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早晨從六點四十五分的鬧鍾開始。
宿舍窗簾的縫隙裏透進南京初秋的天光,灰藍色的,還沒有完全亮透。她按掉鬧鍾,在床上躺了三十秒,聽着室友均勻的呼吸聲,然後輕手輕腳地爬下床。
洗漱,換衣服,把建築圖紙卷好塞進帆布包。鏡子裏的臉有些蒼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色。她最近總是睡不好,圖紙畫到深夜,躺在床上卻異常清醒,腦子裏是未完成的線條和陳默發來的成都雨聲。
七點二十,她走出宿舍樓。南大仙林校區的梧桐已經開始變色,不是整片的黃,而是一棵樹上的某幾片葉子先黃了,像提前收到季節信號的哨兵。她停下來拍了一張,晨光斜照在葉脈上,半透明的金黃。
手機顯示有一條未讀消息,來自陳默。五分鍾前發的:“成都今天降溫了,穿了外套。”
她回復:“南京也是。梧桐開始黃了。”
發送完就把手機放回口袋,心裏卻開始想象他穿上外套的樣子。是深藍色的那件嗎?她記得他發過照片,衣櫥裏掛着一件深藍色的薄外套。這種記憶的自動調用讓她微微不安——她開始儲存關於他的細節,像儲存建築資料一樣分門別類。
地鐵二號線依舊擁擠。她靠在門邊的角落,打開手機裏存的建築圖紙電子版。今天要去的是河西新區的一個工地,高層寫字樓,玻璃幕牆結構。帶她的李老師昨天說:“小林的剖面圖畫得不錯,但要注意尺度感。”
尺度感。她盯着手機屏幕上的線條,心想這個詞真有意思。建築需要尺度感,知道一米和十米的區別,知道人在空間中的感受。那麼人與人之間呢?隔着屏幕的對話和面對面交談,算是不同的尺度嗎?一千二百公裏,這個距離需要什麼樣的尺度感才能把握?
八點半,到達事務所。辦公室已經有人在了,咖啡機的香味彌漫在空氣裏。她的工位在窗邊,能看到南京城的天際線。她打開電腦,先把昨天畫到一半的立面圖調出來。
“小林,早。”李老師端着咖啡走過來,“今天去工地前,先把三到五層的平面圖校對一下。”
“好的。”
她戴上眼鏡,開始工作。線條,尺寸,標注。這些是她熟悉的領域,可以沉浸進去忘記時間。但每隔一小時左右,她會不自覺地看一眼手機,看有沒有新消息。這種下意識的動作讓她有點惱火——她不喜歡被什麼牽着走的感覺。
十點鍾,手機震動。是陳默發來的照片:成都街邊一家書店的櫥窗,玻璃上貼着“秋季新書到店”的海報。
“路過。”他寫道。
她放大了圖片,看海報上的書名。有一本是關於古建築保護的,她記下來,想着也許可以找來看看。回復時卻只是簡單地說:“書店不錯。”
“你今天在哪兒?”他問。
“辦公室。一會兒去工地。”
“注意安全。”
“會的。”
對話簡短克制,像兩個彼此試探的陌生人。但林薇知道不是這樣。陌生人不會記得對方說過外婆的暖水瓶,不會在失眠的夜晚聽對方發來的雨聲,不會因爲一句“今天降溫了”就想象對方穿什麼外套。
這種認知讓她既安心又不安。
十一點,她帶着圖紙和安全帽去了工地。河西新區還在建設中,到處是鋼筋水泥的骨架。她跟着李老師爬上三樓,工地的聲音震耳欲聾——電鑽聲、敲擊聲、工人的吆喝聲。
“小林,你看這裏。”李老師指着剛澆注的混凝土柱,“設計圖上的弧度,實際做出來會有偏差。你要學會預判這些偏差,在圖紙階段就留出調整空間。”
她點頭,在筆記本上記下。陽光從沒有安裝玻璃的窗口照進來,灰塵在光柱裏飛舞。她忽然想起陳默說的“翻譯就像搭橋”——建築不也是在搭橋嗎?在設計和現實之間,在想象和實體之間。
中午在工地的簡易食堂吃飯。她找了個角落坐下,飯盒裏是昨天從學校食堂打包的飯菜,已經涼了。她慢慢吃着,看到手機裏陳默發來的新消息:“午飯吃什麼?”
她拍下飯盒發過去:“冷的。”
“不好。”
“習慣了。”
她想起他說過老劉面館的擔擔面,紅油和花生碎。那種具體的、熱氣騰騰的畫面突然讓她覺得手裏的冷飯難以下咽。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她並不真的想吃擔擔面,但知道在成都的某個巷子裏,有那樣一碗面,有一個人可能正在吃它,這個認知讓她此刻的冷飯顯得格外孤單。
下午回到辦公室改圖。對着電腦屏幕,她偶爾會走神,想起上周在頤和路勘查的老建築。青磚,拱窗,爬山虎。如果陳默在,會怎麼拍那些建築?會從什麼角度取景?會注意到哪些細節?
