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清晨,喬峰踏着露水來到鎮上的“悅來居”。
這家客棧不大,門臉有些舊了,但收拾得還算幹淨。喬峰剛走到門口,就看見汪劍通坐在靠窗的位置,正捧着一碗稀飯慢條斯理地喝着。老乞丐今日換了身稍幹淨些的粗布衣,但那根竹杖依舊靠在桌邊。
“汪前輩。”喬峰上前行禮。
汪劍通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來了?坐。吃過早飯沒?”
“吃過了。”喬峰在他對面坐下。
小二端來一碗熱水,喬峰道了聲謝。汪劍通喝完最後一口稀飯,抹了抹嘴,這才正眼打量喬峰:“石碑的事,定下來了?”
“是。”喬峰點頭,“昨日兩村長老已聯名畫押,石匠也請好了,半個月內就能刻好立起來。這期間用水,暫按我畫的那張表試行。”
“試行?”汪劍通挑眉。
“是。畢竟紙上談兵與實際操作總有出入,試行期間發現問題,還能調整。”喬峰回答得很謹慎,“楊村長建議,試行期間若有爭議,由兩村各出一人,加上鎮上一位有威望的鄉老,三人共議裁決。”
汪劍通眼中贊賞更濃:“想得周全。不過……”他頓了頓,“那日你提的法子裏,還有個‘共管會’,如今只是試行,這‘共管會’還未真正建起來吧?”
喬峰心中微凜。汪劍通果然注意到了這個細節。
“是。”他坦然道,“‘共管會’需有章程、有規矩、有長久運作的機制,不是一蹴而就的。晚輩提議,試行期間先由兩村長老和各推舉的兩名青壯,組成一個臨時議事組,熟悉流程。待石碑立好、規矩運行順暢後,再正式選舉‘共管會’成員,訂立章程。”
汪劍通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娃娃,你今年真只有十五?”
“虛歲十六。”喬峰道。
“十六……”汪劍通喃喃重復,手指無意識地在竹杖上敲了敲,“十六歲的娃娃,想事情比許多活了幾十年的人還透。玄苦大師真是教了個好徒弟。”
喬峰謙道:“師父教導有方。”
“不止是師父教導。”汪劍通搖頭,“有些東西,教是教不出來的。”
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從懷中摸出幾個銅錢放在桌上,起身拿起竹杖:“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前輩,這是……”
“你不是想知道老叫花是誰嗎?”汪劍通回頭看他,眼中帶着幾分深意,“今日就讓你看看。”
喬峰心頭一跳,知道重頭戲來了。他深吸一口氣,起身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客棧,往鎮子西頭走去。路上行人漸少,街道也越來越窄。約莫走了兩刻鍾,來到一座略顯破敗的城隍廟前。
廟門半掩,香火稀疏。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或坐或臥在廟前台階上曬太陽,見汪劍通過來,也只是懶懶地抬眼看了看,並未起身行禮。
汪劍通也不在意,徑直推開廟門走了進去。
廟內光線昏暗,神像蒙塵,供桌上空無一物。汪劍通走到神像左側,在那斑駁的牆壁上看似隨意地敲了三下——兩短一長。
片刻,牆壁竟無聲地向內滑開一道縫隙,僅容一人通過。
喬峰瞳孔微縮。機關。
汪劍通回頭看他一眼:“跟緊。”
兩人先後踏入縫隙。牆壁在身後悄然合攏,嚴絲合縫,從外面根本看不出異樣。
眼前是一條向下的石階,兩側壁上每隔幾步就嵌着一盞油燈,光線雖暗,但足夠照明。走下約二十餘級台階,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比地上城隍廟還要寬敞的地下空間,高約一丈,四壁皆是夯土,卻修得頗爲平整。數十名身着各式乞丐裝束的人在此聚集,有的三三兩兩低聲交談,有的在角落的桌案前記錄着什麼,還有的正從一側的通道進出,步履匆匆卻井然有序。
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混合了泥土、汗水和舊衣服的氣味,但並不難聞。最引人注目的是,這地下空間雖無窗戶,通風卻意外地好,顯然另有巧妙設計。
“這是……”喬峰低聲問。
“丐幫在少室山一帶的聯絡點之一。”汪劍通淡淡道,聲音裏帶着幾分自豪,“像這樣的地方,天下有三百餘處。”
丐幫。
喬峰雖然早有猜測,但親耳聽到汪劍通說出這兩個字,心頭還是震了震。天下第一大幫,弟子遍布中原,耳目之靈通,連朝廷都忌憚三分。而眼前這位老乞丐,竟是丐幫中“有頭臉的人物”——喬峰現在幾乎可以肯定,他就是幫主本人。
“汪前輩是……”喬峰試探道。
汪劍通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看看。”
兩人在地下空間裏緩步走動。汪劍通不時停下,與某些弟子交談幾句,詢問些“某某地的糧食價”、“某條路上的官兵巡查頻次”之類的問題。弟子們回答時態度恭敬,但並無過分諂媚,顯然汪劍通在此處的身份雖高,卻並非時時擺架子。
喬峰默默觀察。
他看見一個中年乞丐匆匆從外面進來,走到角落一張桌案前,對坐在那裏的老乞丐低聲道:“王家莊那批貨,昨夜子時過了黑風嶺,預計明日午時能到。”
老乞丐頭也不抬,在一本泛黃的冊子上記錄着:“押運幾人?”
