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骨頭縫裏都透着疲憊。
當機艙門“咔噠”一聲開啓，那股混雜着故鄉特有的、略帶潮溼的空氣涌進來時，宋暖長長地舒了口氣。這口氣，仿佛吐出了積壓在胸膛六年的沉悶。
她一手牽着宋念暖，一手護着宋思秦，隨着人潮匯入廊橋。六年了，這座城市的機場幾乎認不出來了，頭頂的指示牌換成了更炫酷的懸浮樣式，耳邊的鄉音還是那麼親切，卻又帶着一絲恍如隔世的疏離。
“媽媽，這裏好大呀！比巴黎的機場還要大！”宋念暖那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瞪得溜圓，小腦袋像撥浪鼓一樣轉個不停，小手把宋暖的手指攥得緊緊的。她今天穿了件正紅色的娃娃領大衣，襯得那張小臉蛋白裏透紅，活脫脫一個年畫上走下來的中國娃娃，引得路過的旅客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跟妹妹的活潑外向截然相反，宋思秦安靜得像個小大人。他背着自己的小書包，裏面裝着他的平板和一套他認爲很重要的“工具”。他不像妹妹那樣東張西望，而是像個小小的偵察兵，腳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穩。他的視線掠過頭頂的指示牌，掃過角落裏的安保人員，小腦袋瓜裏，一張立體的機場地圖正在飛速構建，連緊急出口的位置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取行李的地方人更多了些。宋暖叮囑思秦看好妹妹，自己則擠上前去，在傳送帶旁焦急地尋找着他們那幾個印有“Nuan”品牌Logo的大箱子。安妮應該已經在接機口等急了，她們得盡快把這些寶貝疙瘩弄出去。
等待的間隙，閒不住的念暖踮起腳尖，好奇地打量着旁邊那塊巨幅的電子廣告屏。屏幕上，正循環播放着一則高端商務男裝的廣告。畫面中的男人身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裝，身形挺拔如鬆，面容冷峻深邃，那雙眼睛，銳利得仿佛能穿透屏幕，俯瞰着屬於他的商業帝國。
“哥哥！哥哥！你快看！”念暖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興奮地扯着思秦的袖子，小手指着屏幕，聲音清脆得像銀鈴，“那個叔叔！那個叔叔跟你長得好像哦！簡直一模一樣耶！”
宋思秦聞言，緩緩抬起頭，平靜無波的目光投向了那塊閃爍的屏幕。變幻的光影落在他同樣沒什麼表情的小臉上，明明暗暗。確實，屏幕上的男人，那眉骨的輪廓，那抿緊的薄唇，尤其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幾乎就是從他臉上拓下來，再放大了二十歲的成熟版。
他小小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沒有像妹妹那樣咋咋呼呼，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用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沉穩語氣糾正：“只是面部輪廓的相似性在統計學上並非小概率事件。巧合而已。”
“可是真的很像嘛……”念暖嘟着小嘴，不服氣地又扭頭看向廣告屏，眼裏滿是孩童最純粹的好奇與崇拜，“這個叔叔好好看，也好厲害的樣子，他是不是大明星呀？”
就在這時，宋暖拖着兩個大行李箱走過來，氣喘籲籲，正好撞上女兒這番話。她順着念暖手指的方向，下意識地望了過去。
只一眼。
“轟”的一聲，宋暖覺得腦子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縮，連呼吸都在瞬間被奪走。巨幅屏幕上，秦霄賢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以一種極具侵略性的姿態，蠻橫地撞入她的眼簾。
六年不見，他褪去了當年的青澀，變得更加成熟冷硬。眉宇間沉澱下的，是歲月與權勢打磨出的凌厲生威，隔着屏幕，那股不容置喙的氣場幾乎要將人壓垮。
六年時光，非但沒有模糊他的輪廓，反而像一把刻刀，將他每一分線條都雕琢得更加深刻、冷硬。
她曾預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在街頭？在酒會？還是在某個商業談判桌上？她以爲自己會歇斯底裏，會怨恨，會不甘。可真到了這一刻，她發現，內心竟是一片死寂的平靜，像是在看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遙遠的陌生人。
原來，放下之後，連恨都顯得那麼多餘。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尖銳的疼痛來對抗那幾乎要破土而出的驚濤駭浪。
“暖暖！”
安妮熟悉又響亮的聲音像一道驚雷，劈開了這瞬間的凝滯。
