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城的初雪來得又早又急。
前一天還是深秋的幹冷,一夜之間,整個世界就白了。短短兩小時,梧桐樹的枝椏就裹上了厚厚的銀裝,石板路上積了寸許的雪,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
412宿舍被牛夢鈺的驚呼吵醒時,窗外的世界已經白得晃眼。
“下雪了!我靠!好大的雪!”
胡吉從床上彈起來,扒着窗戶看,嘴裏哈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成白霧。董偉慢悠悠地坐起身,看了眼窗外:“今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早。”
段斯也醒了。他看着窗外白茫茫的校園,第一個念頭是:條文怎麼辦?石凳那麼冷,它晚上睡哪兒?
宿舍樓下一片喧鬧。已經有早起的學生在打雪仗,雪球在空中飛來飛去,尖叫聲、笑聲、雪球砸在羽絨服上沉悶的噗噗聲混在一起。
“走走走!下去打雪仗!”牛夢鈺已經套上外套,“來寧城第一場雪,必須紀念!”
胡吉積極響應,翻箱倒櫃找最厚的手套。董偉表示要泡壺熱茶在陽台觀戰。段斯坐在床上,沒動。
“老段,走啊!”胡吉拽他。
“你們去。”段斯說,“我去喂貓。”
宿舍裏安靜了一秒。然後三聲拉長的“噢——”同時響起,帶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牛夢鈺擠眉弄眼:“喂貓?喂貓需要這麼積極?”
“條文咳嗽還沒好。”段斯面無表情地穿衣服,“雪天會更嚴重。”
“是是是,條文重要。”胡吉笑得賊兮兮,“那我們就……不打擾了?”
段斯沒理他們,圍上圍巾,戴上手套,推門出去。走廊裏全是興奮的學生,有人端着相機往外沖,有人拎着塑料鏟子——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雪的氣息從樓梯口涌上來,清冽,幹淨,帶着冬天特有的凜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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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園已經完全變了樣。
石凳被雪覆蓋,像一塊巨大的奶油蛋糕。梧桐樹的枝椏裹着雪,偶爾有承受不住的,簌簌抖落一片雪霧。石板路被清掃出了一條小道,但很快又落滿了新雪。
然後段斯看見了邱米。
她蹲在石凳旁,穿着白色羽絨服,圍了一條深灰色的圍巾,頭發上落着細碎的雪花。條文趴在她膝蓋上,裹着一塊小小的絨毯,只露出橘色的腦袋。她正在用一個小勺子喂貓吃藥,動作很輕,很耐心。
雪還在下,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在她肩頭,落在她頭發上,落在她睫毛上。她沒有拂去,只是專注地看着條文,看它有沒有把藥咽下去。
段斯站在小路入口,沒有往前走。這個畫面太安靜,太美好,像某種不應該被打擾的儀式。雪落在他的肩頭,化開,冰涼的水漬滲進布料裏。
條文吃完了藥,邱米從保溫杯裏倒出一點溫水,湊到它嘴邊。貓舔了幾口,然後蹭了蹭她的手心。她笑了——那個笑容很淡,但在白茫茫的雪景裏,清晰得像用刀刻出來的。
段斯走了過去。腳步聲在雪地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邱米抬起頭,看見他。她的睫毛上還沾着雪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你來了。”她說,語氣自然得像在說“今天下雪了”。
“嗯。”段斯蹲下來,摸了摸條文的腦袋,“它好點了嗎?”
