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室的燈光被艾莉西亞調成了柔和的暖黃色。
不是出於美學考慮。艾莉西亞解釋：“溫暖的光線能降低防御本能，促進坦誠。” 她甚至調整了空氣成分，增加了微量的鎮靜劑——安全劑量，但足以讓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
三人圍坐成三角形。林燼坐在醫療床上，背靠牆壁。蘇挽月坐在椅子上，背脊依然挺直，但機械左手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擊着某種節拍——那是聯邦海軍陸戰隊的待命節奏。伊森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控制台底座，銀發在暖光下像融化的白銀。
沒有人說話。
只有空氣循環系統低沉的嗡鳴，和遠處漏洞傳來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空間震顫。
“從我開始。”林燼終於開口。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睜開眼睛——金色的瞳孔在暖光下像兩枚古老的琥珀。他沒有完全開啓金色視野，只是讓那種能力維持在表層，讓他能看到……線。
“在我醒來之後，”他說，聲音很平靜，“我的能力進化了。我現在不僅能看見時空的結構線，還能看見……情感的連接線。”
伊森的身體微微前傾：“情感的線？”
“嗯。”林燼看向伊森，“你身上現在有十七條線。其中三條連着我：一條是知識共鳴，淡金色。一條是擔憂，淺灰色。還有一條是……‘保護線’，透明的，堅韌的，你正在用它維持我的生命體征穩定。”
伊森愣住了。他的手下意識地摸向胸口，仿佛能摸到那些看不見的連接。
“是真的。”艾莉西亞的聲音響起，“林燼描述的現象符合‘編織者’血脈高階顯化的特征——對信息層面連接的視覺感知。伊森，你確實在用血脈能力穩定林燼的生命體征，只是你自己沒有完全意識到。”
伊森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淡藍色眼睛裏的金色光點緩慢旋轉：“我……我只是覺得應該這麼做。像呼吸一樣自然。”
“謝謝。”林燼說，然後他轉向蘇挽月。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縮。那些線再次浮現——成千上萬條，纏繞着她，定義着她，也……束縛着她。
“你身上……”他停頓了一下，尋找合適的詞語，“有很多線。職責的線，傷痛的線，記憶的線。還有……三條連向我的線。”
蘇挽月的呼吸停頓了半秒。
她的右手手指蜷縮起來，指甲陷進掌心——這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機械左手則完全靜止，像一塊真正的金屬。
“什麼樣的線？”她問，聲音平穩，但林燼看到了——那條透明的“注視線”在他說話的瞬間變得無比明亮，像探照燈。
“第一條是淡粉色的。”林燼描述得很仔細，“從你的心口延伸出來，飄在空中，輕輕觸碰我的胸口——沒有穿透，只是觸碰。像……試探。”
暖光下，蘇挽月的耳根泛起極淡的紅暈。但她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像戴着一張完美的面具。
“第二條是熾白色的，從你的機械左手延伸出來，纏繞着我的右手手腕。很緊。不是束縛的那種緊，是……‘不會放開’的那種緊。”
蘇挽月的機械左手輕微顫抖了一下。外殼下的液壓系統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嘶”聲。
