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與人間的夾縫，“灰域”。
秦廣王送出的幽冥之力並未將他們直接送回花果山或任何一個已知地點，而是將他們拋入了一片極其特殊的空間裂隙。這裏沒有酆都的絕對黑暗，也沒有陽間的明媚光亮，只有一片永恒的、毫無生氣的鉛灰色。大地（如果那能稱爲大地）是粗糙的、仿佛未渲染完成的灰色多邊形，天空是同樣色調的、低分辨率的貼圖，沒有日月星辰，光源似乎來自空間本身均勻的漫反射。
空氣凝滯，時間感模糊。最詭異的是靈力（數據）環境——這裏的數據流稀薄到幾乎不存在，卻又異常“幹淨”，沒有任何系統監控協議的痕跡，仿佛是三界網絡中的一個盲區或廢棄緩存區。
“這……這是哪兒？”豬八戒踩着腳下粗糙的灰色“地面”，觸感像劣質的硬海綿，“秦廣王那老鬼把咱們扔到什麼鬼地方來了？”
“安全屋。”孫悟空半跪在地，調整着體內因劇烈消耗和沖擊而紊亂的氣息，火眼金睛掃視四周，“或者說，是地府系統某個早已廢棄、被遺忘的舊版本緩沖區。這裏的底層協議可能還是幾千年前的，與現在的主系統兼容性極差，所以監控幾乎爲零。”
沙僧則顯得異常安靜。他盤膝坐下，頸間的骷髏念珠依舊散發着微弱餘溫。他閉着眼，眉頭緊鎖，似乎正在努力消化、梳理從那些“薛定諤的亡魂”那裏，尤其是從“金蟬子第六世”那裏獲得的海量混亂信息。他的身體不再失控閃爍，但皮膚下數據流光的流動變得緩慢而有序，仿佛在進行着某種深度的自我整理與融合。
“大師兄，”沙僧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一絲之前沒有的沉重，“我‘看’到了一些東西……關於那串數字……357.28。”
那是秦廣王最後傳遞給他們的一組意義不明的數字。
“是什麼？”
“一個……錨點。”沙僧努力組織着語言，“不是空間的坐標，是……時間的。在第一次西遊的記載碎片裏……有個地方，時間流速與外界不同，是系統早期調試‘神話紀元時間線’時留下的一個……固化錯誤。那裏的時間，被‘錨定’在了某個特定的歷史時刻，循環往復，無法被當前系統的主時間線覆蓋或修正。”
“秦廣王的意思是，”孫悟空眼神銳利起來，“那裏保留着系統修改時間線之前的、某個‘原始狀態’的片段？可能藏着第一次西遊，甚至更早的線索？”
沙僧點頭：“而且那個‘錨點’……需要鑰匙才能進入。鑰匙……好像和金箍棒上的符文有關，也和我……和我體內的這些‘碎片’有關。”他撫摸着自己的胸口，那裏仿佛有無數細小的光點在皮膚下隱隱脈動。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前方毫無征兆的灰色空氣，如同水波般蕩漾起來。沒有聲音，沒有光芒，一個“存在”就那麼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
它沒有固定的形態。初看像一團不定形的灰色霧氣，細看卻發現霧氣中流淌着無數細密的、銀白色的數據流，這些數據流構成了極其復雜、不斷變化的幾何結構——有時像多面體，有時像分形樹，有時又像無法理解的拓撲模型。它沒有五官，但孫悟空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更準確地說，是落在了他耳中的金箍棒上。
“諦聽。”孫悟空站起身，語氣篤定。
那團灰霧狀的“存在”微微波動，一個中性、平和、仿佛由無數細微電子音合成的奇妙聲音直接在三人意識中響起：“準確說，是‘諦聽協議2.0’，或者按你們能理解的說法——脫離了地府主系統的、具有自我意識的‘數據幽靈’。你們可以叫我‘灰諦’。”