“藥起作用了。”邱米把絨毯裹緊了些,“但雪天太冷,得給它找個更暖和的地方。”
兩人蹲在雪地裏,中間隔着裹成團的條文。雪落在他們肩頭,落在貓的絨毯上,落在積了雪的石凳上。世界很安靜,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聲,和條文輕微的呼嚕聲。
“段斯。”邱米突然開口。
他看向她。她的臉被凍得有點紅,鼻尖也是紅的,但眼睛很亮,像雪地裏的兩顆褐色玻璃珠。
“那天晚上的問題,”她說,“你還沒回答。”
雪下得更大了。雪花在兩人之間飄落,像一道流動的、無聲的簾幕。條文在絨毯裏動了動,發出輕微的喵嗚聲。
段斯感覺喉嚨發幹。他張了張嘴,聲音小得幾乎被雪花落地的聲音淹沒:“……想看你。”
邱米沒動。她只是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也沒去拂。
“什麼?”她說,“我沒聽清。”
段斯深吸一口氣。冷空氣鑽進肺裏,刺得他清醒了些,想要提高一點音量。
然後段斯的手機響了。
鈴聲在雪地裏格外刺耳。他掏出來看,是胡吉。接通的瞬間,胡吉興奮的聲音炸開來:“老段!快來圖書館門口!我叫我姐和葉嘉姐出來拍照!下這麼大雪,必須合影留念!”
聲音太大,邱米應該也聽見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雪:“你去吧。”
“那你……”
“條文我帶回宿舍。”她說,把裹着絨毯的貓抱起來,“宿管阿姨同意了,可以暫時養幾天。”
段斯看着她抱着條文站起來,看着她轉身要走,忽然叫住她:“邱米。”
她回頭。
雪下得更急了。雪花在她和他之間織成一道白色的帷幕,她的身影在帷幕後顯得有些模糊。
“我……”段斯想說點什麼,但手機裏胡吉又在催:“老段!快點!我姐她們馬上到了!”
邱米對他點了點頭:“去吧。”
然後她真的走了,抱着條文,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背影很快被漫天大雪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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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前的廣場上已經擠滿了人。
胡吉、牛夢鈺、董偉都在,胡潔和葉嘉也到了。葉嘉今天穿了件紅色的羽絨服,在雪地裏格外顯眼。胡吉正拿着手機找角度,嘴裏念叨着:“這張一定要拍好,我要發朋友圈……”
段斯走過去時,胡潔看了他一眼:“你臉色不太好。”
“凍的。”他說。
胡吉把手機塞給牛夢鈺:“牛馬,你來拍,把我拍帥點!”
幾個人站成一排。胡潔和葉嘉在中間,胡吉硬擠到葉嘉旁邊,段斯站在最邊上。雪還在下,相機舉起來,屏幕上的幾張臉都凍得通紅。
“一、二、三——”
快門按下的瞬間,段斯看見廣場另一頭,鄭航宇走了過來。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沒打傘,頭發上落滿了雪。他走得不快,但目標明確——徑直朝他們這個方向走來。
胡吉也看見了。他的笑容僵在臉上,手從葉嘉的肩膀上放下來。
鄭航宇走到他們面前,沒看其他人,直接看向葉嘉。雪花落在他肩頭,他也沒拂,只是看着葉嘉,眼神專注得像在看什麼珍貴的東西。
“葉嘉。”他開口,聲音在雪地裏很清晰,“我有話想跟你說。”
空氣突然安靜了。廣場上的喧鬧聲、歡笑聲、雪球砸落的聲音,全都退得很遠。只剩下雪花落下的簌簌聲,和鄭航宇接下來要說的話。
胡潔想拉胡吉走,但胡吉站着沒動,眼睛死死盯着鄭航宇。
“我喜歡你。”鄭航宇說,每個字都像落在雪地上的石子,清晰,沉重,“從大二第一次在辯論賽上見到你,就喜歡了。一直沒說,是因爲覺得還不夠好,配不上你。但現在我要畢業了,有些話再不說,可能就來不及了。”
雪花在兩人之間飄落。葉嘉的臉在紅色羽絨服的映襯下白得近乎透明。她看着鄭航宇,沒說話,但眼神裏有復雜的情緒——驚訝,猶豫,還有別的什麼。
“我知道你可能覺得突然。”鄭航宇繼續說,“但我是認真的。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試試看。”
胡吉的手攥成了拳頭。段斯能看見他手臂上的青筋,能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胡潔緊緊拽着弟弟的胳膊,低聲說:“胡吉,別沖動。”
但胡吉沒聽見。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葉嘉,盯着她的臉,盯着她的嘴唇,等着她說出那個答案。
然後葉嘉點了點頭。
很輕的一個點頭,但在雪地裏,在那個瞬間,重得像一塊巨石砸在冰面上。
“好。”她說,聲音很輕,但足夠所有人聽見。
鄭航宇笑了。那是種成熟男人的笑,從容,篤定,帶着某種勝利者的遊刃有餘。他伸出手,葉嘉猶豫了一下,把手放進了他的掌心。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其他人,最後落在胡吉臉上。那個眼神很復雜——有禮貌,有歉意,但更深處,有種近乎挑釁的東西。像是在說:看,我贏了。
胡吉猛地往前沖。
段斯和牛夢鈺同時抓住了他。胡吉像頭失控的野獸,拼命掙扎,眼睛通紅,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嘶吼:“爲什麼?!爲什麼是他?!葉嘉姐!爲什麼?!”