“第三條是透明的。”林燼繼續說，“從你的眼睛——右眼——延伸出來，筆直地射向我的眼睛。那是一種……注視。持續的、專注的、有重量的注視。”
他停頓，看着她：
“我不完全明白這些線代表什麼。但我能感覺到它們裏面的情感。很……復雜的情感。”
沉默降臨。
長久的沉默。
伊森看看林燼，又看看蘇挽月，明智地選擇了低頭研究地板上的紋路。
蘇挽月坐在那裏，像一尊雕塑。暖黃色的燈光在她深灰色的眼睛裏投下細碎的光斑，那些光斑在緩慢移動，像湖面的漣漪。
她在思考。
或者說，她在……掙扎。
林燼能看到那條淡粉色的線在劇烈顫抖，像風中殘燭。那條熾白色的線鬆開他的手腕，縮回一半，又再次伸出，像猶豫的觸角。那條透明的注視線，亮度忽明忽暗，像接觸不良的燈泡。
然後，她開口了。
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清晰：
“第一條線……是‘如果’。”
林燼眨了眨眼：“如果？”
“如果。”蘇挽月重復，她的視線越過林燼，看向舷窗外的星空，“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遇。如果不是你是鑰匙，我是軍人。如果不是世界要毀滅，我們要去拯救它。如果……只是兩個普通人在某個普通的星球上遇見。”
她的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苦澀的弧度：
“那條線，是那個‘如果’的可能性。是那些……不可能發生，但我偶爾會想一下的場景。”
她停頓，深吸一口氣：
“第二條線，是‘承諾’。”
她抬起機械左手，看着那只金屬手掌在燈光下反射暖光：
“躍遷的時候，你燃燒自己爲我們開路。我看到你的生命在消融，看到你七竅流血，看到你倒下去。那一刻我對自己說：這個人不能死。不是作爲鑰匙不能死，是作爲……林燼，不能死。”
她的聲音出現了一絲顫抖——非常輕微，但林燼捕捉到了：
“所以那條線，是我對自己許下的承諾。無論發生什麼，不會放開。不會讓你像……像你母親那樣消失。”
醫療室更安靜了。
連空氣循環系統的嗡鳴似乎都減弱了。
“第三條線……”蘇挽月看向林燼，深灰色的眼睛第一次沒有任何僞裝，沒有任何軍人面具，只有純粹的、赤裸的……脆弱。
“是恐懼。”
她說出這個詞的時候，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恐懼什麼？”林燼問，聲音不自覺地放輕。
“恐懼你選擇進去。”蘇挽月說，每個字都像從胸腔深處挖出來的，“恐懼你接受那個東西的邀請。恐懼你走進那個漏洞，然後……再也回不來。恐懼我站在這裏，看着你消失，就像三百年前卡勒斯看着林雨消失。”
她停頓，機械左手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握緊：
“那條線，是我眼睛看着你的時候，心裏在喊‘不要走’的聲音。”
說完這些，她像耗盡了所有力氣，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坦誠結束了。
她把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甚至從未對自己完全承認的東西，全部攤開在暖黃色的燈光下，攤開在林燼和伊森面前。
沒有秘密了。
或者說，最大的秘密已經不再是秘密了。
林燼坐在那裏，看着她。
他喉嚨發緊，想說些什麼，但所有話語都卡在喉嚨裏。他從未處理過這種……情感。在鏽蝕鎮，生存是第一要務。情感是奢侈品，是軟弱，是可能讓你在垃圾堆裏喪命的東西。
但現在，在這裏，在這個世界可能毀滅的前夜，有人對他說：我害怕失去你。我在想如果。我承諾不會放開。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所以他做了唯一知道怎麼做的事——誠實。
