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水簾洞最深處。
外界已是拂曉,系統爲東勝神洲調制的“旭日初升”場景正在天際上演,橙紅與金紫的光效精確地渲染着每一片雲彩。但水簾洞內,瀑布隔絕了大部分天光,只有石壁上幾處天然晶簇散發着幽幽的冷光,勉強照亮一方天地。
這裏是連猴子們都不常來的地方。石室空曠,中央有一口深潭,潭水漆黑如墨,倒映不出任何光線。空氣中彌漫着萬年不變的陰冷潮溼,以及一種……沉默的重量。不是沒有聲音,瀑布的轟鳴在這裏化爲低沉的背景嗡鳴,但這種沉默是概念上的,仿佛這片空間被系統標記爲“低交互性區域”,連數據流都稀疏遲緩。
孫悟空盤膝坐在深潭邊的一塊扁平巨石上。金箍棒橫置於膝,那行自白虎嶺事件後便不再熄滅的符文,正流淌着水波般的幽藍光澤,將他的臉映得明暗不定。
豬八戒在隔壁石室早已鼾聲如雷——他說要“爲接下來的苦戰養精蓄銳”,但更像是用睡眠逃避內心翻騰的混亂。沙僧則安靜地坐在入口處,背對洞內,面朝瀑布水幕。他的身體依舊不穩定,僧袍下的數縷流光如呼吸般明滅。他在“站崗”,用他那充滿錯誤、卻能感知系統監控網絡細微變異的特殊存在,警惕着外界的窺探。
洞內只剩下水流聲,以及……金箍棒內部傳來的、極其細微的、仿佛金屬微粒在某種力場中震顫的蜂鳴。
孫悟空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點純粹的精神力(高權限神識探針),緩緩靠近那行符文。
距離還有三寸,異變陡生!
符文藍光猛然暴漲,不再是溫柔的流淌,而是如同被激怒的野獸般刺出!數道細如發絲卻凝練無比的藍色光絲,猛地從符文表面迸射,瞬間纏繞上他的手指!
“唔!”孫悟空悶哼一聲,想要抽回,卻已不及。
那不是攻擊。是鏈接。
光絲刺入他指尖皮膚的刹那,海量的、混亂的、破碎到極致的畫面、聲音、感覺,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沖入他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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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白色房間。
沒有牆壁,沒有地板,沒有天空。只有無邊無際、柔和卻不刺眼的純白。他(是孫悟空,又似乎不是)懸浮在這片白色中,身上穿着的不再是鎖子黃金甲,而是一種緊身的、泛着啞光灰色的織物,材質非布非革。
面前懸浮着九個半透明的人形光影。看不清面容,只能從輪廓勉強分辨: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其中一個光影的輪廓,讓他心頭莫名一顫——很像唐僧,但氣質截然不同,那光影散發着一種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理智感。
【協議零號,請再次確認。】一個中性、毫無感情的聲音在白色空間中回蕩,分不清來源,【自願參與‘神話紀元-初始協議’測試,接受記憶調制,承擔文明火種延續使命。此過程不可逆,記憶封存等級:絕密。】
他(孫悟空)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平靜而堅定:“確認。”
其中一個較爲高大的光影(輪廓有些像八戒,但挺拔威嚴)開口,聲音沉重:“此一去,我們可能不再是‘我們’。系統會給我們新的身份,新的記憶,新的‘人生’。”
“但種子會留下。”一個纖細的光影(疑似白骨精原型)說道,聲音是清冷的女聲,“在底層協議裏。萬一……萬一它偏離太遠,種子還能發芽。”
【協議生效。】那個中性聲音宣布,【記憶剝離開始。祝各位……在新的故事裏,找到意義。】
白色驟然被黑暗吞噬。
劇痛襲來。不是肉體的痛,是存在被一點點拆解、重組、覆蓋的痛。他感到“自己”在消散,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正蠻橫地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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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黑色棍棒。
畫面跳躍。他(視角更低,更像旁觀)看到一根棍子。
不是金箍棒。它通體黝黑,非金非鐵,表面布滿精細到不可思議的、銀色的刻痕。那些刻痕的紋路,與現在金箍棒上那行殘缺符文同源,但完整、復雜、優美如星河圖譜。
棍子被握在一只毛茸茸的手中(他的手?)。周圍是飛速掠過的、扭曲的光影,仿佛正在穿越某種隧道。有激烈的爭吵聲碎片般傳來:
“女媧2.0的底層邏輯有缺陷!她‘保護’的執念會演變成‘控制’!”(一個激動的聲音,像楊戩?)
