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被朱由檢那雙燃燒着火焰的眸子扶了起來,整個魂兒卻還飄在半空中,一半沉浸在剛才那般的血腥畫面裏,另一半則被皇帝那石破天驚的誓言震得七葷八素,神情恍惚。
他下意識地用那沾滿泥污和血跡的袖子胡亂抹了把臉,鼻涕眼淚混成一團,忽然間,腦子裏靈光一閃,想起了孫二蛋臨死前的話,臉上頓時浮現出一絲在無邊絕望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喜與慶幸。
“萬歲爺,太好了!真是列祖列宗!太子爺和公主殿下吉人天相,到了國丈府上,那……那就安全了!
”王承恩的聲音因爲激動而尖利起來,他緊緊抓着朱由檢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國丈爺是您的嶽父,是皇親國戚,他府上家丁護院衆多,定會拼死護住太子爺的!
萬歲爺,我們快些去接了他們,趁着城裏大亂,一起南下吧!只要到了南京,一切就都還有希望!”
“南下?”
朱由檢緩緩回頭,從齒縫裏擠出這兩個字。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但那雙眼睛裏,卻閃爍着一種讓王承恩感到無比陌生的、冰冷刺骨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絕對理性。
那不是君王的威嚴,也不是凡人的情感,那是一種……一種將世間萬物都視爲棋子和籌碼的,屬於上位獵食者的寒光。
“王承恩,你告訴朕,我們現在是什麼身份?”
王承恩被他看得心頭發毛,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結結巴巴地回答:“是……是萬歲爺和……和奴才……”
“不。”朱由檢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聲音冷得像從涵洞裏帶出的冰,“我們是兩個僥幸沒死的逃犯。一個吊死鬼,一個殉葬的閹人,僅此而已。
朕現在問你,兩個逃犯,帶着一個不到十歲的太子,一個斷了手臂的公主,還有你這把隨時可能在半路上散架的老骨頭,怎麼穿過李自成遍布全城的搜捕大軍?怎麼穿過他即將封鎖的九門?
又怎麼穿過城外那些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南下摘桃子的滿清鐵騎布下的天羅地網,逃到千裏之外的南京?”
一連串冰冷的問句,如同一盆夾着冰碴的冷水,從頭到腳澆在王承恩身上。他臉上的那點慶幸和希望瞬間褪得淨淨,只剩下死人般的慘白。
是啊,他只想着君臣父子團聚,只想着南下就能翻盤,卻完全忘了這條逃亡之路本身,就是一條十死無生的絕路。帶着兩個孩子,目標太大,累贅也太大。
孩子會哭鬧,會生病,王承恩自己也跑不動……別說南京,恐怕連京畿三百裏都出不去,就會被亂兵或者流寇抓住,落得個比死還淒慘的下場。
朱由檢沒有理會他深入骨髓的驚恐,繼續用那種不帶絲毫感情的語調冷酷地分析着,像一個外科醫生在精密地解剖一具屍體,也像是在無情地解剖自己的內心。
“不救,我們兩人輕裝簡行,晝伏夜出,南下的成功率最高。只要朕一個人能到南京,憑着大明天子的名號,登高一呼,江南的錢糧,各地的勤王之師,一樣可以爲朕所用。
屆時重整朝綱,再造大明,也並非不可能。太子……終究只是一個儲君,沒了,可以再立。”
這話說得如此無情,如此悖逆人倫,連王承恩這個見慣了宮廷冷暖的老太監都聽得渾身發冷,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嘴唇哆嗦着,無法言語,只是用一種看着陌生怪物般的眼神,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這個君王。這還是那個爲了家國天下愁白了頭,爲了臣民背棄而悲憤自縊的崇禎皇帝嗎?
“但是,”朱由檢話鋒陡然一轉,那雙死寂的眸子裏,驟然爆出一絲如同鷹隼般懾人的精芒,“一個孤身南下的皇帝,和一個帶着太子、帶着合法繼承人南下的皇帝,在那些隔岸觀火、首鼠兩端的南邊文臣武將眼裏,分量,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一刻,屬於歷史系研究生林睿的清晰邏輯,與崇禎皇帝的帝王心術完美融合。他的思路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眼前展開了一張巨大的棋盤。
“前者,是倉皇出逃的喪家之犬,他們嘴上喊着忠君,心裏想的卻是如何擁立一個更聽話的藩王做傀儡!後者,才是大明江山不容置疑的正朔!”
這已經不是一個父親要不要救孩子的情感問題了。這是一盤關乎未來國運,關乎華夏民族命運的棋。
太子朱慈烺,就是這盤棋上最重、最關鍵的一顆棋子!有了他,就等於向天下宣告,大明法統未絕,傳承有序!
太子即國本!
所有想擁立福王朱由崧、桂王朱由榔的聲音,在法理上都將不攻自-破。他朱由檢,將以無可爭議的姿態,成爲南京朝廷唯一的核心!
至於長平公主……救她,沒有任何政治上的收益,純粹是情感上的累贅,會增加逃亡路上數倍的風險。
林睿的靈魂在尖叫:放棄她!爲了大局,必須犧牲!