“我……”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我不太懂這些。在鏽蝕鎮，沒人教過我。老瘸子只教我修機器，只教我怎麼在拳頭和槍口下活下去。”
他看着蘇挽月：
“但我看到那些線的時候，我感覺到……溫暖。不是溫度的那種溫暖，是心裏的。像……像冷了很久的人，突然有人遞給他一杯熱水。那種感覺。”
他停頓，尋找更準確的詞語：
“還有……安心。知道有人不希望我死，知道有人會在乎我消失，那種安心。我……從來沒體驗過。”
蘇挽月睜開眼睛，看着他。
她的眼睛在暖光下不再是凍結的湖泊，是融化的雪水，清澈，但帶着初春的寒意。
“現在你知道了。”她說。
“現在我知道了。”林燼點頭。
然後，他轉向伊森：
“該你了。”
伊森一直在安靜地聽。當林燼看向他時，技術員的身體輕微地瑟縮了一下，像被突然暴露在聚光燈下的小動物。
“我……”他的聲音很輕，“我沒有那麼復雜的線。我只有……一個秘密。”
他深吸一口氣，銀發在動作中飄動：
“我的血脈，‘聆聽者’……它不僅僅是能聽到機器的聲音。”
他抬起手，手指按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我能聽到……死亡的聲音。”
林燼皺眉：“什麼意思？”
“每個生命在死亡前，會釋放出一種特定的……頻率。”伊森說，淡藍色眼睛裏的金色光點開始加速旋轉，“我能聽到。在偵查艇上，艦長和副駕駛死之前，我聽到了他們的頻率。在鏽蝕鎮，那些被聯邦士兵殺死的人，我也聽到了。”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
“而在我們躍遷的時候……我聽到了林燼的頻率。”
蘇挽月的身體瞬間繃緊。
“什麼時候？”她問，聲音冷得像冰。
“他編織光之路的最後五秒。”伊森閉上眼睛，仿佛在回憶那個聲音，“那種頻率……我從未聽過那麼清晰的死亡頻率。不是‘可能’會死，是‘正在’死去。每一秒都在更接近終點。”
他睜開眼睛，眼眶發紅：
“所以我才用盡所有力量去維持他的生命體征。因爲如果我不做……他真的會死。”
沉默。
然後是林燼的問題：
“現在呢？你還能聽到我的……頻率嗎？”
伊森盯着他看了幾秒，然後搖頭：
“沒有了。現在你的是……正常的生命頻率。穩定，但……”他猶豫了一下，“但比普通人更……復雜。像有兩種不同的頻率在交織。一種是人類的，另一種是……”
“是漏洞裏的那個東西的。”林燼接上話。
伊森點頭。
“還有一個問題。”蘇挽月說，她恢復了指揮官的語氣，但林燼能看到，那條熾白色的線再次纏繞上他的手腕，“你能聽到慕容白的頻率嗎？如果他的艦隊來了，你能提前知道嗎？”
伊森思考了一下：“如果距離夠近，如果他……有殺意。是的，我能聽到。”
“那麼，神經鏈接的最後一個障礙清除了。”艾莉西亞的聲音響起，她的投影比之前更透明了，像隨時會消散的晨霧，“現在你們知道了彼此最深的秘密和恐懼。鏈接過程中，這些不會突然爆發造成幹擾。”
她調出一個倒計時：
“距離漏洞平靜期開始：2小時41分。”
“距離慕容白艦隊預計抵達：33分。”
“建立神經鏈接需要的時間：至少45分鍾。”
“也就是說，”林燼總結，“我們必須在艦隊抵達前完成鏈接，然後在他們眼皮底下隱藏2小時，最後抓住12分鍾的窗口進行縫合。”
“正確。”艾莉西亞說，“而且還有一個問題：建立神經鏈接的過程會產生明顯的能量波動。慕容白的艦隊一定會探測到。我們需要一個……掩護。”
“什麼掩護？”蘇挽月問。
“讓漏洞提前進入輕微活躍狀態。”艾莉西亞調出漏洞的能量讀數圖，“如果我能用口袋宇宙剩餘的能量刺激它，讓它釋放一次小規模的時空震蕩，產生的幹擾足以掩蓋神經鏈接的波動。但風險是……刺激可能讓平靜期推遲，或者縮短窗口時間。”
“概率？”蘇挽月問。
“刺激成功掩蓋鏈接的概率：91%。但平靜期窗口縮短的概率：67%。窗口縮短幅度：預計3-5分鍾。”
