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清晨,總是帶着一層朦朧的溫柔。陽光像融化的蜂蜜,懶洋洋地淌過白色公寓的紗簾,在地板上鋪開一片暖融融的光斑。
客廳裏,五歲的宋思秦正襟危坐,小身板挺得筆直。他穿着一件熨燙妥帖的白襯衫,配着深藍色背帶褲,活像個從畫報裏走出來的小紳士。可他面前的,卻不是什麼童話繪本,而是一台迷你平板電腦。屏幕上花花綠綠的符號,是簡化版的編程界面。小家夥眉頭擰成了個小疙瘩,手指在屏幕上戳戳點點,那嚴肅認真的勁兒,仿佛在破解什麼世界級的密碼。
“哥——哥——!你看我的蝴蝶結歪了沒?”
一聲清脆的呼喊,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
宋念暖像一陣裹着甜香的小旋風,從房間裏旋轉着沖了出來。她身上是嫩黃色的公主裙,頭頂上同色系的絲綢蝴蝶結,隨着她的蹦跳一顫一顫的,像兩只要飛走的蝴蝶。
思秦頭也沒抬,只是習慣性地伸出小手,在鼻梁上推了一下——那裏根本沒眼鏡,純粹是模仿他媽媽畫設計圖時的模樣。他這才慢悠悠地瞥了妹妹一眼,小大人似的審視片刻,用一種極其嚴謹的口吻宣布:“左側,比右側,高了大約2毫米。需要重新調整。”
“哎呀!”念暖的小嘴立刻噘得能掛上油瓶,她噠噠噠跑到玄關的鏡子前,踮起腳尖,跟頭頂那個不聽話的蝴蝶結較上了勁。可那小手笨拙的,越弄越歪。
“別急,媽媽來。”
宋暖端着餐盤從廚房走出來,聲音裏帶着笑意。她今天穿了一身簡單的白色亞麻襯衫和闊腿褲,長發用一根木簪鬆鬆挽着,幾縷調皮的碎發垂在頸邊。五年時光,像最溫柔的刻刀,磨去了她身上的青澀與棱角,留下了從容溫潤的韻味。眼角眉梢,都是被歲月和愛意浸潤過的柔軟。
她放下餐盤,走到女兒身後,纖細的手指三兩下就將那個歪掉的蝴蝶結重新系好,一個漂亮又對稱的結。
“哇!謝謝媽媽!”念暖立刻破涕爲笑,轉身就撲進媽媽懷裏,小臉蛋在宋暖的腿上蹭來蹭去,“媽媽最好看了!比仙女還好看!”
宋暖被女兒逗笑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像是被羽毛輕輕掃過。她揉了揉念暖柔軟的發頂,目光轉向兒子。思秦已經“收工”,正邁着小短腿,姿勢標準地走向餐桌。那專注又自律的模樣,讓她恍惚間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但隨即,這念頭就被她壓了下去。
這五年,真快啊。
從最初抱着兩個奶娃娃的手忙腳亂、夜夜無眠,到如今的遊刃有餘;從那個陰暗狹窄的出租屋,到這個灑滿陽光、充滿孩子們笑聲的溫馨小窩;從那個只能在深夜裏偷偷畫圖的設計愛好者,到如今在歐洲獨立設計師圈裏,提起“Nuan”這個名字,總會有人會心一笑的珠寶設計師。
她的個人品牌“Nuan”,理念很簡單——用最堅韌的線條,包裹最溫暖的內核。就像生命,歷經風霜,卻依舊要守護內心的那一點光。這個理念,讓她剛剛斬獲了法國一個頗具分量的新銳設計師大獎。獎杯就擺在書房,沉甸甸的,是她五年心血的見證。
“思秦,念暖,吃飯了。”她柔聲呼喚。
餐桌上,思秦安靜地吃着早餐,小勺子用得一絲不苟。念暖則像只快樂的小麻雀,嘰嘰喳喳地跟媽媽分享着今天幼兒園要表演的節目,她要當一朵會跳舞的小向日葵。
看着眼前這對粉雕玉琢的兒女,宋暖的心裏,像是被灌滿了蜜。他們是她從無邊黑暗裏鑿出來的光,是她所有勇氣和力量的源頭。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屏幕上跳動着“安妮”的名字。是她在國內的合夥人,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宋暖擦了擦手,走到陽台接起電話。
“暖暖!我的天!大好消息!”安妮那標志性的大嗓門幾乎要穿透聽筒,“我們接到亞洲頂級時尚盛典‘風尚之夜’的邀請函了!作爲新銳設計師代表參展!暖暖,你聽到了嗎?這是要火的節奏啊!打開亞洲市場,尤其是國內市場,這就是最好的敲門磚!”
宋暖握着手機的手,猛地收緊。
回國。
這個詞,像一顆深水炸彈,在她平靜了五年的心湖裏轟然炸開。
那片土地……有她最熟悉的梧桐道,有她家族的印記,更有……那個她花了五年時間,才勉強結痂的傷口。她刻意回避,不敢觸碰。
“媽咪,是誰呀?聲音好大哦。”念暖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仰着小臉好奇地問。
“是安妮阿姨。”宋暖深吸一口氣,將心頭翻涌的情緒強行壓下,對女兒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她轉身,背對着孩子,對着電話那端,語氣恢復了設計師Nuan的冷靜與果決:“安妮,邀請,我們接了。告訴他們……我們回去。”
掛了電話,她靠在冰涼的欄杆上,看着巴黎湛藍如洗的天空,感覺肺裏的空氣都被抽幹了。
逃避了五年,也成長了五年。
如今的她,早不是那個需要依附宋家、在一段婚姻裏卑微乞求溫暖的小女孩了。她是宋暖,是思秦和念暖的母親,是憑自己本事站在這裏的設計師Nuan。
她有足夠的力量,去面對過去,也有足夠的底氣,去開創一個全新的未來。
幾天後,戴高樂機場。
人來人往,廣播裏交織着各種語言的登機提示。宋暖一手牽着思秦,一手拉着行李箱,念暖則背着自己的小書包,像只好奇的小貓,睜大眼睛四處張望。
“媽媽,我們是要回你的家嗎?”念暖仰着頭,大眼睛裏閃着期待的光。
“是的,寶貝。”宋暖微笑着,指尖溫柔地捏了捏女兒的小臉,“那也是你們的家。”
“那……”一直沉默的思秦突然開口了,聲音平靜得不像個五歲的孩子,卻帶着一絲與他年齡不符的探究,“爸爸呢?”
宋暖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她瞬間屏住了呼吸。
她緩緩蹲下身,讓自己平視着兒子。那雙深邃的眼眸,像極了記憶裏的某個人,看得她心口發慌。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而堅定:“爸爸……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探險。但我們有彼此,就夠了,對嗎?”
思秦看着媽媽,小小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他只是點了點頭,沒再追問。
可旁邊的念暖卻晃着媽媽的手,奶聲奶氣地補充道:“安妮阿姨說,爸爸是去星際探險了!他是超級英雄!等他打敗了外星人,就會回來找我們的,對不對,媽媽?”
宋暖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間就熱了。她摸了摸女兒的頭,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棉花,說不出肯定,也說不出口否定。
六年了。
她站起身,挺直了背脊,那優雅而堅定的背影,像極了她筆下那些歷經風雨、卻依舊挺拔向上的設計線條。
飛機巨大的轟鳴聲中,她牽着孩子們,一步步走向登機口。
這架飛機,將載着她,載着她的孩子們,也載着她浴火重生後的身份與事業,沖上雲霄,飛向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名爲“故土”的土地。
這一次,她不再是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