宋暖猛地回神，收回目光，看向快步奔來的好友。安妮一身幹練的西裝，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上來就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我的天，可算等到你了！辛苦了！歡迎回家！”安妮用力拍了拍她的背，然後目光立刻被旁邊兩個粉雕玉琢的萌寶吸引，眼睛都亮了，“哇！這就是我的幹兒子幹女兒吧？天呐，這倆小萌娃是真實存在的嗎？比視頻裏還戳我心窩子！”
她立刻蹲下身，笑眯眯地看着兩個孩子：“你們好呀，我是安妮阿姨，你們媽媽最好的朋友！”
“安妮阿姨好！”念暖嘴甜，立刻脆生生地叫人，那甜甜的笑容能把人心都融化成一灘春水。
思秦也微微頷首，禮貌清晰：“安妮阿姨好。”
“哎喲，我的乖寶！”安妮被萌得心花怒放，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宋暖，擠眉弄眼地問，“剛才看什麼呢，魂都飛了？哦……”她順着宋暖剛才的視線瞥了一眼廣告屏，頓時了然，遞過去一個“你還好吧”的眼神。
宋暖扯出一個淡然的微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她拉過行李車，車上除了行李，還有幾個印着“Nuan”品牌Logo的精致包裝箱，裏面是她這次回國參展的全部心血。
“走吧，先安頓下來，孩子們也累了。”
“那必須的！”安妮立刻麻利地推起另一輛行李車，“車就在外面，公寓我都給你們安排好了，溫馨舒適，頂級安保，離展會中心也近，保證你們滿意！”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着出口走去。
誰都沒有注意到，不遠處，一個脖子上掛着專業相機的時尚記者，正百無聊賴地靠着柱子打哈欠。今天沒什麼大人物航班，他只能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拍到什麼明星的素顏照，或者豪門恩怨的邊角料。
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視着人群，忽然，被兩個顏值高得驚人的孩子吸引。那女孩像個小太陽，男孩則像個精致的小王子，組合在一起，畫面感十足。他下意識地多看了兩眼，隨即，鏡頭不經意地掃過他們身後的行李車，捕捉到了那個醒目的、設計感十足的“Nuan”Logo。
“Nuan？”記者嘴裏嘀咕了一句，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他腦子飛快一轉，想起來了，最近幾本頂尖的時尚雜志內頁都提到過，一個從法國回來的、備受矚目的新銳設計師品牌，創始人就叫宋暖，品牌名是“Nuan”。
他眼睛一亮，立刻舉起相機，鏡頭對準了那個推着行李車、身姿優雅的女子背影，以及她身邊那兩個酷似某個商業巨擘的萌寶。
“咔嚓、咔嚓。”
他快速按了幾下快門。新銳設計師回國，還帶着兩個神秘萌娃？這……或許能做個不錯的邊角料報道。
走出機場大廳，外面是熟悉的、帶着水汽的微風。安排好所有行李，坐進安妮寬敞舒適的SUV裏，宋暖才感覺自己那根緊繃的神經，終於真正鬆弛了下來。
車子啓動，平穩地匯入城市的車水馬龍。
宋念暖趴在車窗邊，小臉貼着玻璃，看着外面飛速後退的高樓大廈，霓虹燈在她眼中閃爍。她突然轉過頭，小聲地問宋暖，聲音裏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期盼：“媽媽，我們回來了……那，爸爸呢？他是不是也在這座城市裏？”
車內瞬間安靜下來，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安妮透過後視鏡，擔憂地看了宋暖一眼，握着方向盤的手都緊了緊。
宋暖的心，像是被一根細細的針，不偏不倚地扎在了最柔軟的地方，密密麻麻地疼。她伸手，將女兒攬到懷裏，輕輕撫摸着她柔軟的頭發，聲音溫柔得像春天的風，卻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爸爸啊……他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探險了。”
這個答案，她已經在巴黎用了無數遍。與其告訴孩子們那段不堪的、復雜的真相，不如用一個美麗的童話，爲他們築起一道純淨的屏障。
念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小腦袋在媽媽懷裏蹭了蹭，小聲說：“哦……那等他探險完了，會回來看我們嗎？”
宋暖沒有回答，只是將女兒摟得更緊了些，目光投向窗外飛速流轉的城市夜景，那片燈火輝煌，卻照不進她眼底的一絲黯然。
另一邊，宋思秦安靜地坐着，小手在自己的平板上無意識地劃動着。屏幕上，不是遊戲，也不是動畫片，而是一個搜索界面。他在搜索框裏，用小小的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了剛才在廣告屏上看到的那個名字：
秦霄賢。
車子平穩地駛向市區，將他們帶向一個全新的開始。
而那張被無意間定格的照片，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記者的存儲卡裏。它像一顆被埋下的種子，在無人知曉的黑暗中，悄然等待着破土而出，掀起一場席卷全城輿論風暴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