噬欲望的精神沖擊,順着那絲“流勢”,通過古鏡,悍然轟向周堯的腦海!
“呃啊!”周堯猝不及防,只覺頭顱如同被重錘擊中,眼前一黑,一口鮮血猛地噴出,濺落在冰冷的鏡面之上!
那鏡中的眼睛閃過一絲殘忍的愉悅,隨即畫面消失,古鏡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光芒盡失,仿佛只是一塊普通的破銅爛鐵。
而周堯則癱軟在地,意識模糊,耳邊嗡嗡作響,只隱約聽到閣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劉待詔驚怒的吼聲:
“抓住他!他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