“八個,都是硬手。領頭的是‘斷魂刀’劉猛。”
“知道了。去領二十個饅頭,歇息吧。”
中年乞丐應聲退下。
另一邊,兩個年輕乞丐正在爭論。一個說:“李大哥說了,那批藥材該走水路,快!”另一個反駁:“這幾日河道巡檢嚴,走水路風險大,不如走陸路繞遠些,穩妥!”
兩人爭得面紅耳赤,最後一起看向旁邊一個閉目養神的老者:“七公,您說!”
老者眼皮也不抬:“水路陸路各有利弊,你們自己掂量。但記住,幫裏規矩——貨在人在,貨失人亡。選哪條路,就擔哪條路的責。”
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不敢再爭,湊到一起低聲商量去了。
喬峰注意到,這地下空間的乞丐,雖然都穿着破爛,但仔細觀察,卻能看出分別。
一部分人衣衫襤褸,補丁摞補丁,身上甚至有股難以掩飾的酸餿氣,手腳粗糙,顯然是常年在外奔走、真正行乞或幹粗活的。他們大多聚在空間的東側,交談時聲音較大,舉止也粗豪些。
另一部分人,衣服雖舊,卻洗得幹淨,補丁打得整齊,甚至有些人腰間還掛着玉佩、香囊等飾物。他們多在西側,說話輕聲細語,有的人手指白皙,顯然不常幹粗活。這些人偶爾看向東側那群人時,眼神裏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污衣派與淨衣派。
喬峰腦海中浮現出這個概念。這是丐幫內部最大的分野,也是諸多矛盾的根源。污衣派堅持丐幫本色,認爲既爲乞丐,就該有乞丐的樣子,靠乞討、苦力爲生,保持清白。淨衣派則多是有產業、有家底的江湖人慕名加入,或原本就是丐幫中經營生意、積累財富的弟子,他們主張“丐幫當自強”,不必拘泥於形式,可以經商、置業,壯大幫派實力。
兩派理念不同,沖突不斷。這在原著中,也是後來全冠清能煽動叛亂的重要基礎。
“看出什麼了?”汪劍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喬峰收回目光,斟酌着用詞:“人多,事雜,消息往來頻繁。”
“還有呢?”
“……穿得破的和穿得幹淨的,好像不太往一處湊。”
汪劍通眼神微動:“哦?這你也看出來了?”
喬峰沒有接話。他知道自己說得已經夠多了,一個十五歲的山村少年,能觀察到這個程度,已屬異常。再說下去,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汪劍通也沒有追問,只是帶着他又轉了一圈,最後來到空間最深處的一間獨立廂房前。
廂房門虛掩着,裏面陳設簡單,一床、一桌、兩椅,桌上放着茶壺和幾只粗瓷碗。汪劍通推門進去,示意喬峰也進來,然後反手關上了門。
外面的嘈雜聲頓時隔遠了許多。
“坐。”汪劍通指了指椅子,自己先坐下了。
喬峰依言坐下,心中明白,真正的談話現在才開始。
汪劍通給他倒了碗水,自己也端起一碗喝了兩口,這才緩緩開口:“娃娃,今日所見,你覺得丐幫如何?”
喬峰沉默片刻,謹慎答道:“耳目靈通,人多勢衆。”
“只有這些?”
