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室的燈光在第四天清晨調暗了。
周子安睜開眼睛，感覺像是從深海浮上來。手臂上的刺痛感已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層肌肉的酸痛——那是陰氣侵蝕被清除後的自然反應。他動了動手指，還好，都能動。
“醒了？”
沈清月的聲音從床邊傳來。她坐在椅子上，手裏拿着一本線裝古籍，是第七處檔案庫借閱的《北宋異聞錄》。晨光從模擬窗戶透進來，給她蒼白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和的邊。
“嗯。”周子安坐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你一直在這兒？”
“昨晚輪到我守夜。”沈清月合上書，“林曉前半夜，我後半夜。你睡得很沉，中間發了兩次燒，但都沒超過三十八度。”
她說着，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手指冰涼，觸感真實。
“燒退了。”她說，收回手，“但陰氣入體的後遺症還在，這幾天你會覺得乏力，靈力運轉滯澀，正常現象。”
周子安看着她。三天休養，她的魂力恢復得比預想中快，實體形態已經穩定，臉色雖然還白，但不再透明。只是眼神裏多了些東西——不是疲憊，是某種深沉的、沉澱下來的東西。
“你在看什麼書？”他問。
“關於北宋時期的一些……怪事。”沈清月把書遞給他，“其中有條記載，嘉佑三年，汴京沈氏嫁女，花轎夜行遇雷暴，新娘失蹤。三日後，屍現於城外亂葬崗，嫁衣完好，面無血色，頸有勒痕。”
周子安接過書，那段記載旁邊有沈清月用鉛筆做的標注：【疑似第一世。死因：勒斃。屍現位置：亂葬崗。】
“你確定是你？”
“確定。”沈清月聲音很輕，“看到這段記載時，我腦子裏有畫面——雨夜，雷聲，花轎搖晃，然後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伸進來，掐住了我的脖子。”
她頓了頓：“那種窒息感，和九十年前在沈宅時……很像。”
周子安握緊書頁，紙張發出輕微的脆響。他想起在死亡回響中看到的片段——沈清月撞向銅鏡，鮮血迸濺。那不是她第一次死亡，是第六次。
“往生教……”他聲音發沉。
“對。”沈清月點頭，“手法一樣。讓目標在婚禮前後死於非命，抽取魂魄，等待轉世。千年來，他們一直在重復這個流程。”
“爲什麼非要婚禮？”
“因爲那個時刻，女子的怨氣最盛。”門口傳來孟懷謹的聲音。他不知何時站在那裏，手裏拿着一個文件袋，“出嫁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充滿了期待、不安、對未來的恐懼。在這個節點上殺死她，怨氣會達到頂峰，魂力品質也最高。”
他走進來，把文件袋放在床頭櫃上：“這是第七處收集的，關於往生教近五十年的活動記錄。你們應該看看。”
周子安打開文件袋。裏面是幾十份任務報告，時間從七十年代到現在，地點遍布全國。每份報告都附有照片——穿着嫁衣的年輕女子屍體，死狀各異：上吊、溺斃、刀傷、窒息，但共同點是都在婚禮前後，都穿着大紅嫁衣，都面帶詭異的平靜。
“這些……”周子安喉嚨發緊。
“都是往生教的‘作品’。”孟懷謹在椅子上坐下，“但他們很狡猾，每次作案都會僞裝成自殺或意外，很少留下直接證據。第七處追查了幾十年，只抓到些外圍成員，核心層一直藏在暗處。”
“那沈小姐……”
“沈小姐是特殊情況。”孟懷謹看向沈清月，“她是往生教選定的‘九世獻祭’目標之一，而且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至陰之體，千年輪回，魂魄品質極高。如果煉成不死魂丹，效果可能是普通目標的十倍以上。”
“所以他們絕不會放手。”周子安說。
“對。”孟懷謹點頭，“影傀的出現只是開始。接下來，他們會派更強的人來，用更隱秘的手段。你們的任務，就是在他們下次動手前，先找到他們。”
“怎麼找？”
“兩條路。”孟懷謹豎起兩根手指，“第一，等。加強總部的警戒，等他們上門。但這很被動，而且會把戰場引到總部，風險太大。”
“第二呢？”
“第二，主動出擊。”孟懷謹從文件袋裏抽出一份報告，“根據情報，往生教近期在山西、陝西一帶活動頻繁，似乎在尋找什麼。我們推測，他們可能在找沈小姐第七世、第八世轉生的線索——雖然魂魄在沈小姐這裏，但轉世之身可能還活着。找到這些轉世身，抽取殘餘魂力，也能湊齊九世之數。”
