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杖點地留下的凹坑，像一瓢冷水，澆熄了最後一點火星。
兩村青壯看着那老乞丐，眼神都變了。原先只覺得是個路過討飯的，現在才明白，這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喬老七和楊大錘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忌憚與……慶幸。
忌憚的是這老乞丐的武功，慶幸的是他站在中立的立場，而且明顯偏向和解。
“汪老哥……”楊大錘語氣恭敬了許多，“您既然願意做這個中人，我們楊家村沒話說。就按這娃娃的法子試試！”
喬老七也趕緊表態：“喬家村也同意！峰娃子，你這表，我們認了！”
喬峰心中鬆了口氣，但面上依舊平靜。他朝兩村長老各施一禮：“多謝兩位爺爺信任。但這表示是晚輩初步所擬，還需與各位長者詳細商議，根據實際情況調整。”
“應該的，應該的。”喬老七連連點頭。
汪劍通笑道：“那還等什麼？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商量。老叫花做見證。”
兩村長老自然無異議。當下便定了去喬家村的祠堂商議。
人群漸漸散去。喬三槐走到兒子身邊，用力拍了拍喬峰的肩膀，眼眶發紅：“好兒子……”
喬峰微笑：“爹，咱們也回去吧。”
一行人往祠堂走去。喬峰故意放慢腳步，落在後面。
果然，汪劍通也慢悠悠地跟了上來。
“娃娃，”汪劍通與喬峰並肩而行，聲音壓低，“你那套‘分時調度’、‘以工代償’，真是自己琢磨的？”
喬峰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
“不敢欺瞞前輩。”喬峰誠懇道，“晚輩隨師父學藝，師父常教導要‘觀勢、察情、謀定而後動’。此次爭水，晚輩觀察了七日，看了水勢、田畝、人情，又查了村中舊檔，了解歷年用水糾紛的緣由。這才想出這個法子。”
汪劍通點點頭，眼中贊賞之色更濃：“觀勢、察情、謀定而後動……玄苦大師教徒有方啊。”他頓了頓，“不過，老叫花走南闖北，見過不少聰明人，可像你這般年紀就能把事情想得這麼周全、這麼深的，還是頭一回。”
喬峰謙道：“前輩過獎。晚輩只是多想了些。”
“多想？”汪劍通笑了，“你這可不是‘多想’，你這是‘會想’。”
說話間，已到了祠堂。
商議過程比預想的順利。兩村長老看了那張詳盡的表格，聽了喬峰條理分明的解釋，又有了汪劍通這個高手坐鎮，心裏早就認了。主要爭論點在於補償工的數量、雨天應對和違約處罰，喬峰一一給出公允方案，汪劍通最後那句“不介意替兩村管教管教”讓所有人再無疑慮。
不到一個時辰，最終方案定了下來。
“那就這麼定了！”喬老七拍板，“明天就去找石匠刻碑！”
“我們村出刻碑的錢！”楊大錘也爽快道。
氣氛徹底緩和下來。喬峰知道自己的任務完成了，悄悄退出祠堂。
夕陽西斜，將祠堂的影子拉得很長。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落地極輕，節奏穩重。
“娃娃，”汪劍通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陪老叫花走走？”
喬峰轉身，恭敬道：“是。”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祠堂院子，沿着村後小徑往山邊走去。汪劍通竹杖點地，篤篤聲規律而清晰。直到一片僻靜的溪邊林地，他才停下腳步。
暮色漸沉，四下無人。
