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成都,暑氣開始鬆動。
早晨騎自行車去實習公司的路上,能感覺到風裏的涼意。街邊的銀杏葉還綠着,但邊緣已經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黃,像畫家在畫布上不經意抹過的一筆淡彩。
周末我去了人民公園。這是林薇提過的,她說小時候常被外婆帶到這裏,坐在鶴鳴茶社喝茶,看老人打太極。我找了個靠湖的位置,要了杯竹葉青,看着茶杯裏的嫩芽慢慢舒展。
茶館裏很吵——搓麻將的譁啦聲,茶博士吆喝加水,老人收音機裏咿呀的川劇。但奇怪的是,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反而成了一種白噪音,讓人心安。
我拍了幾張照片:石橋上走過的情侶,湖邊寫生的學生,樹下打瞌睡的貓。準備發給林薇時,卻又猶豫了。這已經超出了我們平常分享的範疇——不再是隨手拍的生活瞬間,而是專程去一個她提過的地方,帶着某種明確的意圖。
最後我只發了茶館的一角,沒有說明在哪裏。
她很快回復:“鶴鳴茶社。”
我驚訝:“你怎麼知道?”
“那個竹編的暖水瓶,還有那種老式藤椅。”她說,“我外婆有一只一模一樣的暖水瓶,用了二十年。”
“你記憶力很好。”
“是對故鄉的記憶很好。”她發來一個微笑的表情,“你在那裏做什麼?”
“喝茶,看人。”我如實回答。
“一個人?”
“嗯。”
對話框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持續了很久,最後只發來一句:“我外婆去年去世了。”
這句話來得突然。我看着手機屏幕,茶館的喧囂在周圍流動,卻忽然感覺隔了一層玻璃。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光標在輸入框裏閃爍,打了幾句話又刪掉。
最後我說:“抱歉。”
“不用。已經一年了。”她說,“只是看到你拍的照片,忽然想起來。她最後那段時間總說想回成都,想在人民公園喝茶,看銀杏。”
“你帶她回來了嗎?”
“沒有。那時候她身體已經不適合長途旅行了。”她停頓了一下,“所以有時候我會後悔,爲什麼不在她還能走動的時候,多陪她回來幾次。”
我握着手機,感覺到這些話的重量。這是我們第一次談論如此私人的話題,不再是書籍、天氣、城市的表面,而是觸及了記憶與失去的核心。
“你在哪裏?”我問。
“宿舍。剛畫完圖,累。”
“想聽成都的聲音嗎?”我錄了一段茶館的音頻發過去——麻將聲、談笑聲、遠處隱約的鳥鳴。
兩分鍾後,她回了一段語音。我點開,先是紙張翻動的聲音,然後是她輕輕的呼吸聲,最後她說:“聽到了。和我記憶裏的一模一樣。”
她的聲音很疲憊,但帶着一種奇特的柔軟。我反復聽了三遍。
“你還好嗎?”我問。
“還好。只是今天有點……脆弱。”她說,“實習壓力大,晚上睡不好,白天畫圖總出錯。剛才看到你的照片,突然就想外婆了。”
“需要聊聊嗎?”
“我們現在不就在聊嗎?”
她說得對。我們在聊,用文字和語音,隔着屏幕,隔着長江。這種聊天無法遞上一杯熱水,無法輕拍肩膀,無法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安慰。但它存在,在這個周末的午後,她願意對我展露脆弱,我願意傾聽。
這本身就意味着什麼。
“我外婆常說,喝茶要喝三開。”我寫道,“第一開太燙,第二開正好,第三開就淡了。人生也差不多。”
“那我們現在是第幾開?”
“第二開吧。不燙了,但還沒淡。”
她發來一個笑臉:“比喻得不錯。那你覺得,我們會喝到第三開嗎?”
這個問題很微妙。是在問我們的對話能持續多久,還是在問別的什麼?