“……組織鬆散,規矩不明。”
汪劍通眼中精光一閃:“說具體些。”
喬峰知道這是考校,也是機會。他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道:“晚輩所見,或有偏頗,請前輩指正。”
“第一,消息傳遞,多靠口耳相傳。方才那位大哥回報王家莊貨物動向,只說‘預計明日午時到’,卻無更精確的時間、路線細節。記錄的老先生也只是記下‘王家莊貨,明日午時’,若中途有變,信息無法及時更新,容易誤事。”
“第二,任務派發,全憑個人判斷。那兩個年輕人爭論走水路陸路,最後竟是要自己‘掂量’。若無統一標準、風險評估流程,同樣的任務,不同人去做,結果可能天差地別。方才那位‘七公’說‘貨在人在,貨失人亡’,聽起來嚴厲,實則將全部責任推給執行者,並不公平。”
“第三……”喬峰頓了頓,看向汪劍通,“污衣與淨衣,涇渭分明。晚輩鬥膽猜測,這兩派平日裏不僅‘不太往一處湊’,恐怕還有摩擦齟齬。長此以往,人心不齊,再大的幫派,也是一盤散沙。”
廂房裏一片寂靜。
汪劍通端着水碗,久久沒有放下。他盯着喬峰,眼神復雜,有震驚,有欣賞,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
良久,他才緩緩放下碗,長嘆一聲。
“娃娃,你這些話說出來,可知意味着什麼?”
喬峰心中微緊,但面色不變:“晚輩只是就事論事,若有冒犯……”
“不是冒犯。”汪劍通打斷他,苦笑道,“你說得都對。一字不差。”
他站起身,在狹小的廂房裏踱了兩步:“口耳相傳易失真——三十年前,就因一句誤傳的話,本幫損失了十七名好手。任務派發無規矩——五年前,一趟價值千兩的鏢貨,因爲兩個分舵搶功,互相掣肘,最後被黑吃黑,血本無歸。污衣淨衣之爭……呵呵,那是本幫幾十年的頑疾了,多少任幫主想調和,都無功而返。”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地看着喬峰:“這些問題,幫中許多長老都心知肚明。但能像你這般,初次接觸,一眼看透本質,還能條分縷析說出來的,一個都沒有。”
喬峰低頭:“晚輩妄言了。”
“不是妄言,是慧眼。”汪劍通走回桌邊,重新坐下,語氣鄭重起來,“娃娃,老叫花今日帶你來此,也不瞞你了。我姓汪,名劍通,忝居丐幫幫主之位。”
雖然早有猜測,但親耳證實,喬峰還是起身鄭重行禮:“晚輩喬峰,見過汪幫主。”
“坐,不必多禮。”汪劍通擺擺手,“我與你師父玄苦大師是舊識,論輩分,你叫我一聲師伯也不爲過。今日以幫主身份見你,是有一事想問你。”
“師伯請講。”
汪劍通凝視着他:“若我給你機會,讓你在這丐幫之中,試着解決你說的這些問題——不是全部,哪怕只解決一小部分——你可願意?”
喬峰心頭一震。
來了。這就是汪劍通的招攬,比他預想的更直接,也更鄭重。
但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片刻,反問道:“師伯爲何選我?晚輩不過是個山村少年,武功平平,見識有限。”
“武功可以練,見識可以長。”汪劍通道,“但你身上有一種東西,是許多人練一輩子武、讀一輩子書也未必能有的。”
“什麼東西?”
“系統之思。”汪劍通一字一句道,“那日你解決兩村爭水,不是靠蠻力,不是靠人情,而是靠一套完整的規矩、表格、補償機制。今日你點評丐幫弊端,不是泛泛而談,而是直指信息、任務、人事三大核心。你思考問題,不是點,不是線,而是一個面,一個系統。”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老叫花活了六十多年,走南闖北,見過無數聰明人、厲害人。但他們大多精於一點——或武功蓋世,或智謀過人,或經營有術。能像你這般,年紀輕輕就有系統思維的,絕無僅有。”
喬峰沉默。
汪劍通的眼光,確實毒辣。他能看出“系統思維”,這不奇怪,畢竟喬峰展現出的,確實是現代管理學、組織行爲學的底層邏輯。
但這也帶來一個問題——太過耀眼,未必是福。
“師伯謬贊。”喬峰最終開口,“只是,晚輩若入丐幫,該以何種身份?又能做什麼?”