汪劍通轉過身，那雙看似渾濁的老眼在暮色中亮得驚人。他上下打量着喬峰，目光如實質般掃過他的身形、步態、呼吸節奏，最後定格在那雙沉靜的眼睛上。
“方才在祠堂裏，”汪劍通緩緩開口，“你解說方案時，曾提到‘按距離水源遠近、作物需水緩急’來定序。老叫花想問問——若今日爭的不是水，是山間獵場；爭的不是兩村，是兩夥刀頭舔血的江湖客。你這套‘表格’、‘補償’，還管用麼？”
喬峰心頭一凜。這不是隨口閒聊，這是在試探他思維的本質。
他略作思忖，答道：“原理相通，形式需變。獵場之爭，核心在‘獵物數量’與‘狩獵範圍’。可先勘明山中主要獵物的繁衍規律、活動區域，劃分‘輪獵區’與‘休獵區’，定下‘獵獲限額’。補償亦可變通——若一方某季獵超了額，則需讓出部分獵區，或提供皮毛、肉幹等實物補償。關鍵仍是‘規矩清楚、利益可算、違約必究’。”
汪劍通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但問題接踵而至：“規矩誰定？江湖客不是農人，不服管束，更不信外人。你如何讓他們坐下來按你的‘表’談？”
“所以需要更復雜的‘議價’與‘制衡’。”喬峰思路漸暢，“可引入雙方都不得不忌憚的第三方勢力作保，或設‘共同質押’——比如各押一筆錢財或重要物資於可信之中間人處，違約則罰沒。亦可設計‘連鎖約束’：若甲違約，不僅乙可報復，第三方擔保者亦會出手制裁，令違約代價遠超所得。”
暮色漸濃，林間昏暗。汪劍通忽然踏前一步，毫無征兆地一伸手，五指成爪，直扣喬峰左肩！這一抓角度刁鑽，速度極快，帶着凝練勁風。
喬峰幾乎本能地沉肩縮肘，腳下不退反進，用小臂外側斜向格擋——不是少林拳法中的任何一招，而是前世軍事格鬥中應對擒拿的“撞臂破抓”，以短促剛勁破壞對方發力軌跡。
“啪”一聲輕響，汪劍通的手爪被撞得微微一偏，但他應變奇速，手腕一翻便如影隨形般再次搭上。這次喬峰沒再硬格，順勢旋身，借旋轉之力卸開爪勁，同時右腿悄無聲息後掃，目標並非汪劍通，而是他身側一塊鬆動的山石。
石塊滾動，譁啦作響。汪劍通幾乎在同時收手後撤，兩人重新拉開三步距離。
整個過程不到兩個呼吸。
汪劍通站定，眼中亮光更盛：“這不是少林功夫。”
“是弟子自己瞎琢磨的笨辦法。”喬峰氣息平穩，心跳卻微加速。方才那一下，若汪劍通真用上內力，他絕對擋不住。
“笨辦法？”汪劍通笑了，“臨敵之際不拘泥成法，借力打力，還能分心制造動靜亂敵耳目——這是上過戰場的兵油子才有的習慣。玄苦大師一個出家人，可教不出這個。”
喬峰背心滲出冷汗，坦然迎上汪劍通審視的目光：“師父常言，武學之道，存乎一心。弟子愚鈍，只是覺得……不管什麼招式，能化解眼前困局，便是好招式。”
“化解困局……”汪劍通重復着這四個字，忽然用竹杖在泥地上劃了起來。寥寥幾筆，勾勒出山川、河流、城池的簡略輪廓，又點了幾個位置不一的點。
喬峰凝神看去。那是嵩山周邊形勢圖。幾個點，應該是少林、丐幫的幾處重要據點，以及兩條若隱若現的滲透路線。
“若有這麼兩撥人，”汪劍通用竹杖輕點其中兩個位置，“一撥自北而來，精悍善潛伏；一撥自東而至，擅長僞裝滲透。他們目標不明，但遲早會撞上。而你，是此地唯一看出苗頭的人。你會怎麼做？——記住，你無權無勢，只是個有點小聰明的鄉下少年。”
問題再次升級。喬峰深吸一口林間微涼的空氣。他知道，此刻的回答將決定汪劍通對他真正的判斷。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蹲下身，仔細看了會兒地圖，抬頭問道：“敢問前輩，這兩撥人，彼此可知對方存在？他們最有可能在何處、因何事‘撞上’？而‘我’這個鄉下少年，又憑什麼能讓其中任何一方，願意聽我說半句話？”
