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飛機降落在戴高樂機場時,巴黎正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陰雨之中。雨水順着巨大的玻璃幕牆蜿蜒而下,將窗外停機坪上忙碌的地勤車輛和遠處模糊的建築輪廓,暈染成一幅冰冷的水彩畫。

機艙內廣播響起,法語和英語交替播報着抵達信息。我解開安全帶,動作有些遲緩。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身體被倦意浸透,大腦卻異常清醒——或者說,是一種麻木的清醒。那份關於歐洲並購案的文件,我已經在飛機上反復研讀了不下十遍。字裏行間透出的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陷入死局的談判,還有無處不在的潛在風險,比預想的還要棘手。目標是一家有百年歷史、近年卻經營慘淡的法國本土體育用品公司,涉及品牌收購、生產線整合,以及最麻煩的——當地工會的強硬態度,和幾個態度曖昧、虎視眈眈的潛在競爭對手。

這哪裏是商業談判,分明是一場需要步步爲營、小心排雷的叢林探險。父親把這顆燙手山芋丟給我,用意再明顯不過。

取了行李,走出抵達大廳,溼冷的空氣裹挾着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機場大廳人流如織,各種語言在耳邊嘈雜成一片。沒有方家那些熟悉的、或帶着戒備的面孔,更沒有半分接機的動靜。按照父親的“指示”,我需要自行前往預定好的公寓,再聯系他在這邊安排的“聯絡人”——一個叫皮埃爾·杜邦的法國人。據說此人是方氏在歐洲業務的長期合作者,但文件裏對他的描述語焉不詳,只潦草留了一個電話號碼。

這種刻意的“放逐”與“考驗”,幾乎不加掩飾。

叫了輛出租車,報上地址。司機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只是瞥了我一眼,確認地址後便不再多話。車子駛入巴黎的街道,雨水讓這座古老的城市更顯疏離。奧斯曼風格的建築在車窗外緩緩掠過,灰暗的石頭牆體被雨水浸成深褐色,咖啡館的露天座椅空蕩蕩的,偶爾有行人撐着傘匆匆走過,腳步聲在雨幕裏碎成零星的回響。

公寓位於塞納河左岸,一個不算喧囂卻地段不錯的安靜街區。房子有些年頭了,電梯狹小又緩慢,上升時發出嘎吱的聲響,像是隨時會停在半空。擰開房門,是一間典型的歐式小公寓,一室一廳,家具簡單到近乎簡陋,卻還算幹淨整潔。窗戶正對着內部庭院,看不到街景,只有對面牆壁上溼漉漉的爬山虎,葉片低垂,沾着細密的雨珠。

放下行李,我走到窗邊。雨勢似乎小了些,化作細密的雨絲,無聲地落着。庭院裏空無一人,寂靜得能聽見雨滴敲打葉片的輕響。

這裏和鬆柏道館那種充斥着汗水與呐喊的訓練場截然不同,和方家大宅那種無處不在的監控與壓力截然不同,和世青賽賽場那種沸騰喧囂的氛圍,更是天差地別。這是一種徹底的、冰冷的陌生,像被驟然丟進了一個平行時空。

我拿出手機,屏幕幹淨得晃眼,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新信息。和岸陽,和李恩秀,徹底斷了聯系。出發前,我沒有嚐試聯系她,也不知道該以何種身份聯系。方家的耳目或許還在暗中注視,任何不必要的舉動,都可能給她帶去無法預料的麻煩。更何況,我是誰?是那個因“擁抱”死敵之女,而被家族流放的方家長子方凌嗎?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現在想這些,毫無意義。

首要任務,是活下去,完成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贏回那渺茫的“轉圜餘地”。

洗了個熱水澡,驅散些許旅途的寒意與疲憊。而後,我撥通了那個屬於皮埃爾·杜邦的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起,背景音嘈雜得很,像是某個喧鬧的餐廳或酒吧。

“Allo?”一個略顯低沉、帶着濃重法國口音的男聲傳來。

“杜邦先生?我是方凌。”我用英語開口。

對方停頓了一瞬,似乎在搜刮記憶裏這個名字,隨即傳來一聲聽不出情緒的低笑:“哦,方先生的兒子。你到巴黎了?比預計的晚了一點。”

“飛機晚點。”我簡短解釋。

“地址收到了?公寓還滿意嗎?”他的語氣漫不經心,像是在敷衍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可以。”我直奔主題,“關於並購案,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面詳談?我需要了解目前的準確情況。”

“情況?”皮埃爾又笑了,這次的笑聲裏,帶着顯而易見的譏誚,“情況就是一團糟,我親愛的年輕人。工會那幫老頭子像守着祖墳一樣,死守着那些破機器和冗員條款;一家德國體育用品公司在暗中虎視眈眈,到處使絆子;品牌價值跌得比巴黎的雨勢還快。你父親派你來,是覺得你能創造奇跡?還是……僅僅覺得,這裏適合讓你冷靜一下?”

