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薔薇街23號那扇沉重的木門,身後酒吧裏那低沉怪異的電子樂和渾濁的空氣仿佛還黏在皮膚上,揮之不去。雨沒有停,反而下得更急更密,在狹窄的巷弄裏織成一張冰冷的、灰蒙蒙的網。巷道兩旁的建築黑影幢幢,少數幾扇亮着燈的窗戶像困倦的眼睛,透出模糊昏黃的光,很快又被雨幕徹底稀釋。
灰雀最後的警告——“看着點身後”——像一枚生鏽的釘子,死死楔入聽覺神經末梢。我拉緊兜帽,將大半張臉更深地埋進陰影和溼冷的布料裏,腳步卻不停,反而加快了些。運動鞋踩在溼滑的、不規則的石板路面上,發出急促而輕微的“啪嗒”聲,混入連綿的雨聲裏,並不突兀。
巷子很窄,曲折迂回,是瑪黑區老街區常見的迷宮格局。我沒有按原路返回主幹道,而是憑着來時的記憶和對地圖的粗略印象,選擇了一條更繞、更僻靜的路線。眼睛像雷達般掃視着前方每一個岔口、每一個門洞、每一處可能藏匿視線的陰影。耳朵則過濾着雨聲之外的一切異響——遠處偶爾駛過的車輛濺起的水聲,某扇窗戶被風吹動的輕微磕碰,還有……身後若有若無的動靜。
大約拐過第二個彎,轉入一條更暗、幾乎沒有路燈的小巷時,那股被窺視的感覺,終於清晰起來。
不是清晰的腳步聲,更像是一種節奏上的不協調。雨聲是均勻的背景音,我的腳步聲是其中一組稍快、稍重的節拍。而在身後某個不確定的距離,似乎有另一組更輕、更謹慎的聲響,試圖融入雨聲卻又未能完全同步,偶爾漏出一兩下稍重的落地聲,隨即又調整得模糊難辨。
有人。
絕不是巧合的同路人。這種刻意調整步頻、保持距離的跟隨,帶着明確的追蹤意圖。
博格體育的人?灰雀的同夥?還是巴黎街頭普通的宵小,看我孤身一人起了歹意?
心沉下去,但並沒有慌亂。相反,一種奇異的冷靜蔓延開來,將疲憊和疑慮暫時凍結。身體微微繃緊,不是僵硬,而是像一張緩緩拉開的弓,肌肉記憶在雨夜的寒意中蘇醒,評估着巷道的寬度、地面的溼滑程度、前方可視的距離。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突然加速狂奔。那只會暴露我已經察覺,並可能引發對方更直接的行動。我保持着原有的節奏,甚至稍稍放慢了一點點,仿佛在辨認方向,右手則自然垂下,指尖無意識地擦過運動衫下擺,感受着布料下身體的輪廓和蓄勢待發的力量。
前方十幾米處,小巷再次分岔,一條向左,更窄,似乎通向一個堆滿雜物的死胡同口;一條向右,稍微寬些,隱約能看到遠處稍亮一些的路燈光暈透過來。
我腳步沒有停頓,徑直朝着右邊那條稍寬的岔路走去。但就在身體即將完全轉入右邊巷口的瞬間,左腳腳踝極其輕微地一擰,利用地面的溼滑和轉身的慣性,整個人以一個近乎失控的姿態,向着左邊那條狹窄的、看似死路的岔道踉蹌了兩步,同時發出一聲短促的、被雨聲掩蓋大半的悶哼,像是腳下打滑失了重心。
這是一個破綻,一個精心設計的、突如其來的破綻。
身體的重心看似徹底失衡,向左側的牆壁歪斜,左手下意識地撐向溼漉漉的石牆,右手則蜷在身側,做出一副慌亂自保的模樣。眼睛的餘光,卻像最敏銳的鏡頭,死死捕捉着身後岔路口的動靜。
果然!