汪劍通眉梢微挑。不問對策，先問情報缺失與自身籌碼——這思路，已隱隱有了幾分謀局者的味道。
“他們彼此不知。”汪劍通道，“撞上的地方嘛……或許是爲了爭一件雙方都想要的東西。至於你憑什麼？就憑你能看出苗頭，還能問出剛才這些問題。”
喬峰點點頭，目光重新落回地圖：“若我是那少年，我不會直接介入兩撥人之間。我會先查清他們各自最迫切的需求——北來者要情報？東來者要物資？然後，設法在‘他們可能撞上’的地方，提前布下一個‘更大的誘惑’。”
他手指點在地圖某處：“比如這裏，若是交通要沖，我便散播消息，說此地即將有大利可圖，吸引第三方勢力介入——可以是商隊，也可以是官府巡查。局面越復雜，雙方越不敢輕舉妄動，沖突便可推遲。而我，則利用這個時間差，設法接觸其中相對理性的一方，以提供‘對方動向’爲籌碼，換取對話機會，再圖後續。”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看向汪劍通：“當然，這只是紙上談兵。真實情勢千變萬化，或許最簡單的法子，是立刻將消息告知真正有能力處理此事的人——比如前輩您這樣的高人。”
林間徹底暗了下來。最後一縷天光消逝。
汪劍通久久沒有說話。他只是看着地上那幅已被夜色模糊的地圖，又看着眼前身形尚顯單薄、眼神卻沉靜如深潭的少年。
良久，他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裏帶着釋然，也帶着某種決斷。
“玄苦……真是收了個了不得的徒弟。”
他不再追問，也不再試探。從懷中摸出那塊溫潤的木牌，輕輕放在喬峰手中。
“娃娃，這世上的局，遠比你今日畫的這張表要復雜。但萬變不離其宗——看清利害，定下規矩，留有餘地。”汪劍通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低沉，“好好收着這塊牌子。或許有一天，你會用得上。”
喬峰握緊木牌，木質的紋理貼着手心，鄭重收好：“多謝前輩。”
汪劍通擺擺手：“不必謝。老叫花只是覺得，你這娃娃是塊材料，埋沒在山村裏可惜了。”他望向遠方，“江湖很大，天下很大。你若真想‘做些有益之事’，光在這小山村可不夠。”
喬峰心中明了，恭敬道：“晚輩謹記前輩教誨。”
“好了，”汪劍通轉身，“石碑立好之前，老叫花會在鎮上‘悅來居’住幾天。你若有事，可來找我。”
說完，他拄着竹杖，慢悠悠地走了。背影在暮色中拉得很長。
喬峰握着那塊尚帶體溫的木牌，手心微微出汗。
汪劍通出現了。
比“原著”中早了很多年，而且是以這種方式。
這意味着他的出現，已經引起了這位丐幫幫主的注意。他改變命運的計劃，正式踏出了第一步。
但同時，也意味着更多的目光將聚焦在他身上——慕容復的，汪劍通的，甚至可能還有其他勢力的。
喬峰抬頭，望向暮色漸濃的天空。
山雨欲來，風已滿樓。
而他，必須在這風雨到來之前，變得足夠強大。
祠堂裏傳來老人們商量找石匠的笑語。喬峰嘴角微揚——至少今天，他做成了一件事。
一件實實在在的、讓兩村人受益的事。
轉身往家走。剛邁出兩步，後頸汗毛無端一乍——仿佛被一道看不見的視線舔過。
他倏然回頭，目光鎖死祠堂旁的老槐。
暮色昏沉，樹影婆娑。最高那截橫枝上，一團本應隨風晃動的枝葉，突兀地定了一霎。
僅僅半次心跳的間隙。
待喬峰眯起眼，那團枝葉已重新隨波逐流，再無異狀。
錯覺？
他不再深究，轉身加快步伐，身影迅速沒入漸濃的暮色。
他走後片刻，那截橫枝的背面，一道比夜色更沉的輪廓無聲鬆開了扣住樹皮的手，如一滴墨溶入深潭，徹底消失了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