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手印。
小小的,五指張開,印在鋥亮的黑色軍靴上。
血已經半凝固了,暗紅色,在昏黃的走廊燈光下像一道猙獰的烙印。
江際野低頭看着那個手印。
然後,緩緩抬起頭,看向面前的孩子。
那麼瘦小,站在他面前,頭頂只到他大腿。
身上那件單薄的夾衣破得露出棉絮,褲子短了一截,凍得發紫的腳踝露在外面。
腳上的破棉鞋溼透了,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水漬。
但最刺眼的,是那雙手。
腫得像個發面饅頭,皮膚被撐得透亮,上面布滿大大小小的凍瘡。
有些破了,流出黃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結成暗紅色的痂。
指甲縫裏塞滿了黑泥和血污。
一個五歲的孩子,手怎麼會變成這樣?
江際野的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攫住,攥緊,擰轉,疼得他幾乎要彎下腰。
那疼不是皮肉的疼,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但聲音卡在喉嚨裏,發不出來。
走廊裏死一般寂靜。幾個護士站在遠處,不敢靠近。
政委從後面趕上來,想開口打圓場。
糯糯先開口了。
她仰着頭,看着江際野的臉。
小臉髒兮兮的,嘴唇幹裂得滲出血絲。
但那雙眼睛黑得驚人。
然後,她用盡全身力氣,把話說出來。
嗓子因爲高燒和幹渴而劈裂,聲音嘶啞得可怕。
但每個字都像刀子一樣,狠狠扎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裏:
“江際野!”
直呼其名。
三個字,在寂靜的走廊裏炸開。
政委臉色大變:“孩子!你胡說什麼——”
“你媳婦。”
糯糯沒理他,眼睛死死盯着江際野,一字一頓,聲音嘶啞卻清晰。
“我幫你養了五年了。”
她伸出那雙手,舉到江際野面前。
凍瘡,潰爛,血痂。
“利息,”
她說,小臉繃得緊緊的,“怎麼算?”
時間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像被凍住的雕塑。
只有糯糯那雙眼睛還在燃燒,死死盯着江際野,等待一個回答。
江際野沒說話。
他緩緩蹲下身。
單膝跪地,讓自己和孩子的視線平齊。
這個動作讓政委倒吸一口涼氣。
江首長,那個在軍區說一不二、人人敬畏的“江閻王”,竟然對着一個五歲的孩子單膝跪地?
但江際野沒管這些。
他的眼睛,從糯糯臉上,慢慢移向她身後急診室的門。
門還關着,白簾後面,是他找了七年的人。
然後,他伸出雙手。
沒有碰糯糯,而是輕輕掀開了蓋在姜知青身上的那件破棉襖。
棉襖太小,只能蓋住胸口以下。
露出的那張臉,蒼白,消瘦,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嘴唇幹裂起皮,額頭上貼着溼毛巾。
髒污,憔悴,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但江際野的手停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起來。
是他。
是他刻在骨子裏、燒成灰也認得的那張臉。
七年了。
他幻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也許是在某個偏僻的農場,也許是在冰冷的停屍房,也許……是在敵人的審訊室裏。
他做好了所有準備,好的,壞的,最壞的。
但沒想到,會是這樣。
她躺在這裏,昏迷不醒,瘦得脫了形,身上蓋着一件連乞丐都不如的破棉襖。
而守在她身邊的,是一個五歲的孩子,一個手爛成這樣、卻用最狠的語氣質問他“利息怎麼算”的孩子。
江際野的手指,終於輕輕落在姜知的臉上。
觸感冰涼,皮膚因爲高燒而發燙,底下是硌手的骨頭。
他不敢用力,怕碰碎了。七年了,他終於又碰到她了。
不是夢裏,不是幻覺。
是真的。
“知知……”他喉嚨裏滾出這兩個字,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
就在這時——
姜知青的手,突然動了。
那只同樣布滿凍瘡和傷口的手,從棉襖下伸出來,無意識地,抓住了江際野的手腕。
抓得很緊。
她的眼睛還閉着,眉頭痛苦地皺着,嘴唇嚅動,發出夢囈般的聲音,很輕,但離得近的幾個人都聽見了:
“際野……”
江際野渾身一震。
“別去……”
姜知的眼淚,從緊閉的眼角滑落,滲進鬢角髒污的頭發裏,“有埋伏……他們知道……別去……”
斷斷續續的詞語,夾雜着痛苦的抽氣聲。
但意思很清楚。
江際野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七年前。
那次絕密任務。
原本該他去,但出發前一天,姜知突然高燒不退,他請了假陪她去醫院。
任務由副手帶隊,結果……全軍覆沒,副手連屍體都沒找回來。
事後調查結論是意外遭遇伏擊。
但姜知就在當天下午失蹤。
他找了七年,查了七年,總覺得哪裏不對,但線索全斷。
現在,昏迷中的她,用夢話撕開了一道口子——
有埋伏。
他們知道。
所以她的失蹤,根本不是意外。
江際野的手反握回去,把姜知冰涼的手指緊緊包在掌心。
七年了,他終於又握到這只手。
只是這只手現在粗糙、幹裂、全是傷口,完全不像當年那個彈鋼琴的姜知。
“我在這兒。”
他對着昏迷的她,低聲說,聲音溫柔得不像話,“我哪兒也不去。”
急診室的門突然開了。
一個醫生走出來,口罩拉到下巴,臉色凝重。
看見江際野,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過來。
“首長,”
醫生壓低聲音,“情況不太樂觀。高燒四十一度,重度肺炎,營養不良導致多個器官衰竭。而且——”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江際野握着的姜知的手。
“我們在做腦部檢查的時候,發現她後腦有舊傷。”
醫生說,“應該很多年了,傷口愈合得不好,裏面……好像有金屬碎片殘留。位置很深,壓迫到了記憶神經。”
江際野的瞳孔猛地收縮。
金屬碎片。
壓迫記憶神經。
所以她才不記得自己是誰?
所以才瘋了?
“能取出來嗎?”他問,聲音繃得很緊。
“風險很大。”
醫生搖頭。
“位置太深,靠近腦幹。以我們醫院現在的條件……成功率不到三成。就算取出來,記憶能不能恢復,也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