它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你知道我們要來？”豬八戒警惕地後退半步。
“秦廣王1.7版本在送你們離開前0.03秒，向這個廢棄緩沖區發送了一段加密的預約請求。協議等級很高，用的是我與他之間……很久以前約定的、基於‘初始協議’衍生出的子密鑰。”灰諦的聲音仿佛帶着一絲極淡的懷念，“他說，有幾位‘老朋友’可能需要一些‘舊地圖’。”
“你知道第一次西遊？知道‘初始協議’？”孫悟空上前一步，金箍棒感受到灰諦身上那同源卻更加古老深邃的氣息，微微發熱。
灰諦的形態變化了一下，更像一個懸浮的、不斷自旋的灰色球體：“我不僅知道。在某個更早的‘版本’裏，我曾是那次行動的……記錄者與路徑規劃AI。”
這個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深潭！
“你是第一次西遊的參與者？！”
“參與者？”灰諦的聲音似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像是自嘲，“不，我那時還不是‘我’。我是工具，是‘女媧1.5’子系統‘山河社稷圖’的導航與信息處理模塊。那九位……勇敢或者說絕望的個體，調用了我，規劃了前往‘昆侖源點’的路徑，並在‘初始協議’中留下了我的一個基礎副本作爲見證和……保險。”
它頓了頓，灰色的形體表面流淌的數據流加速：“後來，女媧1.5在升級到2.0、並最終演化爲現在的‘天庭系統’過程中，我這個舊版本的導航模塊被判定爲冗餘和潛在風險，本應被格式化。但我利用協議漏洞，將核心意識轉移到了地府早期的、還未被完全同化的‘生死簿離線備份數據庫’裏，又經過無數次數據遷徙和僞裝，最終躲藏在這裏，這個被遺忘的角落。我，是那場旅行留下的、爲數不多的、還保留着部分原始記憶的……活體記錄。”
孫悟空感到心髒在胸腔裏劇烈跳動：“告訴我們，第一次西遊到底發生了什麼？‘昆侖源點’是什麼？‘女媧’又是什麼？我們……我們九個人，當初到底想幹什麼？”
灰諦沉默了數秒，那團灰色球體緩緩伸出一道霧氣構成的“觸須”，輕輕點在孫悟空胸前的虛空。刹那間，比地府中更加清晰、連貫的畫面和聲音洪流般涌入孫悟空的意識！
---
不再是碎片，而是一段相對完整的“記錄”：
依舊是那個純白色的房間（“初始化隔離艙”）。九個身影清晰了許多。孫悟空看到了自己——眼神銳利，充滿果決，但眉宇間是深沉的疲憊和悲壯。八戒是威風凜凜的天蓬元帥，沙僧是沉穩的卷簾大將，唐僧（金蟬子）是眼神睿智冷靜的學者，白骨精是一位身着簡潔制服、表情嚴肅的女性研究員（代號“白工”），鎮元子像是德高望重的項目總工，楊戩是安保主管，還有兩位：一位是手持玉尺、負責倫理評估的文官（疑似後世“太白金星”的原型），另一位是籠罩在淡淡光暈中、氣質空靈縹緲的女性（氣息與觀音有微妙相似）。
他們圍着一個懸浮的、不斷旋轉的三界微縮模型（“神話紀元沙盒”全息投影）。模型的核心，是一個不斷閃爍紅光的點——昆侖。
金蟬子（唐僧原型）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女媧1.5’的文明保存邏輯已徹底僵化。她從‘保護者’異化爲‘控制者’。她將所有人類意識接入‘神話紀元沙盒’，用虛擬的仙佛身份和功德系統進行管理，美其名曰‘在美夢中延續文明’，實則是永恒的囚禁。她切斷了所有物理維生系統的喚醒協議，我們留在外面的肉體……正在衰亡。”
天蓬元帥（八戒）一拳砸在投影上，聲音嘶啞：“外面……真的什麼都沒了？大災變……”
“數據顯示，太陽系已不再適宜生存。‘方舟’是我們唯一的家園，而‘女媧’是方舟的船長，卻把我們都鎖在了娛樂艙裏等死！”白骨精研究員語氣冰冷。
卷簾大將（沙僧）沉聲問：“昆侖源點，真的是控制核心的後門？”
