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裏正走後，月奴並沒有立刻去揭那封條。她依舊每日從後窗進出，去田裏，去坡地，去溪邊，像是什麼都沒改變。只是村人看她的眼神，又添了幾分復雜。有佩服她硬氣的，有覺得她傻的，更多的，是一種觀望。
日子一天天熱起來，秧苗抽得飛快，水田裏綠波蕩漾。後山的豆子開始爬藤，開出一簇簇淡紫的花。月奴孵化了夏蠶，蠶室裏再度響起沙沙的食葉聲。生活似乎回到了以往的軌道，只是那道鮮紅的封條，像一塊瘡疤，提醒着暗處未愈的傷。
周文煥和宋夫子那日來過後，再未出現。但消息還是長了腳。先是鎮上茶寮裏，有走商的客人閒聊時提起，說州府學政衙門最近似乎在查問各縣上報的“古跡保護”事宜，尤其關注有無私毀、瞞報。接着，縣衙裏一個在戶房當小書辦的遠親，悄悄給七嬸家遞了句話，說王裏正前幾日被縣尊叫去問話了，回來時臉色很不好看，賦稅賬冊的事，怕是要重新核。
這些零碎的風聲，像夏日午後掠過田埂的涼風，吹不進深宅大院，卻能讓草尖輕顫。
月奴沉住氣。她把那些陶片和骨器殘片用油紙包了又包，藏得更隱秘。她知道，這些東西現在成了雙刃劍，既能傷敵，也可能反噬。李諭那邊越是沒動靜，她心裏那根弦就繃得越緊。她不信那位進士老爺會就此罷手。
果然，幾日後，一個陌生的中年人找到了月奴家。他自稱姓孫，是縣裏“和順牙行”的掌櫃，穿戴體面，說話斯文，卻帶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
“柳姑娘，”孫掌櫃笑眯眯的，避開封條，從院牆缺口處遞進來一個精巧的食盒，“受朋友所托，給姑娘送點點心，嚐嚐鮮。”
月奴沒接，隔着矮牆看他：“民女與掌櫃素不相識，不敢受禮。掌櫃有話直說。”
孫掌櫃也不惱，收回食盒，依舊笑着：“姑娘爽快。那我就直說了。聽說姑娘家有幾畝好地，如今有些小麻煩？敝行專做田產中介，最擅化解此類糾紛。姑娘若願意，可將地契委托敝行，由我們出面與買家周旋，必定爲姑娘爭取一個最優厚的價錢，遠高過市價。至於官府那邊的麻煩，我們也有門路疏通，保管姑娘幹幹淨淨拿到銀子，另擇良田，無憂無慮。”他壓低聲音，“聽說李大人那邊，也願意再添三成。”
月奴聽明白了。這是換了一副軟刀子。不再強壓，而是利誘，還要通過牙行過一道手，把她和李諭直接接觸的可能切斷，將來就算有事，也牽扯不到那位進士老爺頭上。好周全的算計。
“多謝掌櫃好意。”月奴語氣平淡，“地是祖產，民女暫時不想賣。至於麻煩，清者自清，民女相信官府自有公斷。”
孫掌櫃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姑娘，何必如此固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這世道，多個朋友多條路，硬扛着，對姑娘沒好處。就算……就算有些捕風捉影的閒話，到了公堂上，沒有真憑實據，又能如何？反倒傷了姑娘自己的名聲。”
他話裏有話，隱隱帶着威脅。暗示即便她有“古跡”的猜測，也難成證據，打官司拖不起，最後吃虧的還是她。
月奴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進孫掌櫃眼裏：“民女愚鈍，只認得一個理：地是根本。掌櫃說的路，民女走不起。至於名聲，”她嘴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莊稼人靠力氣吃飯，靠土地活命，別的，顧不了那麼多。”
孫掌櫃見她油鹽不進，終於斂了笑容，淡淡道：“既如此，孫某告辭。但願姑娘，不會後悔今日之言。”他轉身走了，背影透着冷意。
月奴站在院裏，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手心有些潮。她知道，利誘不成，接下來恐怕就是更陰損的招數了。李諭不會輕易放過她，尤其是在周文煥可能關注此地之後，他更需要盡快將土地拿到手，造成既成事實，或者，徹底讓她閉嘴。
她得想辦法自保，不能坐以待斃。光靠宋夫子那條線，太被動。她需要更多實實在在的“證據”，也需要讓更多人“看見”。
