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賽那晚,寧城大學小禮堂的燈光亮得像要把整個夜空燙出一個洞。
段斯站在禮堂側面的玻璃窗外。這個位置很偏,只能看見舞台的三分之一,評委席完全被遮擋,觀衆席更是只見黑壓壓的人頭。但他還是來了,沒告訴任何人。
裏面正在進行的辯題很拗口:“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是不是一種愚蠢”。正反雙方已經過了立論環節,現在應該是自由辯論。隔音玻璃把聲音過濾得模糊不清,只能看見台上辯手勢的動作——有人激動地揮舞手臂,有人冷靜地推眼鏡,有人低頭飛快地記錄。
然後他看見了邱米。
她坐在反方二辯的位置,深藍色西裝外套,白色襯衫,頭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聚光燈從頭頂灑下來,在她臉上投出清晰的光影分割線。她沒有像其他辯手那樣頻繁起身,但每次站起來,都像一枚精準投入水面的石子——語速平穩,手勢克制,目光直視對手,像在宣讀一份不容置疑的判決書。
段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想象出她說話時的樣子:微微蹙眉,字斟句酌,每個論點都像經過精密計算的齒輪,嚴絲合縫地咬合在一起。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是不是愚蠢?
他忽然想起自己站在這裏的原因——明明辯論賽已經和他無關,明明可以像胡吉他們一樣在宿舍打遊戲,明明知道隔着這層玻璃什麼也聽不清。但他還是來了,像個偷窺者,像個朝聖者,像個……傻子。
玻璃上凝結着他的呼吸。他抬手擦出一小片透明,那片透明裏,邱米正好站起身。她說了句什麼,台下響起掌聲。她微微頷首,坐下,側臉在燈光下顯得異常清晰。
段斯的手停在玻璃上。
表演賽在九點結束。人群從禮堂門口涌出,說笑聲、討論聲、腳步聲混在一起,像退潮的海水。段斯退到路邊的香樟樹下,看着人流分散,漸漸稀疏。
然後他看見了邱米。
她和鄭航宇還有另外兩個法學院學生一起走出來,手裏抱着文件夾,正在討論什麼。鄭航宇說了句什麼,她點點頭,表情認真。走到路燈下時,他們分開了,她一個人走向法學院樓——應該是要去還資料。
段斯在原地站了幾秒。然後他邁開腳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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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燈把梧桐樹的影子投在地上,交疊成破碎的網。邱米走得不快,步子和平時一樣穩,帆布書包隨着步伐輕輕晃動。她沒戴耳機,也沒看手機,只是看着前方的路,像是在思考剛才的比賽,又像是單純地在走路。
段斯加快腳步,在距離她三米左右的地方開口:“邱米。”
她停下,轉過身。路燈的光從她頭頂灑下來,在她睫毛下投出細密的陰影。她看見他,眼神裏有一閃而過的驚訝,但很快恢復了平靜。
“段斯。”她說,聲音在夜晚的空氣裏顯得清晰而冷靜,“你怎麼在這兒?”
“路過。”他說,這個借口拙劣得可笑,“剛看完表演賽。”
邱米看着他,沒說話。她的目光裏有審視,有疑惑,還有一點……興味?段斯不確定。
“打得很好。”他又補充了一句,像是需要填補兩人之間的沉默,“我是說,你講得很好。”
“謝謝。”她說,然後轉過身,繼續往前走,但腳步放慢了些,像是在等他。
段斯跟上去。兩人並肩走在梧桐道上,中間隔着一拳的距離。風從側面吹來,吹動她的發絲,吹來她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不是香水,就是最普通的、幹淨的洗衣液味道。
“你們那個辯題,”段斯開口,聲音有點幹,“挺有意思的。”
“嗯。”邱米說,“但辯題本身就有傾向性。‘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這個詞組已經帶了價值判斷——‘不可爲’。如果換成‘明知勝算低而爲之’,討論會更中立。”
她說得很快,像在課堂上分析案例。段斯聽着,忽然覺得這樣的對話很舒服——不用寒暄,不用找話題,直接進入核心。就像他們之間的每一次交流,關於貓糧,關於辯論技巧,關於某個數據是否可靠。
“你覺得是愚蠢嗎?”他問,“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邱米沉默了幾秒。他們已經走到了法學院樓前,但她沒有進去,而是繼續往前走,往宿舍區的方向。
“要看情況。”她說,“如果‘不可爲’是基於客觀事實的判斷,比如用肉身擋火車,那是愚蠢。但如果‘不可爲’只是基於概率的預測,比如成功的可能性只有10%,那爲之奮鬥可能是一種勇氣。”
“所以你投反方?”