就在我“失控”轉向左側死胡同的刹那,身後那組一直保持節奏的“雨聲”出現了明顯的頓挫,緊接着,一道黑影從右邊巷口的方向驟然加速,猛地朝着我“跌倒”的位置撲了過來!速度極快,帶着一股凶狠的勁風,甚至壓過了譁譁的雨聲!
不是普通混混!這動作,這爆發力,帶着專業訓練過的痕跡!
黑影手中似乎攥着什麼東西,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絲金屬的冷光——短棍?或者甩棍?
時間在那一刻被拉長、碾薄。
撐在牆上的左手猛地發力,不是推開,而是借着這股反作用力,配合腰胯瞬間的旋轉,“失控”的身體如同繃緊的彈簧般反向彈出!不是後退,而是向着撲來的黑影斜側裏切入!
右腳爲軸,左腿如同蓄勢已久的鞭子,借着旋轉的離心力,貼着溼滑的地面,自下而上,劃出一道凌厲的半弧——掃堂腿!
沒有元武道賽墊上那種追求得分點的精確和克制,只有街頭遭遇戰最直接、最有效的破壞重心!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不是踢中肉體的扎實感,更像是狠狠撞上了對方急速前沖的小腿筋骨。黑影前撲的勢頭猛地一滯,口中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整個人因下盤受襲而向前踉蹌,原本的攻擊路線徹底被打亂。
好機會!但對方反應極快,失去平衡的瞬間,持械的手已經順勢朝着我原先站立的大概位置橫掃過來!帶起尖銳的破風聲!
我早已不在那裏。掃堂腿之後,身體借着旋轉餘勢向側後方滑開半步,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記橫掃。冰冷的金屬氣息幾乎擦着鼻尖掠過,激起一陣戰栗。
雨絲撲在臉上,帶着血腥味的興奮感沖上頭頂。沒有絲毫停頓,在對方一擊落空、身體因揮空而再次出現微小僵直的瞬間,我的右拳已經握緊,指節凸起,由下而上,從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狠狠掏向對方的胸腹隔膜區域!
寸勁!短距離爆發!專打要害!
“呃——!”更沉悶的撞擊聲,伴隨着對方驟然中斷的呼吸和痛苦的悶嚎。
黑影徹底失去了攻擊能力,像一只被煮熟的大蝦般蜷縮下去,手裏的金屬短棍“當啷”一聲掉在溼漉漉的石板上,在寂靜的巷子裏格外刺耳。
整個過程,從設計破綻到反擊制敵,不過兩三秒。快、狠、準,沒有任何多餘的花哨,全是直指要害的實用打法。雨水順着我的兜帽邊緣滴落,在腳邊的小水窪裏濺起細小的漣漪。
我喘着粗氣,不是因爲累,而是腎上腺素急劇分泌後的生理反應。胸口起伏,盯着地上蜷縮呻吟的黑影。他穿着黑色的防水夾克,戴着兜帽,看不清臉。我迅速蹲下,在他身上快速摸索了一下。沒有證件,只有一些歐元零錢,一部廉價手機,還有……那根二十公分左右長的實心金屬短棍。
不是博格體育的正式雇員會帶的東西。更像是本地雇傭的、專門處理“髒活”的打手。
我拿起那部手機,按下電源鍵。屏幕亮起,需要密碼或指紋解鎖。沒有嚐試破解,直接用力將它摔向旁邊的石牆!屏幕和外殼應聲碎裂,零件散落一地。
然後,我撿起那根短棍,掂了掂分量。很沉,手感扎實。我看了地上的人一眼,他還在痛苦地抽搐,但意識似乎正在恢復。
沒有廢話,我抬起腳,用鞋跟重重地踩在他持械的右手手腕上!
