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看。”她把那半張照片遞過去。
姜知青茫然地低頭。
月光從木板縫漏進來,正好照在照片上。
那張年輕軍官的臉,在昏暗的光線裏顯得格外清晰。
時間好像靜止了。
姜知青的眼睛死死盯着照片,瞳孔一點點放大。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手開始發抖,然後整個人都開始抖。
“啊……”她喉嚨裏發出破碎的音節。
“娘?”糯糯害怕了,想拿回照片。
但姜知青突然搶過照片,雙手捧着,湊到眼前看。
她的眼神變了,不再是空洞的迷茫,而是涌起了劇烈的、痛苦的風暴。
一些破碎的畫面,強行撕開混沌的記憶,沖進腦海——
軍裝男子笑着把軍帽戴在她頭上,帽檐有點大,遮住了眼睛。
她笑着往上推,他說:“別動,這樣好看。”
鋼琴聲。
某個禮堂。
台下坐滿了人,她在彈琴,他在台下看着她,眼神溫柔。
爆炸聲!震耳欲聾!玻璃碎裂!有人尖叫!
火車轟鳴。
她被粗暴地推搡着,有人在她耳邊惡狠狠地說:
“讓你再多管閒事!”
後背猛地一痛,她從飛馳的火車上摔了下去,天旋地轉……
“不……不要……”姜知青抱住頭,發出淒厲的尖叫。
那聲音在寂靜的雪夜裏傳得很遠。
“娘!娘你怎麼了!”
糯糯嚇哭了,拼命想抱住母親,但姜知青像瘋了似的掙扎,照片從她手裏飄落。
羊圈外的腳步聲驟然急促。
“什麼聲音?!”
“好像是羊圈那邊!”
巡夜的人聽到了。
糯糯臉色煞白,想撿照片,但已經來不及了。
羊圈門被猛地踹開,兩個光棍舉着煤油燈沖進來,燈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大半夜的鬼叫什——咦?這是啥?”
一個光棍眼尖,看到了地上的照片。
他撿起來,眯着眼看:“這誰啊?穿軍裝的……喲,長得還挺俊。”
姜知青還在尖叫,縮在角落裏,渾身發抖。
另一個光棍湊過來看照片,臉色忽然變了:“這……這好像是白天李隊長說的那個……”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恐懼。
“快去叫王主任!還有李隊長!”
一個光棍撒腿就跑。
糯糯撲上去想搶照片:“還給我!”
但被另一個光棍一把推開。
她摔在幹草堆上,後腦勺磕了一下,眼前發黑。
等回過神來,羊圈裏已經擠滿了人。
王紅霞披着棉襖,手裏捏着那半張照片,臉色鐵青。
李建國和王秀英也來了,兩人站在人群後面,臉色白得嚇人,眼神躲閃,根本不敢往這邊看。
“好啊……”
王紅霞咬着牙,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
“藏得夠深啊。還留着這種照片?還想攀高枝?做夢!”
她猛地一撕。
“刺啦——”
照片從中間裂開。
“不要!”糯糯尖叫着撲過去。
但王紅霞已經瘋了似的,把照片撕成碎片,狠狠往地上一摔:
“批鬥!把這對賤母女拖出去批鬥!讓全屯子的人都看看,什麼玩意兒!”
幾個光棍沖上來,粗暴地抓住姜知青的胳膊往外拖。
姜知青還在失神狀態,不哭不鬧,任由他們拖着走。
糯糯被另一個光棍拎了起來,像拎小雞似的。
“放開我娘!放開!”她踢打着,但五歲孩子的力氣,打在大人身上跟撓癢癢似的。
屯子中央的空地上,很快聚集起被吵醒的人。
睡眼惺忪,衣衫不整,但看到被按着跪在雪地裏的姜知青母女,都來了精神。
煤油燈、手電筒的光晃來晃去。
王紅霞站在前面,舉着那些碎片,聲嘶力竭地喊:
“大家都看看!這個瘋女人,藏着反動軍官的照片!她想幹啥?想翻天嗎?!”
人群竊竊私語。
有人同情,但更多人麻木,甚至興奮。
長夜漫漫,批鬥會是難得的娛樂。
“說!照片哪來的?!”王紅霞一腳踹在姜知青肩上。
姜知青摔倒在地上,頭發散亂,眼神依然空洞。
她好像聽不見,也看不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糯糯被按着跪在旁邊,雪鑽進褲腿,冰冷刺骨。
但她顧不上冷,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些碎片。
風刮過來,碎片被吹得打旋。
一片,兩片……
忽然,一片小小的、燒焦的碎片被風卷起,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飄飄悠悠,正好落在她面前。
她低頭看。
碎片上,是軍裝肩章的一角。金色的星徽,在煤油燈的光下,微微反着光。
耳邊,王紅霞還在吼,人群還在吵。
但糯糯什麼都聽不見了。
她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輕輕撿起那片碎片。
握在手心裏,碎片邊緣有點扎人,但她握得很緊,很緊。
然後抬起頭,望向南方。
漆黑的天際,什麼也看不見。
但她知道,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人正在趕來。
“爹,”
她對着風,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
“等我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