“不知道。”我誠實地說,“但我希望至少喝完這一杯。”
“好。”她說,“那就慢慢喝。”
我們繼續聊着,話題從外婆延伸到各自的家庭。她說她父母都是教師,家裏書多得堆不下。我說我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醫生,家裏總是過分整潔。她說她有一個弟弟,在成都讀高中,每周給她打電話抱怨數學太難。我說我是獨生子,小時候總羨慕別人有兄弟姐妹。
這些信息的交換像在拼圖,一片片拼出彼此生活的輪廓。每多一片,那個形象就更具體一點——不只是“南京讀書的成都女生”,而是有家庭、有記憶、有脆弱時刻的活生生的人。
“你父母知道你實習這麼累嗎?”我問。
“沒說。報喜不報憂,老傳統了。”她說,“你呢?實習還順利嗎?”
“順利。周老師說我翻譯得越來越好了。”
“周老師是好人。”
“你怎麼知道?”
“聽你說的。你說他總穿着熨燙平整的襯衫,說‘翻譯就像搭橋’。”她復述着我之前隨口提過的細節,“能記住員工隨口說的話的上司,不會太差。”
我驚訝於她的記憶力。那些我以爲是無關緊要的日常分享,她都記得。
“你記憶力真的很好。”我重復道。
“只記重要的事。”她說。
這句“重要的事”讓我心跳快了一拍。我的日常分享,對她來說是“重要的事”嗎?還是我只是過度解讀了?
“我該繼續畫圖了。”她說,“明天要交。”
“去吧。”
“那你呢?”
“我再坐一會兒,喝完這杯茶。”
“好。晚上聊?”
“嗯,晚上聊。”
放下手機,茶杯已經涼了。我招呼茶博士加水,看着滾水沖入杯中,茶葉再次翻滾起來。
第三開了。味道確實淡了些,但餘韻還在。
傍晚離開公園時,我在銀杏樹下站了一會兒。抬頭看那些還綠着的葉子,想象它們變黃的樣子,想象林薇說的“銀杏黃的時候,梧桐也該落了”。
秋天快來了。到時候,我們會交換葉子,兌現那個夏天的約定。
這個念頭讓即將到來的季節有了一種特殊的期待。
回家的路上,我繞道去了那家老唱片店。老板正在整理新到的打口碟,見我進來,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我在爵士樂區翻找,找到一張比爾·埃文斯的《給黛比的華爾茲》。封面是黑白的,鋼琴家側着臉,神情專注。
“這張不錯。”老板說,“安靜,適合晚上聽。”
我買下了。不是因爲真的需要新唱片,而是想晚上告訴林薇:我今天買了張唱片,比爾·埃文斯的,封面是黑白的。
想和她分享這個微不足道的決定,就像她分享她的疲憊和記憶。
到家時天還沒黑。我把唱片放進播放機,鋼琴聲流淌出來,清澈而克制。我坐在窗前,看天色一點點暗下去,街燈一盞盞亮起。
手機亮了,是她發來的消息:“圖畫完了。錯誤改好了。還活着。”
“恭喜。”我回復,“我在聽唱片,比爾·埃文斯。”
“我喜歡他的《Peace Piece》。”
“這張是《給黛比的華爾茲》。”
“好聽嗎?”
我錄了一段十秒的音頻發過去。鋼琴聲在夜晚的房間裏格外清晰。
“好聽。”她說,“像秋天的聲音。”
“秋天還沒來。”
“但已經在路上了。”她寫道,“就像有些東西,還沒發生,但已經在路上了。”
這句話懸在對話框裏,像一片將落未落的葉子。
我沒有追問那“有些東西”是什麼。她也沒有解釋。
我們就這樣,在初秋的夜晚,隔着鋼琴聲和一千二百公裏,分享着一種默契的沉默。
有些話不必說出口。
有些期待不必命名。
只要知道它在路上,就夠了。
就像秋天,就像梧桐葉黃,就像銀杏飄落。
就像我們之間,這種緩慢生長的、還未被定義的東西。
它正在路上,以它自己的速度,走向我們,或者,走向某個我們還未看清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