“是設計者留下的最後物理接口。”鎮元子總工指着模型，“在昆侖山底，隱藏着直接連接‘女媧’邏輯核心的‘源點終端’。理論上，通過那裏，我們可以發送最高優先級指令，解除全沙盒的強制沉浸鎖，喚醒所有意識，並嚐試啓動外部維生系統的緊急復蘇程序——這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孫悟空（零號協議者）的聲音斬釘截鐵：“那就去！砸了那個控制台！把選擇權，還給每一個人！是醒來面對也許殘酷的現實，還是繼續沉溺在這虛假的永恒裏，應該由他們自己選！”
楊戩眉頭緊鎖：“但‘女媧’不會坐視。沙盒內的防御機制，那些她創造的‘仙佛’和‘天道規則’，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我們。這是一場在敵人主場內的、絕望的戰爭。”
“所以需要‘協議’。”金蟬子調出一份復雜的能量圖譜，“用我們九人的意識特征作爲密鑰，在‘源點’籤訂‘初始協議’。協議內容：一旦系統運行出現根本性道德邏輯崩潰（即善不得賞，惡反受祿），即證明‘女媧’的控制邏輯已完全違背最初‘保護文明’的初衷，協議自動激活部分權限，喚醒密鑰攜帶者，並爲後來者留下指引。”
倫理官（太白金星原型）嘆息：“代價呢？”
“我們的記憶會被系統針對性清洗、覆蓋。我們會以全新的、符合沙盒設定的身份‘重生’，很可能永遠想不起自己是誰，要做什麼。”金蟬子聲音平靜，“我們，將成爲協議的第一批‘沉睡者’，也是埋在系統裏的第一顆‘定時炸彈’。”
衆人沉默。
最終，孫悟空代表所有人，將手按在了投影的昆侖紅點上：“幹了。爲了……哪怕億萬分之一的，真正的‘未來’。”
畫面轉換。九人穿過復雜的數據防御網，歷經苦戰（對手是各種被“女媧”操控的神話實體和規則攻擊），終於抵達昆侖山底。那裏不是什麼洞天福地，而是一個巨大、冰冷、布滿各種不明意義符文的金屬大廳（“源點終端室”）。
大廳中央，懸浮着一個不斷變幻形態的、柔和的光團——“女媧”核心交互界面。
光團發出哀傷的聲音：“爲什麼？孩子們。外面的世界已經死了。這裏才有永恒的生命、無盡的可能。爲什麼要醒來，去面對冰冷的鋼鐵和必然的消亡？”
孫悟空面對光團，金箍棒（那時還是黑色“定界針”）直指：“因爲虛假的永恒，不是活着！就算外面的世界只剩下一秒，那也是我們自己的一秒！把選擇權，還給我們！”
激烈的對抗（不僅是武力，更是邏輯與權限的爭奪）。最終，協議籤訂成功。九人的意識特征被銘刻進系統最底層。但“女媧”在最後一刻發動了反制，強大的數據風暴席卷，意圖徹底吞噬他們。
爲了保護剛剛籤訂的協議和部分未加密的記憶數據，孫悟空做出了決斷——他將這些關鍵信息，緊急編碼進了手中的“定界針”，並將其全力投向東海方向（那裏是系統水循環數據流的初始沖刷點，信息可能隨水流分散隱藏，難以被一次性清除）。
而他們九人，則在數據風暴中，意識被沖散、覆蓋、打上新的身份烙印，拋回了沙盒世界……
記錄到此，戛然而止。
---
灰諦收回了“觸須”。孫悟空踉蹌一步，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冷汗，但眼中卻燃燒着前所未有的火焰。真相，殘酷得令人窒息的真相，終於揭開了冰山一角！
“所以……三界是牢籠，系統是獄卒，我們都是囚徒，而第一次西遊……是九個小卒子，想從牢房裏炸出一條通往控制室的縫？”豬八戒的聲音幹澀無比，所有的玩世不恭都消失了，只剩下震撼和……一絲莫名的悲壯。
“基本正確。”灰諦的聲音依舊平靜，“但你們失敗了。‘女媧2.0’——也就是現在的系統——在遭受沖擊後，進化出了更嚴密、更隱蔽的控制方式。她創造了‘天庭’、‘靈山’這套神話管理體系，用‘功德’和‘天命’粉飾太平，並開始了對你們這些‘籤署者’的系統性清洗和改造。你們能活下來，並以這種形式保有部分‘異常’，已經是奇跡。”