葉嘉別過臉,沒看他。鄭航宇把她往身後護了護,這個動作更刺激了胡吉。
“胡吉!”胡潔的聲音傳來,“別鬧了!回去!”
“我不!”胡吉吼,眼淚毫無預兆地滾下來,混着雪花,在臉上凍成冰涼的痕跡,“爲什麼啊……我那麼喜歡你……我那麼努力……爲什麼是他……”
雪下得更大了。廣場上的人都在看這邊,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段斯和牛夢鈺死死架着胡吉,董偉站在旁邊,臉色罕見的嚴肅。
鄭航宇帶着葉嘉走了。兩人並肩走在雪地裏,葉嘉的紅色羽絨服和鄭航宇的黑色大衣,在白色背景裏漸行漸遠,像某種殘酷而美麗的畫面。
胡吉還在掙扎,但力氣漸漸小了。最後他癱在段斯和牛夢鈺懷裏,像個被抽空了氣的皮球,只是喃喃重復:“爲什麼……爲什麼……”
雪花落了他滿頭滿臉,他也沒去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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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宿舍的路很長。
胡吉被三個人架着,腳拖在雪地上,劃出兩道深深的痕跡。他沒再說話,也沒再哭,只是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前方,像丟了魂。
胡吉被放在宿舍的椅子上。他坐着,一動不動,眼睛盯着地板,像在盯着某個看不見的深淵。雪花在他頭發上融化,水珠順着臉頰往下淌,分不清是雪水還是淚水。
段斯站在窗邊,看着外面還在下的大雪。雪地上,鄭航宇和葉嘉剛才站立的地方,腳印已經被新雪覆蓋,像是從沒有人站在那裏,從沒有人說過那些話,從沒有人點過那個頭。
但他記得。記得葉嘉點頭時的那個瞬間,記得胡吉通紅的眼睛,記得鄭航宇那個眼神——成熟,從容,帶着成年人的遊刃有餘,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
“我去抽根煙。”段斯說。
他走到陽台,關上門。雪還在下,但小了些,變成細細的、粉末似的雪沫。他點燃一支煙,手有點抖。
手機震了一下。他掏出來看,是邱米發來的:條文睡着了。宿舍很暖和。
下面附了張照片——條文蜷在鋪了毛巾的紙箱裏,睡得很香,橘色的肚皮隨着呼吸一起一伏。
段斯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後他回復:好。
發送完,他抬起頭,看着漫天飛雪。
胡吉的道心碎了。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被現實重重摔在地上,碎得撿不起來。而葉嘉那個點頭,那個“好”字,那個被鄭航宇護在身後的動作,像是用最鋒利的冰錐,在胡吉心裏鑿出了一個永遠填不滿的洞。
段斯想起剛才在小花園,自己對邱米說的那句話:“我是想看你。”
聲音那麼小,小得像怕被聽見,又像怕聽見了之後的回應。
雪落在欄杆上,積了薄薄一層。他伸手抹去,指尖冰涼。
宿舍裏傳來胡吉壓抑的、破碎的哭聲。那哭聲很輕,但穿透了玻璃門,穿透了雪幕,直直刺進他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