她打開手機相冊,翻看之前他發來的成都街景。他喜歡拍細節——門環上的鏽跡,瓦片上的青苔,雨水在青石板上的反光。這種觀察方式很特別,不是記錄地標,而是捕捉時間在物體上留下的痕跡。
也許她應該告訴他,她喜歡他拍的照片。
但她沒有。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改變了關系的質地。而她還不知道想要什麼樣的質地。
傍晚六點,下班。走出辦公樓時,南京的天空是橘粉色的,雲層被夕陽染出漸變的光暈。她沿着中山東路慢慢走,路過一家唱片店,想起他說買了比爾·埃文斯的唱片。她走進去,在爵士樂區找到那張《給黛比的華爾茲》。封面和她想象中差不多,黑白的,安靜的。
她沒有買,只是站在那裏聽了一會兒店裏播放的音樂。是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沉靜而深邃。
走出唱片店時,天已經快黑了。梧桐樹在街燈下投出長長的影子,落葉在腳下發出細碎的聲響。她撿起一片剛落的葉子,邊緣已經金黃,葉脈還帶着綠意。她對着路燈看葉子的紋理,像看一幅天然的地圖。
拍照,發送。
“今天的第一片落葉。”
他很快回復:“我這邊銀杏還沒黃。”
“快了。”
“嗯,快了。”
這種關於季節的對話,像一種緩慢的計時方式。不用日歷,用葉子變色的程度來標記時間的流逝。等銀杏黃了,梧桐落了,他們就要交換葉子,兌現夏天的約定。
這個約定像一個錨,固定在未來某個確切的點上。在此之前,他們可以繼續這樣不緊不慢地對話,不用急着定義什麼,因爲總有一個秋天在那裏等着。
回到家宿舍已經七點半。室友不在,房間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她熱了杯牛奶,坐在書桌前,打開素描本。不是畫建築圖,而是隨意地勾線——梧桐葉的輪廓,老建築的窗櫺,唱片店的招牌,還有模糊的人影。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像另一種形式的對話。
手機又亮了。是陳默發來的音頻,十秒,只有夜晚的街道聲——隱約的車聲,腳步聲,遠處商店關門拉卷簾門的聲音。
她點開聽了三遍,然後也錄了一段發過去:宿舍窗外的聲音——風吹過梧桐的沙沙聲,隔壁陽台晾的衣服晃動聲,更遠處操場上傳來的籃球聲。
“交換夜晚的聲音。”她寫道。
“好。”
“你今天過得怎麼樣?”她問。
“普通的一天。翻譯,吃飯,散步,回家。”
“我也是。普通的一天。”她頓了頓,“但普通的每一天加起來,就是生活,對吧?”
“嗯。而且有些普通的日子,會因爲和某個人分享,而變得不太普通。”
這句話讓她握緊了手機。她看着屏幕上的字,想象他是用什麼樣的表情打出來的。是隨口一說,還是認真思考後的表達?
最後她回復:“也許吧。”
“你總是很謹慎。”他說。
“你也是。”
“所以我們是同類。”
同類。這個詞讓她心裏某個地方軟了一下。是的,他們是同類——需要距離,需要時間,需要理由,需要一切安全的保障才敢向前一步的人。
“同類不好嗎?”她問。
“沒有不好。只是……有時候會想,如果兩個謹慎的人相遇,會不會永遠在原地打轉。”
“你在擔心這個?”
“有點。”
她看着這句話,很久沒有回復。窗外已經完全黑了,梧桐的影子在月光下搖曳。她在想,自己也在擔心同樣的事嗎?擔心因爲太過謹慎,而錯過什麼;又擔心因爲不夠謹慎,而失去已有的平衡。
“至少我們現在在向前走。”她最終寫道,“雖然很慢。”
“很慢很慢。”
“但至少沒有停下。”
“嗯。”
對話在這裏停住了。一種默契的停頓,不需要再說更多。他們都明白彼此在說什麼,都在擔心什麼,都在期待什麼。這種理解本身,就是一種前進。
臨睡前,她把今天撿的那片梧桐葉夾進書裏。是一本關於成都老建築的書,她上周從圖書館借的。葉子正好夾在介紹人民公園鶴鳴茶社的那一頁。
她看着書頁上的照片——和今天陳默發來的一樣的藤椅,一樣的暖水瓶——突然很想念外婆。也想念成都。想念那些具體的、可以觸摸的東西。
而陳默,在這個想念的列表裏,占據着一個模糊的位置。不是故鄉,不是親人,但也不是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是正在成爲某種重要存在的人。
關燈前,她最後看了一眼手機。沒有新消息。但她知道,明天早晨,也許會有。也許沒有。但無論如何,新的一天會來,梧桐葉會繼續飄落,季節會更替。
而他們,會繼續這種緩慢的、謹慎的、一步一步的對話。
在秋天真正到來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