沈清月臉色一變：“他們還活着？”
“可能。”孟懷謹說，“往生教的獻祭儀式，是抽取主魂封印，但會留一絲殘魂在屍身，讓其自然轉世。這樣每一世都能產生新的怨氣，提升魂力品質。你的主魂在鐲子裏沉睡九十年，但那些轉世身可能已經出生、長大，過着普通人的生活。”
“那他們……”周子安握緊拳頭。
“會成爲往生教的下一個目標。”孟懷謹語氣沉重，“如果讓他們集齊九世殘魂，沈小姐的魂魄會被強行補全，然後……被煉成丹。”
房間裏陷入沉默。
窗外的模擬陽光慢慢移動，在地上投出長長的光斑。
“我們去山西。”周子安說。
孟懷謹看着他：“你的傷還沒好全。”
“不影響趕路。”周子安下床，站起來。腿有點軟，但撐得住，“而且，等他們找上門，不如我們找過去。在別人的地盤打，總比在自己家打好。”
孟懷謹看了他幾秒，忽然笑了：“你這脾氣……倒是很適合第七處。”他站起身，“好，給你們三天時間準備。三天後出發，陳鋒帶隊，林曉隨行，名義上是調查山西一帶的靈異事件，實際追查往生教。有沒有問題？”
“沒有。”周子安說。
沈清月也點頭：“沒有。”
“那就這麼定了。”孟懷謹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出發前，你們得去一趟裝備部。有些新東西，應該用得上。”
他離開後，醫療室又安靜下來。
“你確定要去？”沈清月看着周子安，“你的靈力只恢復了七成，陰氣也沒清幹淨。往生教的人不是影傀，下次來的，可能是真正的高手。”
“那也得去。”周子安走到窗邊，看着模擬的藍天白雲，“總不能一直躲着。而且……”
他轉身，看着沈清月：“而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千年前我沒能護住你，這一世，我不會再讓同樣的事發生。”
沈清月怔了怔，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千年前……你記得？”
“不記得。”周子安搖頭，“但有些感覺，錯不了。每次看到你受傷，每次想到你可能消失，這裏……”他指了指心口，“就會疼。不是生理上的疼，是更深的……像有什麼東西被撕開的疼。”
沈清月沉默了很久，才輕聲說：“我也是。”
兩人沒再說話。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兩人之間投下一道光柱，塵埃在光裏緩緩飛舞。
下午，周子安去了訓練場。
陳鋒已經在等他了，手裏拿着兩把訓練用的木刀。
“來，對練。”陳鋒扔給他一把，“讓我看看你躺了三天，還剩多少本事。”
周子安接過木刀，握了握。手感很輕，但模擬了真刀的重心。他擺開架勢，陳鋒已經沖了過來。
沒有花哨的招式，就是簡單的劈、砍、刺。但陳鋒的速度太快，木刀在空氣中劃出尖銳的呼嘯。周子安勉強格擋，每接一刀，手臂都被震得發麻。
“慢了！”陳鋒的木刀從刁鑽的角度刺來，周子安側身躲過，但肋下還是被掃中，悶哼一聲。
“靈力運轉滯澀，動作變形。”陳鋒收刀，“你這樣出去，活不過三回合。”
“那就練到能活過。”周子安咬咬牙，重新握緊木刀。
這一次，他沒等陳鋒進攻，主動沖了上去。木刀帶着淡金色的靈力光芒，直劈陳鋒面門。陳鋒輕鬆格開，反手一刀掃向他脖頸。周子安不躲不閃，木刀繼續下劈——以傷換傷的打法。
陳鋒眉頭一皺，收刀後撤。周子安的刀擦着他的肩膀過去，削下一片布料。
“你……”陳鋒看着他。
“你說得對，我現在的狀態，正常打打不過。”周子安喘着氣，握刀的手在抖，但眼神很穩，“那就用不正常的打法。我一條命，換對方半條命，值了。”
“那是送死。”
“不一定會死。”周子安說，“我有血契，有清月。我傷了，她能治。我死了……”他頓了頓，“她也活不了。所以我們都不會死。”
陳鋒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後嘆了口氣：“瘋子。”
“有效就行。”周子安咧嘴笑，笑容裏帶着狠勁。
對練繼續。周子安不再追求招式完美，不再追求靈力運轉流暢。他只追求一點——如何在最短時間內，對敵人造成最大傷害。哪怕自己會受傷，哪怕打法難看。
陳鋒從一開始的輕鬆，漸漸變得認真。他發現自己必須全神貫注，因爲周子安的每一次進攻都帶着同歸於盡的氣勢。不怕受傷，不怕疼，只要能碰到他一下，就值了。
對練結束時，兩人身上都帶了傷。周子安更重些，左肩青紫，右臂一道血痕。陳鋒只是衣服破了幾個口子，但呼吸也有些亂。
“夠狠。”陳鋒擦了把汗，“但光狠沒用。往生教的人不會跟你講武德，他們會用毒，用暗器，用陣法。你這打法，最多換掉一個，然後呢？”