他的話直白得近乎無禮。這證實了我的猜測——皮埃爾·杜邦並非方家的忠誠下屬,不過是個利益捆綁、卻隨時可能因麻煩抽身的合作者。父親把我丟給他,或許就是想借他的口,讓我更直觀地體會什麼叫“無能爲力”。

“奇跡不敢當。”我壓下心頭的波瀾,語氣平穩,“但總需要做點什麼。明天上午,我們能見一面嗎?地點你定。”

皮埃爾似乎在猶豫,背景的嘈雜聲小了些,想來是走到了安靜的角落。“明天上午十點,聖日耳曼大道的花神咖啡館,你知道吧?不認識路就用地圖。到了給我電話。”他沒再多說一個字,徑直掛斷了電話。

聽着聽筒裏的忙音,我緩緩放下手機。窗外,天色已經完全暗透,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敲打着玻璃窗,也敲打着沉寂的夜色。

花神咖啡館,聽起來像是個充滿文藝氣息的地方。但我知道,明天的會面,注定與浪漫無關。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過得像在泥濘裏跋涉。

皮埃爾·杜邦是個典型的法國商人,圓滑、現實,對這項陷入僵局的並購案早已失去半分熱情。見面時,他穿着剪裁得體的西裝,點了一杯昂貴的手沖咖啡,用流利卻帶着濃重口音的英語,向我描繪了一幅比文件上更灰暗的圖景:工會領袖態度強硬,拒絕任何形式的大幅裁員和生產線外遷;那家名爲“博格體育”的德國公司,正在暗中接觸各方勢力,意圖攪黃這場並購;品牌形象老化嚴重,本地市場份額持續萎縮;甚至有當地小報開始渲染“東方資本入侵”“百年品牌淪陷”的論調,無端激起了一些民衆的抵觸情緒。

“你父親開的價碼,現在看起來像個笑話。”皮埃爾啜了一口咖啡,漫不經心地聳聳肩,“除非你們願意付出比現在多一倍甚至兩倍的代價,並且承諾保留所有工人和本地生產線——但那樣一來,這筆生意幾乎不可能盈利。所以,我個人建議,及時止損,放棄它。巴黎很美,你可以當時來度假,三個月後,回去告訴你父親,你盡力了,但實在沒辦法。”

他看着我,眼神裏帶着一種過來人的、近乎憐憫的審視,仿佛在說:看吧,這就是現實,年輕人,別白費力氣了。

我沒有表態,只是向他索要了所有相關資料、工會負責人的聯系方式,以及競爭對手的已知信息。皮埃爾倒是沒吝嗇,很快讓人發了一堆文件到我的郵箱,那態度,仿佛在說:你非要撞南牆,那就隨你。

回到那間冷清的公寓,我開始埋頭啃那些枯燥的法文文件、財務報告和法律條款。語言是道不小的障礙,但好在原身“方凌”受過嚴苛的精英教育,法語有扎實的基礎,借助翻譯軟件,勉強能讀懂大概。白天,我按着皮埃爾給的有限信息,嚐試接觸工會代表。過程卻屢屢碰壁,預約被百般推脫,好不容易見了面,對方也是滿臉戒備,提出的條件苛刻到毫無談判餘地。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們根本不信任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過於年輕的“東方代表”,更願意拖着,等待那個德國買家給出更優厚的條件。

我也試圖通過各種渠道,打探那家神秘的德國競爭對手“博格體育”的底細。可收集到的信息少得可憐,對方行事極爲謹慎,卻能隱隱感覺到其雄厚的實力,以及對這次並購志在必得的野心。

挫敗感像巴黎陰冷的雨水,無孔不入,浸透了四肢百骸。皮埃爾偶爾會打來電話,語氣帶着戲謔的調侃,詢問進展,然後在我沉默的間隙,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輕笑。