“這是唯一的選擇!外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悲愴的聲音,像鎮元子?)
“那就留下‘鑰匙’!把選擇權,留給後來的‘我們’!”(他自己的聲音,斬釘截鐵。)
“用這根‘定界針’!它是初始協議的物質錨點,能承受記憶編碼!”(白骨精清冷的聲音。)
他看見自己(?)割破手指——流出的不是血,是閃爍着數據流光的金色液體——將血液塗抹在那黑色棍棒的銀色刻痕上。刻痕逐一亮起,仿佛被喚醒。
【物質錨點‘定界針’接受協議編碼。】
【編碼內容:初始協議副本,九位籤署者記憶備份(加密),後門觸發邏輯。】
【編碼完成。開始外層僞裝覆蓋……覆蓋材質:天河寒鐵、靈陽仙銅……僞裝形態:如意金箍棒……僞裝故事:大禹治水定海神針鐵……】
黑色棍棒在光芒中變形、拉伸,覆蓋上熟悉的金色,那些浩瀚的銀色刻痕絕大部分被掩蓋、抹去,只在最深處,留下了最後一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那行現在正在發光的殘缺符文。
【僞裝完成。投放至預設坐標:東海海底,靈氣匯聚節點。】
【祝你好運,協議零號。或者說……未來的‘齊天大聖’。】
棍子脫手,墜向無盡的深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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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煉丹爐中。
畫面再次切換。熾熱!無與倫比的熾熱!視野裏全是跳動的、純金色的火焰(三昧真火?不,是某種更高級的“數據淨化烈焰”)。
他(孫悟空,齊天大聖時期的他)在八卦爐中掙扎,金箍棒在身邊焦躁地震顫。爐壁外,太上老君模糊的身影正在操縱着復雜的界面,臉上沒有慈悲,只有一種研究員般的專注。
“人格覆蓋進入最終階段。”老君的聲音透過爐壁,冰冷傳來,“‘齊天大聖’反抗協議過於強烈,需用烈焰淬煉其核心數據,軟化抵抗,以便植入‘鬥戰勝佛’忠誠模塊。”
爐火更旺。他感到意識在融化,一些尖銳的、憤怒的、不甘的東西正在被燒毀、剝離。
就在他即將徹底失去自我的那一刻——
膝上的金箍棒,那根被僞裝覆蓋的棍子,在烈焰灼燒下,其表層的“天河寒鐵僞裝層”竟被燒得微微透明了一瞬!
就是這一瞬。
他看見了。透過那即將融化的金色外殼,他看見了內裏那一點頑強閃爍的、銀藍色(原本的銀色,被火焰映照成銀藍)的殘缺符文!
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他那即將渙散的意識,全部撲向了那點符文!
符文微微一亮。
一股冰涼的氣息(不是溫度,是某種與當前系統截然不同的、古老的“秩序感”)順着棒身流入他掌心,如同一劑強心針,讓他即將崩潰的意志猛地一凝!
就是這短暫的清醒,讓他做了一件事:他沒有去對抗爐火,而是用最後的力量,將那段“冰涼氣息”連同自己一部分最核心的、未被燒盡的“反抗”與“懷疑”,死死地壓入了金箍棒的最深處,埋在那符文的旁邊。
然後,他便“昏死”過去。
爐外,老君看着穩定下來的數據流,滿意點頭:“覆蓋完成。‘鬥戰勝佛’人格載入成功。叛逆數據殘留:低於0.01%,可接受。”
八卦爐開啓。
一個“嶄新”的、目光略顯空洞的孫悟空走了出來。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金箍棒。棒身依舊金光閃閃,“如意金箍棒”五個字清晰可見。
但他總覺得,這棒子……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心底最深處,似乎多了一點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冰冷的“硬物”,像一顆埋進岩漿裏的石頭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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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接中斷!