幾天後的清晨，月奴去了溪對岸的桑林。這幾棵老桑樹是村裏的公產，枝葉蓊鬱。她采完桑葉，沒有立刻回家，而是繞到桑林後一片背陰的緩坡。這裏雜草叢生，少有人來。她蹲下身，仔細查看地面，又用帶來的小鏟子，小心地清理一片區域的浮土和落葉。
阿禾說過，他小時候在這裏玩，曾撿到過“奇怪的石頭片子”。月奴想找找看，是否還有類似陶片的東西。既然後山岩壁下有，這片與後山相連的緩坡，或許也有線索。
她耐心地翻找着，汗水浸溼了鬢角。突然，鏟尖觸到一塊硬物。她輕輕撥開泥土，心頭一跳——又是一塊陶片，比之前找到的略大，上面的刻紋更加復雜清晰，竟像是某種鳥獸的圖案，線條流暢古樸。緊接着，在旁邊不遠，她又發現了幾塊燒結變硬、顏色不一的土塊，像是經過高溫的窯土。
這絕不是普通的居住遺跡。月奴的心跳加速。她將東西小心包好，正要起身，眼角餘光瞥見坡下一叢茂密的灌木後，似乎有衣角一閃。
有人！
她立刻伏低身子，屏住呼吸，透過草葉縫隙向下望去。只見一個穿着灰色短打的漢子，正鬼鬼祟祟地朝她家方向張望，看身形，竟有些眼熟——像是雨夜毀田那三人中的一個！
那漢子張望了一會兒，似乎沒發現什麼，又悄無聲息地退走了，方向是往村外。
月奴趴在原地，等了好一會兒，確認人已走遠，才慢慢起身，只覺得後背驚出一層冷汗。李諭果然派人盯着她！是在找機會，還是在摸她的底？他是不是也聽到了什麼風聲，開始懷疑地下有東西？
她不敢久留，將新發現的陶片和窯土塊仔細藏進桑葉筐底層，快步離開。回到家，她將那幾塊新發現的東西和之前的藏在了一處。東西越多，她的心卻越沉。這地下埋藏的東西，可能比她想象的更重要，也更麻煩。李諭若真的察覺到什麼，會不會狗急跳牆？
又過了兩日，村裏忽然來了幾個外地口音的人，背着羅盤，拿着奇怪的尺子和畫板，在村子周圍，尤其是後山和月奴家田地附近轉悠，說是府城來的畫師，要描繪“田園風光”。但他們的目光，卻更多流連在地勢、土層和岩石上。
村人都覺得稀奇，圍觀看熱鬧。月奴卻心中一凜。畫師？怕是李諭請來勘察地形、甚至暗中探尋古跡的人吧！他果然動手了，而且更加隱蔽，更加“名正言順”。
月奴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對方在步步緊逼，手段層出不窮。而她，除了幾塊碎陶片和一點猜疑，還有什麼？周文煥遠在州府，鞭長莫及。宋夫子一介老儒，能做的有限。王裏正顯然已倒向對方。
她坐在蠶室裏，聽着沙沙的聲響，看着那些渾然不覺、只顧吐絲結繭的蠶。它們的世界很簡單，吃葉，長大，吐絲，完成生命的循環。而她的世界，卻陷入了一張越收越緊的羅網，網線是權力、金錢和陰謀。
不能慌。她對自己說。李諭派人勘察，說明他也有所忌憚，不敢明着亂來。那些畫師，未必真懂金石考古。她需要時間，也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將地下秘密公之於衆，又能保全自己的機會。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晶瑩的蠶絲上。絲，可織錦，也可傳訊。或許，她該再用用這些絲。
第二天，月奴將最新繅出的、最光亮的一批生絲仔細分成兩份。一份照常準備去鎮上換錢。另一份，她用了整整一夜，以極細的絲線，在一條素帕的角落，繡了三個極小的、幾乎看不出的字：“後山，陶，鳥獸紋。”她的手藝不算頂好，字也繡得歪斜，但足夠辨認。
然後，她將這條帕子，連同之前寫下賦稅細目的那張紙（上面又添了雨夜毀田和陌生畫師兩行小字），小心地縫進要給宋老四鋪子送去的那批絲貨的包裝最裏層。宋老四定期給縣城幾家綢緞莊送貨，其中一家，據說與宋夫子有些拐彎抹角的交情。
她不知道這條曲折的路徑能否將信息送到周文煥手中，也不知道他看到後會如何反應。這是冒險，但她必須試一試。既然對方在暗處織網，她也要在絕境中，拋出自己的絲線，哪怕它纖細如發，渺茫如煙。
絲貨送走的那個下午，天色又陰沉下來，悶雷滾動。月奴站在田埂上，看着天際堆積的烏雲。山雨欲來風滿樓。這一次，來的會是怎樣的風雨？而她這片看似孱弱的葉子，又能否在風暴中，抓住那一點堅硬的、來自土地深處的依憑？
蠶室裏的沙沙聲，似乎更急了些，像催促，又像某種古老的、沉默的鼓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