身體的記憶,卻在寂靜的深夜裏悄然蘇醒。公寓空間太小,無法進行高強度的元武道訓練,但那些基礎的姿勢、步伐、發力技巧,早已刻入骨髓。每天清晨,我都會在狹小的客廳裏,一遍又一遍地練習最基礎的動作。汗水滴落在地板上,肌肉拉伸帶來的酸脹感,竟成了這片陌生土地上,唯一能讓我感到些許掌控與熟悉的東西。

偶爾,在訓練後汗水蒸騰的疲憊時刻,或是對着電腦屏幕上一行行晦澀的法文條款頭痛欲裂的深夜,我會停下來,望着窗外庭院裏被雨水打溼的昏暗燈光,失神良久。

總會想起那雙清澈的、帶着疼痛與怔忪,卻執拗望過來的眼睛。

骨裂……需要靜養。她現在怎麼樣了?應該已經回到岸陽了吧?訓練肯定要暫停很久,會不會影響後續的比賽?鬆柏道館的人,會好好照顧她嗎?

那些關於我們的離奇新聞,是否也傳到了遙遠的岸陽?她看到的時候,又會怎麼想?

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蕩不起來。我和她之間,隔着的不僅僅是千山萬水的距離,和雲泥之別的身份,還有我親手點燃、如今必須獨自面對的風暴餘燼。

一個星期後的下午,我再次從工會那邊碰壁而歸,心情低落到了谷底。對方的態度比上次更加惡劣,幾乎是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天空依舊陰沉,飄着毛毛細雨。我沒有立刻回公寓,而是漫無目的地沿着塞納河畔走着。

遊客們撐着五顏六色的傘,在橋上拍照留念。藝術橋上的愛情鎖密密麻麻,鏽跡斑斑,承載着無數陌生人的誓言與回憶。我靠在冰冷的石欄上,望着灰綠色的河水緩緩流淌,遠處巴黎聖母院的尖頂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柄沉默的劍,刺破鉛灰色的天幕。

疲憊、孤獨,還有一絲深藏心底、不敢細想的惶惑,在這一刻洶涌而出。這就是掙脫束縛的“自由”代價嗎?擺脫了世界線的操控,卻落入了更龐大、更無形的現實羅網之中。

就在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不是皮埃爾的調侃電話,也不是任何工作相關的郵件提醒。

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內容簡短,只有一行英文:

“想知道博格體育的真實意圖和底牌嗎?今晚九點,瑪黑區,薔薇街23號地下室酒吧。找‘灰雀’。獨自來。”

短信末尾,沒有署名。

我的心猛地一跳,血液仿佛在瞬間沖上頭頂。

博格體育?那個神秘的德國競爭對手?

這條信息來得太過突兀,也太過蹊蹺。是誰發的?皮埃爾?不太像,他的風格向來直接,絕不會用這種神秘兮兮的方式。難道是方家內部其他人的試探?又或者,是競爭對手設下的陷阱?

各種可能性在腦海中飛快掠過,危險的氣息幾乎撲面而來,帶着雨夜特有的陰冷。

但這是我來到巴黎後,除了碰壁和敷衍之外,得到的第一個或許能打破僵局的線索。一個裹着毒藥的糖果,卻也是一個不容錯過的機會。

去,還是不去?

雨絲飄落在臉上,冰涼刺骨。

我盯着手機屏幕上那行字,又抬頭望向沉沉流淌的塞納河,河水翻涌着,像是藏着無數未知的秘密。

留在這裏,按部就班地走向失敗,然後灰頭土臉地回到方家,失去一切?

還是,冒險一搏?

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懸停片刻,隨即按下了刪除鍵。短信消失在收件箱裏,但那個地址和時間,已經牢牢刻進了腦子裏。

晚上九點,瑪黑區,薔薇街23號。

我離開橋欄,轉身走入漸漸密集的雨幕之中。

身上的深色外套很快被雨水打溼,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但某種沉睡了許久的東西,似乎在這冰冷的刺激下,正緩慢地蘇醒過來。

不再是賽場上被世界線規劃的動作,不再是家族裏需要扮演的、冰冷的繼承人角色。

這一次,前方是真正的、不見底的黑暗。

而我,必須自己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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