汪劍通顯然早有考慮:“你先不必正式入幫。就以我故人之徒的身份,在此處聯絡點觀察、學習。我會給你權限,可以查閱部分不涉核心機密的檔案,可以向任何弟子詢問情況——當然,他們願不願意說,看你的本事。”
“至於能做什麼……”汪劍通笑了笑,“你可以試着,給剛才那兩個爭論水路陸路的年輕人,設計一套‘選擇標準’。或者,給消息傳遞,想個減少誤差的法子。又或者,簡單點——讓東邊那群穿破衣服的,和西邊那群穿幹淨衣服的,能坐在一起吃頓飯。”
他眼中閃着光:“不拘大小,不限成敗。我只想看看,你這套‘系統之思’,在真正的江湖組織裏,能發揮出幾分威力。”
喬峰深吸一口氣。
這是一個機會,一個難得的實踐平台。丐幫作爲天下第一大幫,組織龐大,問題復雜,正是驗證現代管理理念的絕佳試驗場。
但同時,這也是一個險局。一旦介入過深,必然觸動既得利益,引來明槍暗箭。而且,汪劍通今日的招攬,恐怕早已落入某些人眼中。
他想到了那日在祠堂外,老槐樹上那片可疑的陰影。
想到了慕容復那雙看似溫和、實則深不見底的眼睛。
想到了那個潛伏在暗處、隨時可能爆發的“父親”。
前路艱險,但——值得一走。
“晚輩願意一試。”喬峰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但有三不。”
“哦?哪三不?”
“一不涉幫主權爭,二不觸核心機密,三不違本心原則。”喬峰緩緩道,“晚輩只做觀察、建議,具體執行,還需師伯與諸位長老定奪。若將來晚輩所提之策,與幫中多數人意願相悖,或可能引發更大紛爭,師伯有權隨時叫停。”
汪劍通聽罷,眼中欣賞之色更濃。
不貪權,不越界,知進退。這孩子的心性,比他想象的還要沉穩。
“好,依你。”汪劍通點頭,“那從今日起,你每旬可來此三次。我會交代下去,此間弟子會配合你——當然,能配合到什麼程度,看你的本事。”
他站起身,從懷中摸出一塊小巧的木質令牌,遞給喬峰。令牌正面刻着九袋標識,背面則是一個“通”字。
“這是老叫花的私人令牌,見令如見我。但記住——”汪劍通語氣嚴肅,“非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出示。江湖中人,認的是本事,不是令牌。”
喬峰雙手接過,鄭重收好:“晚輩明白。”
“今日就先到這裏。”汪劍通道,“你回去好好想想,下次來,可以先從‘消息傳遞’這個小口子入手。若有思路,可與方才那位記錄消息的‘吳老’商量,他是此處的管事,也是老叫花信得過的人。”
“是。”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廂房。地下空間裏依舊忙碌,但喬峰再次走過時,能感覺到許多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的,審視的,疑惑的,甚至隱隱帶有敵意的。
他面色平靜,仿佛渾然不覺。
走到出口石階前,汪劍通忽然停下腳步,低聲道:“還有一事。”
“師伯請講。”
“你觀察入微,想必也注意到了,此間弟子對你態度不一。”汪劍通目光掃過遠處幾個看似閒聊、實則不時瞥向這邊的乞丐,“丐幫內部,並非鐵板一塊。有人盼着新鮮血液帶來新氣象,也有人守着舊規矩不肯變。你行事,需分寸得當。”
喬峰點頭:“多謝師伯提點。”
“去吧。”汪劍通拍了拍他的肩膀,“十日後,再來。”
喬峰踏上石階,推開暗門,重新回到城隍廟昏暗的正殿。
廟外陽光正好,刺得他微微眯眼。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面毫無異樣的牆壁,然後整了整衣衫,邁步走出廟門。
台階上曬太陽的乞丐們依舊懶散,但喬峰能感覺到,其中一兩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沒有回頭,徑直朝鎮子方向走去。
心中卻已開始飛速運轉。
消息傳遞的優化方案,任務派發的標準流程,污衣淨衣的和解之道……一個個問題在腦海中浮現,又與現代管理學的知識相互碰撞、融合。
同時,一股隱隱的不安,也如影隨形。
他知道,從今日起,自己正式踏入了江湖這潭深水。
風平浪靜之下,暗流已開始涌動。
而他要做的,是在被漩渦吞噬之前,學會遊泳,甚至——學會造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