然而,崇禎皇帝那份深入骨髓的記憶,那份在坤寧宮中親手揮劍砍向自己女兒的悔恨與痛苦,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啃噬着他的靈魂。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飛濺的鮮血,那絕望的眼神……一幕幕,如同烙鐵,燙在他的意識深處。
他必須救!
這不僅是對一個父親身份的救贖,更是他對這具身體原主人,那個悲情的末代皇帝,一個鄭重的交代。
“還有忠臣。”朱由檢的目光穿過眼前的廢墟,遙遙望向紫禁城的方向,聲音裏多了一絲溫度。
“李自成進城,那些望風而降的,不是蠢貨,就是首鼠兩端的廢物。真正有骨氣、有能力、值得托付國事的忠臣,此刻要麼被關押在劉宗敏的大營裏,要麼正準備闔家殉國。
這些人,才是未來重整大明的基石!是朕的張良、蕭何、韓信!”他的聲音漸漸高昂起來,帶着一股壓抑不住的激蕩,“朕一個人到了南京,面對的是什麼?是一群只知黨同伐異、空談誤國的東林敗類!
是一群只顧自家田產、不顧江山社稷的江南士紳!但如果朕能帶走一個完整的、精的、絕對忠誠的班底……哪怕只有三五個人,朕就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徹底掌控南京的局面,而不是被那幫廢物架空!”
一番思考,利弊已然分明。天平的兩端,一邊是逃亡的風險,一邊是未來的整個天下。
救!必須救!
但不是莽撞地沖到國丈府去送死。而是一場經過精心策劃、目標明確、冷酷高效的“火種計劃”!
他要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子女,他還要從這座已經淪陷的京城裏,像淘寶一樣,篩選並帶走屬於他自己的、未來的“開國功臣”!
想通了這一點,朱由檢心中所有的猶豫、掙扎、痛苦和軟弱都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掌控一切、逆天改命的豪情與決斷。
“王承恩,”他看着已經徹底聽傻了的老太監,下達了重生之後的第一個正式指令,“我們不走了。至少,現在不走。”
“啊?不……不走了?”王承恩的腦子徹底宕機了,完全跟不上皇帝的思路。
“對。”朱由檢的嘴角,在經歷了死亡與重生之後,第一次勾起一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像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刃,“李自成以爲他拿下了北京城,就拿下了整個天下。
他錯了。這座城裏最大的寶藏,不是皇宮裏堆積如山的金銀,不是武庫裏生鏽的兵甲,而是人!”
他眼中光芒大盛,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藍圖:“他現在正忙着拷掠百官,追繳錢財,全城都在他的屠刀下哀嚎。
而朕,就要趁着這個最混亂、最黑暗的窗口期,在他以爲穩勝券的眼皮子底下,把朕未來的內閣、朕的六部、朕的將軍,都給朕原封不動地打包帶走!”
話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具腸穿肚爛的商賈屍體旁,對那血肉模糊、惡臭熏天的慘狀視若無睹,仿佛那只是一件道具。
他彎下腰,直接動手,三下五除二地撕扯下屍體身上那件還算完整的粗布短打。那衣服被血水和污泥浸透,散發着令人作嘔的氣味,他卻毫不在意。
“愣着什麼!”朱由檢一邊飛快地脫下身上那件雖然破損但依然扎眼的明黃色內袍,一邊對着還在發呆的王承恩低吼道
“換衣服!用鍋底灰把臉塗黑!從現在起,我們不是倉皇奔命的前朝餘孽,我們就是普通的商賈主仆
王承恩被他這股睥睨一切的狠辣氣勢所懾,靈魂深處那份對君王的絕對服從被徹底激活。
他不再多問,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也學着皇帝的樣子,去另一具屍體上尋找可以蔽體的破爛衣物。
朱由檢迅速換好衣服,又抓起一把混着血水的黑泥,毫不猶豫地抹在自己和王承恩的臉上、手上,將所有白皙的皮膚都遮蓋住。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整個人的氣質已經截然不同。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像一個混跡在底層、爲了活命不擇手段的狠角色。
“我們的第一個目標,不是周奎的國丈府。”他冷靜地說道,“國丈府現在必然是闖賊重點監視的地方,我們去了就是自投羅網。我們要先去救一個最容易救,也最有用的人!”
王承恩被他這股運籌帷幄的氣勢所感染,心中的恐懼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微弱的希望,他連忙問道:“萬歲爺,是誰?”
朱由檢一邊將那把從錦衣衛孫二蛋身上得來的繡春刀在腰後,用破布上衣蓋住,一邊從崇禎皇帝那龐雜的記憶庫中,精準地調出了一個幾乎被他遺忘在角落的名字。
“錦衣衛同知,李若璉。他家就在西四大街的劈柴胡同裏,朱由檢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此人忠勇無雙,且在錦衣衛多年,熟悉京城防務和兵馬調動。最重要的是,他只是一條小魚兒,在李自成的名單上本排不上號,沒人會注意他!”
他轉過身,迎着清晨血色的微光,看着王承恩,一字一頓地說道:
“找到他,我們就有了第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