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滾過來!”
朱由檢的低吼在死寂的涵洞裏激起一圈回音,帶着一股不容抗拒的煞氣。
還貼在牆上裝壁虎的王承恩一個激靈,幾乎是屁滾尿流地連滾帶爬,朝着那片更深的黑暗撲去。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黏膩的泥漿裏,好幾次都險些滑倒,嘴裏還不停地應着:“奴才在!奴才在!萬歲爺您別急!”
他沖到近前,借着從皇帝身後那一點點微光,勉強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萬歲爺半跪在泥水裏,一只手死死按着一個同樣躺在泥水裏的人,另一只手裏……好像還握着塊石頭。
“刺客!”
王承恩的腦子裏轟然一響,嚇得魂飛魄散。他想也不想,就從袖子裏抽出那剛剛才鼓起勇氣拿上的鐵條,尖叫着就要往前沖。
“萬歲爺小心!奴才跟這狗的拼了!”
“陛下……”
一個微弱到幾乎被王承恩的尖叫完全覆蓋的男聲,從被朱由檢按住的那人喉嚨裏擠了出來。那聲音裏沒有垂死的痛苦,只有一種極致的、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激動。
躺在地上的錦衣衛,聽到了王承恩的稱呼。
在這暗無天的地溝裏,在這滿城皆降的絕境中,他竟然……聽到了這兩個字。
朱由檢的身體僵了一下。
他緩緩鬆開了抵在那人太陽上的石塊,也鬆開了卡住對方下顎的手。
那名錦衣衛劇烈地咳嗽起來,每咳一下,腹部的傷口就涌出一股溫熱的液體。他卻毫不在意,掙扎着,想要抬頭,想要看清眼前這個人的臉。
“陛下……真的是您?”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着哭腔,“太好了……太好了……您……您走脫了……”
朱由檢沉默着,扶着他,讓他靠着洞壁坐了起來。
王承恩也終於反應了過來,這不是刺客,這是自己人。他連忙丟下鐵條,湊上前來,借着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看清了對方身上那身早已被血和泥染成黑色的、破爛不堪的飛魚服。
“是……是錦衣衛的兄弟!”王承恩又驚又喜。
“北鎮撫司……小旗……孫二蛋……”那錦衣衛斷斷續續地報上自己的名號,臉上卻露出一絲笑容,一種心願已了的滿足,
“宮門破時……卑職……護着太子和公主殿下……從西華門突圍……可惜……闖賊人多……”
他說不下去了,一口血沫從嘴角溢出。
太子!長平!
朱由檢的心髒被狠狠揪了一下。崇禎那份屬於父親的記憶,如同尖刀般刺入他的靈魂。
“他們如何?”他急切地追問。
“卑職……無能……”孫二蛋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從懷裏掏出一塊被血浸透的、溫熱的玉佩,死死塞進朱由檢的手裏。
“卑職拼死……將太子爺和公主殿下……送到了國丈……周奎府上……陛下……快……快走……南下……”
他的手,從朱由檢的手中無力地滑落。
頭一歪,再沒了聲息。
涵洞內,再次陷入了死寂。
只有王承恩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聲。
朱由檢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手裏緊緊攥着那塊還帶着太子體溫和忠臣鮮血的玉佩。
他沒有哭。
只是那雙在黑暗中燃燒的眸子,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對着那具已經冰冷的屍體,也對着自己。
“朕,記下了。”
他將玉佩貼身收好,然後解下了孫二蛋腰間的繡春刀。刀鞘早已不知去向,但冰冷的刀身握在手中,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讓他感到了一絲久違的踏實。
“王承恩,”他站起身,“把他拖到旁邊的岔道裏藏起來。我們,要出去了。”
又在黑暗中摸索了大約百步,前方,終於透進了一絲灰蒙蒙的光。
是出口!
兩人精神一振,加快了速度。
當朱由檢撥開覆蓋在出口處的、早已腐爛的木柵欄,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時,一股混合着濃煙、血腥和焦臭的空氣,瞬間灌入他的鼻腔,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們出來了。
這裏是內城的一條偏僻小巷,緊鄰着一片已經化爲廢墟的民居。
但眼前的景象,卻讓剛剛逃出生天的他們,如墜冰窟。
原本青石板鋪就的巷子,此刻被瓦礫、燒焦的木梁和各種肮髒的垃圾堵塞。
不遠處,一具穿着綢緞衣衫的商賈屍體,仰面躺在渾濁的血泊中。他的雙目圓睜,臉上還凝固着死前的驚恐。
腹部有一個巨大的窟窿,花花綠綠的內髒流了一地,散發着惡臭。幾只膽大的烏鴉正站在他的口上,旁若無人地啄食着他眼球,發出“呱呱”的、令人心煩的叫聲。
巷子口那棵老歪脖子樹上,沒有掛着皇帝,卻吊着兩具屍體。
一男一女,看衣着似乎是一對普通夫妻。他們的舌頭伸出老長,面色青紫,身體隨着微風,在清晨的薄霧中輕輕晃動。
更遠處,曾經繁華的街道已經變成了火場。
沖天的火光和滾滾的濃煙,將半個夜空都映成了不祥的橘紅色。
大順軍的士卒三五成群,扛着搶來的綾羅綢緞,抱着姿態各異的佛像金樽,在街上狂笑、追逐。一個士兵嫌懷裏搶來的婦人懷裏的女嬰哭鬧不休,竟獰笑着將其一把奪過,高高拋起,然後用長矛的矛尖,精準地接住……
嬰兒的哭聲,戛然而止。
一幕幕人間慘劇,如同最鋒利的刀子,毫無保留地、血淋淋地展現在朱由檢眼前。
在煤山上,他對亡國的感受,更多是源於崇禎記憶中那種“君王死社稷”的悲壯,那種“愧對列祖列宗”的恥辱,是一種宏大而略帶虛幻的痛苦。
但此刻,站在這片他曾經統治的、如今卻如同阿鼻的土地上,親眼目睹他的子民正在遭受的苦難,那種沖擊,是具體的、是刺骨的、是足以將靈魂都燒成灰燼的。
“嘔……”
王承恩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扶着牆,跪在地上,無聲地嘔,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整個人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朱由檢卻站得筆直。
他沒有哭,也沒有憤怒地咆哮。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可怕。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平靜之下,是何等洶涌、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怒火!
他緩緩閉上了眼,將眼前這般的一幕幕,深深刻入自己的靈魂,烙進自己的骨髓。
李自成……
多爾袞......
眼前是屍山血海,腦中翻騰的卻是滿清入關,揚州十!三百年後,這片華夏大地將要承受的、更爲慘烈百倍的苦難!
不!朕決不允許!這神州,不能陸沉!這天下,朕必須奪回來!華夏,不能再承受那樣的痛苦了!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雙眸子裏,屬於現代人林睿的最後一點猶豫和軟弱,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屬於一個任何後世華夏兒女都擁有的責任和擔當!
他走到還在悲傷中無法自拔的王承恩身邊,扶起了他。
“哭完了嗎?”
他的聲調沒有一絲波瀾。
“哭完了,就該走了。我們要活着離開這裏,才能爲他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