“我抽到反方。”她糾正他,“而且辯論不是表達個人觀點,是完成持方任務。”
這話說得太“邱米”,段斯忍不住笑了。她看了他一眼,眼神裏閃過一絲疑惑,像是在問“這有什麼好笑”。
“沒事。”他說,“就是覺得……你很認真。”
“辯論本來就應該認真。”她說,語氣理所當然。
他們已經走到了宿舍區的岔路口。左邊是女生公寓,右邊是男生公寓。邱米停下腳步,轉向他:“我到了。”
段斯也停下。夜風吹過,梧桐葉在他們之間簌簌落下。路燈的光暈在溼漉漉的地面上蕩漾,像灑了一地的碎金。
“那個……”他開口,聲音有點緊,“條文這幾天好像有點咳嗽。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說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這個借口比“路過”還要拙劣。
邱米看着他。她的目光很靜,靜得像深秋的潭水。她看了他很久,久到段斯以爲她會拒絕,會像以前那樣,用一句“不用了謝謝”結束對話。
但她點了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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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調轉方向,往小花園走。夜晚的小花園很安靜,只有風聲和遠處隱約的車流聲。條文果然在石凳上等,看見他們,喵了一聲,聲音確實有點啞。
邱米蹲下來,從帆布包裏掏出個小手電,照了照貓的喉嚨。“可能是着涼了。”她說,“明天我給它帶點藥。”
段斯也蹲下來,離她很近。近到能看見她睫毛的弧度,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洗發水味道,能聽見她呼吸的輕微聲響。條文蹭過來,用腦袋頂他的手,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它喜歡你。”邱米忽然說。
“什麼?”
“條文。”她摸了摸貓的背,“它平時很警惕的,但對你很親。”
段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是伸手摸了摸條文,貓的毛很軟,在夜色裏泛着溫暖的光澤。
夜風更涼了。邱米站起身,段斯也站起來。兩人面對面站着,中間隔着條文,貓在他們腳邊繞圈,尾巴高高豎起。
“段斯。”邱米突然叫他的名字。
“嗯?”
她的眼睛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清透,像兩顆褐色的玻璃珠。“你今天,”她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是來看辯論的,還是來看我的?”
空氣突然安靜了。風聲,車流聲,貓的咕嚕聲,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她的問題,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裏激起巨大的、無聲的回響。
段斯張了張嘴,還沒發出聲音——
“我靠!”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胡吉從灌木叢後面鑽出來,頭發上還沾着樹葉,一臉“我發現了什麼驚天秘密”的表情。他看看段斯,看看邱米,又看看在地上打滾的條文,嘴巴張成了O型。
“老段你……”他指指段斯,又指指邱米,“你們……”
邱米的表情恢復了平時的冷靜。她對胡吉點點頭:“你好。”
然後她轉向段斯:“我先回去了。條文的事,明天再說。”
說完她真的走了,背影在夜色裏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女生公寓樓的門洞裏。
胡吉還站在原地,保持着那個目瞪口呆的姿勢。段斯看着他,忽然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你在這兒幹嘛?”他問。
“我……”胡吉回過神來,臉上露出賊兮兮的笑,“我本來想去買夜宵,結果看見你們……老段,你可以啊!不聲不響的,進度這麼快?”
“什麼進度?”段斯轉身往宿舍走。
“還裝!”胡吉追上來,搭着他的肩,“一起喂貓,深夜散步,還‘是來看辯論的還是來看我的’——我靠,這學姐這麼直接的嗎?”
段斯沒理他,只是加快了腳步。夜風吹在臉上,帶着寒意,但他覺得臉上有點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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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412宿舍的門時,胡吉已經搶先一步沖了進去。
“重大新聞!”他大聲宣布,“咱們段老師,有情況!”
牛夢鈺從遊戲裏抬起頭:“什麼情況?”
“我剛才看見老段跟那個法學院學姐在一起!”胡吉手舞足蹈,“兩人深夜幽會,一起喂貓,還被學姐當面質問…這劇情,比電視劇還刺激!”
董偉正在泡茶,聞言挑了挑眉:“哦?”
段斯走進來,把外套掛好:“別聽他胡說。”
“我胡說?”胡吉掏出手機,“我都拍照了!雖然有點糊,但絕對是你們倆!”
牛夢鈺湊過去看,然後吹了聲口哨:“可以啊老段。什麼時候的事兒?”
“沒什麼事兒。”段斯爬上床,“就是碰巧遇到。”
“碰巧遇到人家問你那種問題?”胡吉不依不饒,“老段,你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對人家有意思?”
宿舍裏突然安靜了。三雙眼睛都看着段斯。
段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小塊水漬,形狀像片雲。他想起剛才路燈下,邱米問那個問題時認真的眼神,想起她褐色的眼睛在光線下清透得像玻璃珠,想起她說“條文喜歡你”時微微上揚的嘴角。
“不會吧?”牛夢鈺的聲音帶着不可思議,“你真喜歡那種類型的?嚴肅,認真,跟行走的法典似的?”
董偉慢悠悠地倒了杯茶:“嚴肅的人,說不定內心很柔軟。”
“你怎麼知道?”胡吉問。
“會喂貓的人,心都不會太硬。”董偉說,抿了口茶。
段斯翻了個身,背對他們。宿舍裏又安靜下來,只有牛夢鈺鼠標點擊的聲音,董偉倒茶的水聲,胡吉刷手機的輕微聲響。
條文今晚會睡得好嗎?藥明天什麼時候帶?她問那個問題時,到底想知道什麼?
窗外,寧城大學的夜晚一如既往地深着。而某個關於“是來看辯論還是來看我”的問題,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412宿舍的寂靜裏,激起了無聲的、卻持久的漣漪。
段斯閉上眼睛。
他沒有承認。
但也沒有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