“然後清月會收拾剩下的。”周子安說得很自然。
陳鋒愣了下，搖頭笑了：“行，你們夫妻倆一個莽一個穩，倒是互補。明天練槍，今天到此爲止。”
周子安點頭，收起木刀。轉身時，看見沈清月站在訓練場門口，不知看了多久。
“你什麼時候來的？”他走過去。
“你以傷換傷的時候。”沈清月看着他手臂上的血痕，眉頭微皺，“疼嗎？”
“不疼。”
“撒謊。”沈清月伸手，掌心涌出淡金色的魂力，輕輕按在傷口上。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止血、結痂，“下次別這樣。你的傷，我會疼。”
周子安一愣。血契的深度連接，讓他受傷時，沈清月也會有感應。
“我會注意。”他說。
“注意沒用。”沈清月收回手，看着他，“你戰鬥時的樣子，我看見了。不要命，不顧後果。但周子安，你記着——”
她抬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動作很輕，但眼神很重：“你的命，現在有一半是我的。要死，得經過我同意。”
周子安看着她，心裏涌起一股奇異的暖流。他握住她的手：“好，聽你的。”
傍晚，兩人去了裝備部。
第七處的裝備部在地下七層，像個高科技軍火庫。各種槍械、符籙、法器分門別類擺放，還有幾個研究員在測試新裝備。
“周子安，沈清月？”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研究員走過來，“孟處長交代過了，給你們準備了點好東西。跟我來。”
他領着兩人走到一個玻璃櫃前。櫃子裏陳列着幾件裝備。
“這是‘縛靈索’。”研究員拿出一條銀色的金屬鏈，鏈子很細，但閃着幽光，“用特殊合金打造，刻了禁錮符文。扔出去會自動纏繞靈體，C級以下無法掙脫。你們有兩條。”
他又拿起一把造型奇特的手槍：“‘鎮魂槍’，發射靈力彈，擊中後會產生震蕩波，暫時打散靈體結構。彈容量六發，充能時間三秒。”
然後是幾枚戒指大小的金屬片：“‘護身符’，一次性消耗品。受到致命攻擊時會自動激活，形成靈力護盾，持續三秒。每人三枚。”
最後，他拿出兩個黑色的手環：“這是最新的，‘同心環’升級版。除了互相感應危險，還多了個功能——一方靈力或魂力耗盡時，可以主動從另一方抽取，應急用。但副作用很大，慎用。”
周子安和沈清月接過裝備，一一佩戴。手環戴上的瞬間，兩人都感覺到一股清晰的連接感——不是血契那種深層的羈絆，是更直接的、類似無線電的鏈接。
“這些裝備……”周子安看着手環。
“是你們的保命底牌。”研究員推了推眼鏡，“但記住，裝備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能保命的，是你們的實力和配合。”
離開裝備部，兩人在總部裏散步。模擬的夜色很美，星空璀璨，雖然知道是假的，但還是讓人心情寧靜。
“清月。”周子安忽然說。
“嗯？”
“等這件事了了，我們去江南。”周子安說，“你日記裏寫過的，蘇州的園林，杭州的西湖，還有你小時候想去的那些地方。”
沈清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好。”
“然後……”周子安頓了頓，“然後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開個小店。你喜歡的，書店，茶館，或者花店。我當老板，你當老板娘。”
沈清月轉頭看他，眼睛裏映着模擬的星光：“你會做生意？”
“不會就學。”周子安笑，“反正我學東西快。”
沈清月也笑了，笑容很淡，但很真實：“那說好了。等一切結束，我們去開個小店。你當老板，我當老板娘。”
兩人繼續往前走。夜色溫柔，星光灑了滿肩。
而在他們身後，在總部的監控室裏，孟懷謹看着屏幕上的畫面，表情復雜。
“處長，”林曉站在他身後，“真的讓他們去嗎？周子安的傷沒好全，沈小姐的魂力也沒恢復到巔峰。往生教那邊……”
“必須去。”孟懷謹說，“有些事，躲不過。而且……”他看着屏幕上並肩而行的兩人，“有些羈絆，只有在生死之間，才能看得更清楚。”
他轉身離開監控室，聲音在走廊裏回蕩：“通知陳鋒，任務提前。明天一早，出發。”
夜色漸深。
第七處總部裏，有人沉睡，有人值守，有人在爲明天的遠行做準備。
而在千裏之外的山西，某個古老的山村裏，一盞昏黃的油燈下，幾個穿着黑袍的身影圍坐在一起，看着桌上攤開的一張古舊地圖。
地圖上，某個位置被用朱砂畫了一個圈。
圈旁寫着一行小字：
【第七世，在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