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縷晨光像一根細針,毫無征兆地刺穿了窗簾的縫隙,扎在秦霄賢的眼皮上。
他是在一陣鈍刀子割肉般的頭痛中醒來的。
眉心擰成一個死結,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揉太陽穴,手臂卻被什麼東西死死地壓住了,動彈不得。與此同時,身側傳來陌生的、柔軟的溫熱,像一塊烙鐵。鼻尖縈繞的氣味也亂了套,除了他自己身上那股還沒散盡的、酸腐的酒氣,還混入了一縷極淡的、屬於陌生人的馨香,像雨後梔子。
不對勁。
這個念頭像電流一樣竄過四肢百骸。他猛地睜開眼。
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大腦瞬間宕機,一片空白。
床鋪凌亂得像一場風暴過境。地板上,他的西裝、襯衫皺巴巴地癱着,旁邊,還有一條被撕裂的淺杏色真絲睡裙,像一具被剝下的蝶蛻。而他的臂彎裏,正蜷縮着一個熟睡的女人。她的長發如墨,潑灑在白色的枕頭上,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光潔的肩膀,那上面,幾道曖昧的、刺目的紅痕,像雪地裏濺落的梅花。
昨晚那些混亂、破碎、帶着酒氣的畫面,瞬間決堤。
慶功宴的喧囂……一杯接一杯的烈酒……回家的路……走廊裏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她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哭泣……睡裙布料被撕裂時那清脆又絕望的聲響……以及,在他身下那具從激烈顫抖到最終溫軟的身體……
秦霄賢的瞳孔驟然緊縮,整個人像是被瞬間凍住,從裏到外,僵硬如石。
他做了什麼?
他竟然……對宋暖,做了這種事?
一股混雜着驚駭、懊悔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狂躁,猛地攥住了他的心髒。他幾乎是彈射般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動作之大,讓身旁的人不安地呻吟了一聲,翻了個身。
宋暖其實早就醒了。
或者說,她根本就一夜沒合眼。
在秦霄賢醒來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像一具被釘在原地的木偶,僵硬地躺在他懷裏,感受着他手臂的重量,他胸膛的溫度,他平穩的呼吸。那是一種酷刑,每一秒都讓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在被凌遲。她緊閉着眼,假裝沉睡,內心卻是一片兵荒馬亂後的廢墟,死寂,連風都吹不進。
當他猛地抽回手臂時,她知道,審判開始了。
她緩緩地,用盡了全身力氣般,睜開了眼睛。目光沒有焦點,空洞地投在天花板那盞華麗的水晶吊燈上,數着上面有多少個切割面。
秦霄賢坐起身,絲被從他精壯的脊背上滑落。他瞥了一眼身旁那個仿佛被抽走了靈魂的女人,目光像被燙到一樣飛快移開,眉頭鎖得能夾死一只蒼蠅。他掀開被子下床,動作裏帶着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狼狽。他胡亂地撿起地上的衣物,一言不發,幾乎是逃也似地沖進了與主臥相連的浴室。
“砰!”
浴室門被重重甩上,隔絕了兩個世界。緊接着,譁啦啦的水聲響起。
那水聲,像一道急切的屏障,試圖沖刷掉昨夜所有的混亂與不堪,也像一場倉促的、無效的洗禮,想要洗掉他身上和心頭的罪證。
宋暖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一動不動,直到水聲停止,吹風機惱人的嗡鳴傳來,她才像是被解除了某種禁錮,開始掙扎着坐起身。
身體內部傳來的酸痛和脹痛,讓她倒吸一口冷氣。尤其是下半身傳來的痛楚,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昨夜並非一場噩夢。她拉過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仿佛那層薄薄的絲綢能給她帶來一絲可憐的安全感。
浴室門開了。
秦霄賢走了出來。他已經換上了一身筆挺的深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又掛起了那副慣常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靜與淡漠,仿佛剛才那個瞬間的失態與狼狽,從未發生過。
只是,他的目光始終在刻意地避開她,像在躲避一個會灼傷自己的烙印。
兩人之間,隔着幾步的距離,空氣粘稠得幾乎能用手觸摸,凝固成了堅冰。
餐廳裏的氣氛,比這棟別墅的任何一個清晨都要壓抑。
長長的餐桌上,依舊只擺了一人份的早餐。宋暖坐在他對面,低着頭,用勺子小口小口地攪着碗裏的白粥,卻一口都送不進嘴裏。她穿了一件高領的毛衣,將自己裹得密不透風,嚴嚴實實地遮住了脖頸上那些羞於見人的痕跡。
秦霄賢沉默地用着早餐,刀叉碰撞瓷盤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他的動作依舊優雅,速度卻比平時慢了半拍。他幾次抬眼,看向對面那個安靜得像一尊雕像的女人,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把話咽了回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道歉嗎?
怎麼說?“對不起,我昨晚喝多了,不是故意的”?
這種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虛僞得可笑。事情已經發生,傷害已經造成,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更何況,他們之間那紙冷冰冰的協議,似乎從一開始就剔除了“道歉”這種帶着溫度的詞匯。
解釋嗎?
解釋他是因爲酒精,因爲工作壓力,因爲那一瞬間失控的獸性?
這聽起來更像是一種推脫責任的借口,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
最終,他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聲音平穩得像一條直線,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帶着一種刻意營造的公事公辦的疏離:“昨晚……”
他只開了個頭,就看到宋暖握着勺子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因爲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頓住了,後面那些準備好的、或許會更傷人的話,忽然卡在了喉嚨裏。他原本想說什麼?是解釋,還是……用錢來補償?
看着她那副隱忍到極致、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樣子,他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感再次燒了起來。他深吸一口氣,硬生生把那些話壓了下去,只是生硬地、幹巴巴地接了一句:“……我喝多了。”
然後,他站起身,沒有再給她一個眼神,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徑直離開了餐廳,也離開了這棟讓他第一次感到無所適從的別墅。
留下宋暖一個人,對着滿室的冰冷,和一碗早已涼透、凝成一團的粥。
她緩緩地放下勺子,抬起頭,望向窗外那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陽光,唇邊勾起一抹極淡、極盡嘲諷的弧度。
喝多了。
多麼輕描淡寫的三個字。
像一句萬能的咒語,可以抹去所有的過錯,可以掩蓋所有的傷害,可以讓他繼續心安理得地做他那個高高在上的秦總。
而她呢?
她所承受的恐懼、屈辱,身體與心靈被撕裂的雙重創傷,在這三個字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眼淚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卻被她死死地逼了回去。
不能哭。
爲這樣一個男人,爲這樣一場荒唐的暴行,不值得。
她拿起餐巾,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剛剛被他目光掃過的手背,仿佛上面沾染了什麼永遠也洗不掉的、肮髒的東西。
【昨晚的溫暖,像一場不該發生的夢。】
不,那不是溫暖。
那是一場將她徹底推入萬丈冰窟的噩夢。
而現在,夢醒了。
剩下的,只有更加赤裸、更加殘酷的現實,和一顆……被燒成了灰,再也燃不起一絲火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