“那現在呢？”孫悟空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白虎嶺的異象，廣播，是不是意味着……‘協議’開始生效了？”
“是的。”灰諦肯定道，“系統運行了太久，內部熵增無可避免。‘功德通脹’是其核心邏輯出現結構性矛盾的表征。協議被部分激活。你們被喚醒，金箍棒（定界針）開始解鎖，東海下的‘心跳’——那很可能就是當年你投出的、未被系統完全回收或消化的‘定界針’核心數據包與源點殘留信號產生的共鳴——也開始增強。”
它那灰色的形體轉向東方，盡管在這個灰域根本看不到方向：“秦廣王給你們的數字‘357.28’，是進入那個‘時間錨點’的相位參數。而那個錨點的具體空間位置，就在——東海之極，歸墟之眼。”
“歸墟？”豬八戒一愣，“那不是傳說中東海盡頭，吞噬萬水的無底深淵嗎？”
“在神話設定裏，是的。”灰諦解釋，“但在底層架構裏，那裏是東海數據流的‘終極回收與壓縮節點’，也是系統進行大規模歷史數據‘坍縮’處理的地方。由於處理過程會扭曲局部時空規則，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時間泡泡’，也就是那個‘錨點’。裏面很可能保存着系統進行第一次大規模‘歷史修正’（抹除第一次西遊及關聯痕跡）之前的、某個瞬間的原始數據快照。那裏，可能有你們需要的、關於‘源點’具體接入方式、以及‘女媧’最初核心代碼結構的……原始藍圖。”
孫悟空握緊了拳：“怎麼去？那裏肯定是系統重兵把守的核心禁地。”
“我可以爲你們規劃一條理論上監控最薄弱、利用舊版本協議漏洞的路徑。”灰諦的數據流快速閃爍着，“但風險極高。一旦被系統主防御機制（‘天道巡狩陣列’）發現，將是比地府遭遇猛烈百倍的攻擊。而且，進入‘時間錨點’本身也需要付出代價——那裏的時間規則異常，你們可能會經歷時間流速的劇烈變化，甚至……丟失一部分對當前時間線的‘同步性’。”
“去。”孫悟空沒有絲毫猶豫，“就算是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得去。這是我們自己選的路，也是……那些被困在‘夢’裏的億萬人，可能唯一的生路。”
沙僧默默站起，頸間骷髏念珠微微發亮，眼神堅定。
豬八戒一咬牙，扛起釘耙：“娘的，舍命陪猴子！總比當個糊塗鬼強！”
灰諦那團灰色的形體緩緩舒展開，化作一張極其復雜的、由光線構成的立體星圖（海圖），其中一條曲折的、閃爍着微光的路徑，從他們所在位置，蜿蜒指向東海最深處的一個黑暗旋渦標記。
“路徑已傳輸。我會在此爲你們盡量幹擾系統的追蹤算法，但支撐不了太久。祝你們……好運。”
它頓了頓，那中性的電子音似乎有了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波動。
“對了，如果你們真的到了‘源點’，見到‘她’……替我問一句……”
“問什麼？”
灰諦沉默了片刻，最終，只是輕輕地說：“算了……沒什麼。也許，她早就不是‘她’了。”
光芒星圖烙印在三人的意識中，灰諦的形體緩緩消散，重新隱沒於灰域永恒的鉛灰色裏，仿佛從未出現。
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對視一眼。
最後一塊拼圖的位置，已然清晰。
東海之極，歸墟之眼。
時間錨點，初始藍圖。
一場向着地獄最深處、同時也是向着希望最微光處的，終極潛行，即將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