“也就是說，”林燼說，“原本12分鍾的窗口，可能變成7-9分鍾。”
“是的。”
“成功縫合需要多長時間？”
“理論上最少需要8分鍾。”艾莉西亞說，“如果一切完美。”
“所以如果我們刺激漏洞，窗口可能不夠用。”蘇挽月總結。
“是的。但如果我們不刺激，鏈接波動被艦隊探測到的概率是100%。屆時他們會直接攻擊，我們連嚐試的機會都沒有。”
兩難選擇。
要麼賭窗口夠用，但風險被艦隊發現。要麼保證隱藏，但賭窗口夠用。
蘇挽月閉上眼睛。林燼能看到她的大腦在飛速計算——那條代表“職責”的深灰色線變得異常明亮，像燒紅的鐵絲。
然後，她睜開眼睛：
“刺激漏洞。建立鏈接。我們賭窗口夠用。”
“爲什麼這麼選？”林燼問。
“因爲如果被艦隊發現，成功率是0%。如果窗口縮短，成功率至少還有……多少，艾莉西亞？”
“如果窗口縮短到7分鍾，成功率降至31.4%。如果8分鍾，38.7%。如果9分鍾，44.2%。”
“所以最低31.4%，最高44.2%。”蘇挽月看向林燼，“比0%好。”
林燼點頭：“我同意。”
伊森也點頭：“我……我也同意。”
“那麼，現在開始。”艾莉西亞說，“我會用最後5%的能量刺激漏洞。預計3分鍾後產生震蕩。震蕩持續約1分鍾。在那1分鍾裏，你們必須完成神經鏈接的初步建立——至少要達到‘意識通道開放’的程度。”
“之後，我會進入最低功耗休眠，直到你們需要我引導縫合操作。”
她的投影閃爍了一下，變得更加透明：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和你們完整對話了。口袋宇宙的能量即將耗盡。如果沒有奇跡，在縫合結束後……無論成功還是失敗，我都會消散。”
她看向三人，那由光線構成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現了……溫柔。
“卡勒斯選擇你們，是因爲他認爲你們代表着‘可能性’。不是完美的可能性，是人類的可能性——會害怕，會猶豫，會犯錯，但依然選擇前行的那種可能性。”
“不要辜負他的信任。”
“也不要辜負……你們剛剛向彼此展現的坦誠。”
說完，投影消失了。
控制台上，一個紅色的倒計時開始跳動：180秒。
林燼、蘇挽月、伊森對視一眼。
沒有更多的話了。
他們盤腿坐下，圍成三角形，彼此伸出手——林燼的右手握住伊森的左手，伊森的右手握住蘇挽月的機械左手，蘇挽月的右手……那只血肉之手，輕輕放在林燼的左手上。
皮膚接觸。
金屬接觸。
體溫在傳遞。
“閉上眼睛。”林燼說，“深呼吸。試着……感受彼此的心跳。”
他們照做。
醫療室的燈光暗了下來，只剩下緊急照明的微弱紅光。遠處，口袋宇宙的核心開始發出低沉的轟鳴——那是艾莉西亞在調動最後的能量，準備刺激漏洞。
林燼閉上眼睛。
在黑暗中，他聽到了三個心跳。
他自己的：穩定，略快，帶着傷後的虛弱。
伊森的：急促，緊張，像受驚的小鳥。
蘇挽月的……兩個心跳。一個是機械心髒的規律搏動，精確到毫秒。另一個，藏在更深的地方，是生物心髒的跳動——比機械的稍慢，但更有力，帶着某種……韻律。
像在說話。
像在重復什麼。
他集中注意力，去聽那個韻律。
然後，他聽懂了。
那是摩斯電碼。
簡單、重復的摩斯電碼。
短-短-長-停。短-短-長-停。
翻譯過來是：
“活-下-來。”
“活-下-來。”
“活-下-來。”
一遍又一遍。
從她的生物心髒，通過她的右手，傳到他的左手，傳到他的血液，傳到他的心髒。
她在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對他說話。
林燼的喉嚨再次發緊。
他握緊了她的手。
倒計時：60秒。
口袋宇宙的轟鳴達到了頂峰。
舷窗外，那顆冰封行星上的黑色漏洞，突然……膨脹了。
像被驚醒的巨獸，睜開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