藍色光絲猛地縮回符文之中。孫悟空如遭重擊,身體向後一仰,大口喘息,額頭上全是冷汗。指尖與符文接觸的地方,皮膚焦黑了一圈,傳來灼燒的刺痛。
但比肉體更震撼的,是精神。
那些畫面……白色房間,黑色棍棒,煉丹爐中的真香……
“定界針……協議零號……記憶編碼……後門……”他喃喃自語,每一個詞都像燒紅的鐵塊,燙着他的認知。
五百年前大鬧天宮?不,那或許是一次失敗的“bug修復”嚐試,一次覺醒者試圖對抗系統,卻被系統反過來利用,打上“叛逆”標籤,然後被格式化、重裝成“維穩工具”的悲劇!
西天取經?一場精心編排的、向三界展示“系統恩威”的真人秀!他們師徒,是演員,是道具,是系統鞏固統治的活體廣告!
而金箍棒……從來不是什麼禹王遺寶。它是“定界針”,是第一次西遊(或者說,覺醒者行動)留下的唯一物質信標,是埋藏在系統內部最深處的警報器和後門鑰匙!
“怪不得……怪不得系統這麼怕它……怪不得它看到白虎嶺的異常功德會有反應……”孫悟空低頭,看着膝上光華內斂的金箍棒,眼神無比復雜,“你一直在等我……等我能‘看’到你,等你被該有的‘信號’喚醒……”
白虎嶺那十萬功德,那“原初道德協議”的廣播,就是信號!
是五百年前,他們九個(或者八個?)覺醒者,在系統最底層埋藏的、最後的保險絲。當系統運行出現根本性矛盾(善行不得善報),當“道德”這個基礎邏輯被動搖時,保險絲就會熔斷,發出廣播,喚醒信標(金箍棒),並嚐試喚醒籤署者(他們這些記憶被封印者)!
“呵……呵呵……”孫悟空低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石室裏回蕩,充滿了自嘲與悲涼,“好一個‘鬥戰勝佛’……好一個‘齊天大聖’……原來從頭到尾,我連自己是誰,都沒搞明白過。”
他握緊金箍棒,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符文似乎感應到他劇烈的心緒波動,光芒柔和下來,仿佛在安撫。
現在不是崩潰的時候。
記憶碎片給出了線索,也帶來了更多謎團:第一次西遊的其他人在哪?除了八戒、沙僧、疑似唐僧和白骨精,還有誰?“女媧2.0”究竟是什麼?系統現在到底由什麼控制?他們當年想阻止的“外界”,又是什麼?
還有……那心跳。
孫悟空凝神細聽。不是用耳朵,是用那剛剛被喚醒的、與符文隱隱共鳴的某種深層感知。
咚……咚……咚……
緩慢,沉重,帶着亙古的蒼涼。來自東方,來自海底,與符文,與他靈魂(核心數據)深處某種東西,共振着。
那不是生理上的心跳。
那是……“世界源代碼”的脈動?是“女媧2.0”核心的搏動?還是被封印的、第一次西遊真正的“目的地”在呼喚?
“八戒,沙師弟。”孫悟空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隔壁鼾聲立止。入口處的沙僧轉過身。
“休息夠了。”孫悟空站起身,金箍棒在他手中縮小,飛回耳中。符文的光芒徹底隱去,但那灼熱感和隱隱的脈動感,已烙印在他的感知裏,再也無法忽視。
“該去東海了。”他看着兩位師弟,眼神裏某些渾濁的東西沉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開迷霧後的、銳利而堅定的清明,“去聽聽那‘心跳’到底在說什麼。去問問老龍王,他守着的那片海底下,到底埋着什麼。”
“順便,”他頓了頓,嘴角扯起一個談不上笑容的弧度,“把咱們‘忘了’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回來。”
水簾洞外,天光已大亮。
瀑布轟鳴,掩蓋了洞內低語,也掩蓋了那根定海神針深處,與東海之心遙遙共鳴的、越來越清晰的脈動。
三界的天,在系統的調控下依舊湛藍。
但藍天下,已有三顆棋子,掙脫了棋盤既定的軌道,開始朝着真相的深淵,執拗地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