“咔嚓。”輕微的骨裂聲被譁譁的雨聲完美掩蓋。
黑影發出一聲淒厲的、被劇痛撕扯的慘叫,徹底癱軟下去,連抽搐的力氣都沒了。
我沒有殺他,但這一下,足夠讓他記住今晚,並且短時間內無法再替任何人賣命。
站起身,將短棍隨手扔進旁邊的雜物堆深處。冰冷的雨水沖刷着手背上可能沾染的污跡和一絲極其淡薄的血腥氣。
心髒仍在有力地跳動,但剛才那短暫爆發的凶悍已經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冰寒。灰雀的警告應驗了。博格體育,或者至少是與之相關的勢力,動作比想象中更快,也更下作。他們不僅要在商業上碾壓方家,還試圖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方式,清除障礙,或者傳遞赤裸裸的威脅。
今晚的跟蹤和襲擊,是一個明確的信號:巴黎的水,比文件上寫的還要渾,還要危險。
我沒有再理會地上的人,轉身,快步走出這條狹窄的死胡同,重新匯入右邊那條稍寬的巷子,並迅速離開了瑪黑區。這一次,身後再沒有任何不協調的“雨聲”。
回到公寓時,已近午夜。雨勢稍歇,變成綿密的雨絲。樓道裏依舊寂靜,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和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在空曠的走廊裏回蕩。
關上門,反鎖。背靠着冰涼的門板,我緩緩滑坐在地。溼透的運動衫緊貼着皮膚,帶來黏膩的寒意。剛才巷戰時的冷靜和凶狠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指關節有些發紅,那是擊打對方隔膜時留下的痕跡。手掌微微顫抖,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力量宣泄後的生理反應。
這不是方凌應該做的事。不是在訓練館裏切磋技藝,不是在賽場上爭奪獎牌,而是在巴黎雨夜的暗巷裏,用最直接、最殘酷的方式制服一個意圖不明的襲擊者。
世界線意識消失後,我獲得的“自由”,就是將“方凌”這個身份,拖入這樣的泥沼之中嗎?
喉嚨有些發幹。我掙扎着站起來,脫掉溼透冰冷的運動衫,走進狹小的浴室。熱水沖刷過身體,帶走寒意和肌膚上沾染的夜氣與塵土,卻沖不散心頭沉甸甸的塊壘。
二十四小時。灰雀要的現金。
還有,博格體育的“證據”。
我擦幹身體,換上幹淨的衣物。頭腦異常清醒,睡意全無。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庭院對面牆壁上的爬山虎在夜雨中黑黢黢一片,像無數窺視的眼睛。
錢。我需要一筆現金,而且要快,不能通過方家的正規渠道,也不能讓皮埃爾知道。在巴黎,一個被“流放”、幾乎孤立無援的方家長子,如何迅速弄到這樣一筆錢?
記憶碎片中,屬於“方凌”的過往,除了嚴格的訓練和商業課程,似乎還涉及一些……不那麼光彩的、方家用於處理特殊事務的灰色人脈和地下渠道。那些記憶模糊而隱晦,像是被刻意隱藏的暗門。
現在,或許到了不得不推開這扇暗門的時候。
我走到書桌前,打開台燈。昏黃的光圈照亮桌面一角。拿起一支筆,在空白的便籤紙上,憑着那些模糊的記憶,緩緩寫下幾個關鍵詞,和一個位於巴黎第十三區、靠近唐人街的地址。那似乎是一個當鋪,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個可以典當“特殊物品”、並提供“特殊借款”的地方。老板姓陳,廣東人,與方家有過一些不足爲外人道的往來。
這是冒險。將方家的把柄,或者我個人的困境,暴露給這樣一個邊緣人物。
但眼下,我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灰雀那邊,是眼下唯一可能打開局面的線索。而博格體育的威脅,已經從不透明的商業競爭,延伸到了雨夜的刀棍相見。
我需要武器,需要信息,需要……破局的力量。
哪怕這力量,沾染着泥濘和黑暗。
我將寫着地址的便籤紙揉成一團,點燃,看着它在煙灰缸裏化爲灰燼。地址已經記在腦子裏。
窗外,巴黎的雨夜依舊深沉。遠處不知哪座教堂的鍾聲,穿過雨幕傳來,沉悶而悠遠,像是爲這個夜晚,也爲即將到來的、更加莫測的明天,敲響的警鍾。
我關掉台燈,將自己埋入房間的黑暗之中。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我要走的路,注定不會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