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北京城徹底吞噬。
白裏肆虐的亂兵,此刻大多已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搶來的財物和女人沉沉睡去。城市暫時獲得了一絲喘息,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和焦臭,卻比白更加濃鬱,如同冤魂的嘆息。
西城一處毫不起眼的雜院裏,一間堆滿了柴火的偏僻耳房內,一豆如螢的油燈,照亮了三張被熏得漆黑的臉。
這裏是李若璉一處極其隱秘的產業,是他以一個遠房親戚的名義買下的,專門用來些錦衣衛不方便出面的髒活。如今,這裏成了大明朝廷事實上的“臨時中樞”。
一張破舊的方桌上,擺着兩個粗瓷大碗,一碗是半凝固的肉凍,另一碗是幾個黑乎乎的窩頭。這是李若leyin利用錦衣衛的暗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一個大順軍夥夫那裏換來的。
朱由檢和王承恩正狼吞虎咽。
尤其是朱由檢,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吃過東西了。從煤山上吊,到涵洞逃生,再到目睹人間煉獄,他的精神一直高度緊繃,此刻身體的疲憊和飢餓感如同水般涌來。他一手抓着窩頭,一手直接用手指去摳碗裏的肉凍,吃相沒有半點皇帝的儀態,倒像個餓了三天的難民。
王承恩吃得斯文一些,但速度同樣不慢。他一邊吃,一邊偷偷打量着李若璉。這位錦衣衛同知此刻正筆直地站在一旁,紋絲不動,仿佛一尊石雕。他心中暗自咋舌,這才是萬歲爺要的刀,再看看自己,除了會哭會抖,簡直一無是處。他暗暗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學得狠一點,不能再給萬歲爺丟人了。
很快,風卷殘雲。朱由檢將最後一點肉湯都喝得淨淨,打了個飽嗝,才感覺自己那顆冰冷的胃,終於有了一絲暖意。
“李愛卿,你也吃點。”朱由檢指了指桌上還剩下的一個窩頭。
“臣不餓。”李若璉的聲音沒有起伏,“陛下,時間緊迫,我們該談正事了。”
朱由檢點了點頭,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他從懷裏掏出那塊被油污浸染的破布,小心翼翼地展開,露出了裏面那件被疊得方方正正的明黃色龍袍,以及孫二蛋用生命換來的那把繡春刀。
他將繡春刀放在桌上,又從龍袍裏,摸出了一枚溫潤的玉佩。
“這是太子朱慈烺的貼身玉佩。”他將玉佩遞給李若leyin,“國丈周奎,靠不住。朕的兒子和女兒在他手上,朕不放心。”
李若璉接過玉佩,只看了一眼,便肯定地點頭:“是東宮之物。周奎此人,臣知道,貪鄙無能,十足的國賊。城破之時,他爲了保命,主動向闖賊獻銀五萬三千兩,可笑的是,闖賊不信他一個國丈只有這點錢,正在對他用刑追贓。太子和公主殿下若在他府上,恐怕……”
朱由檢的眼神冷了下來。歷史,再一次和他記憶中的軌跡重合。他知道,周奎這個老畜生,最後被“拷”出了七十萬兩銀子,而太子和公主,也很快會落入李自成之手。
“所以,‘火種計劃’的第一個目標,就是救出太子和公主。”朱由檢用手指沾了點碗裏剩下的水漬,在桌上畫了一個圈,“但光救他們,不夠。朕就算帶着太子到了南京,也不過是換個地方當傀儡。朕需要自己的班底,一支絕對忠於朕,能打仗,敢人的核心力量。”
他抬起頭,看着李若璉。
“朕給你念,你來記。朕要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告訴朕這些人在哪裏,是死是活,以及……如何能找到他們。”
李若璉神情一凜,從牆角找來一塊木炭和一張不知從哪本書上撕下來的、還算淨的紙。
“陛下請講。”
“第一個,鞏永固。”朱由檢說出了一個名字。
李若璉的眉頭動了動:“駙馬都尉鞏永固?他是陛下的姑父,太康公主的丈夫。此人……臣知道,素有俠名,喜好結交三教九流,府中養着不少奇人異士。城破之,他將家中所有財寶都扔在院子裏,對闖賊說‘你們隨便拿,我只要一件東西’,然後抱着先帝爺賜予他的尚方寶劍,闔家自焚而死。”
“他還沒死。”朱由檢斷然道,“朕的記憶裏,他自焚是在明天中午。我們還有時間。”
李若璉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但他沒有質疑,只是飛快地在紙上記下“鞏永固”三個字。一個駙馬,手握尚方寶劍,還有一幫江湖手下,這絕對是一大助力。
“第二個,劉宗周。”
聽到這個名字,李若璉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陛下,劉宗周……此人是東林黨魁,大理寺左少卿。當年因爲反對您與清廷議和,被您斥責,辭官回鄉了。他怎麼會……”
“他沒走。”朱由檢冷笑一聲,“朕知道他。他是這滿朝文官裏,爲數不多的幾個真有骨頭的人。他現在就躲在城南的一個學生家裏,準備絕食殉國。這種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但用來當未來朝堂的道德牌坊,再合適不過。朕要的,不光是刀,還有門面。”
李若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記下了劉宗周的名字。皇帝的想法,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他竟然要把自己的死對頭也救出來。
“第三個,李邦華。”
“左都御史李邦華?”李若璉這次沒有意外,“此人忠勇,城破時曾率衆抵抗,兵敗後,回家中寫下‘堂堂丈夫,聖賢爲徒,忠孝大節,矢死不渝’十六字,投繯自盡了。”
“也還沒死。”朱由檢的聲音不容置疑,“他計劃自盡的時間,是明天傍晚。他是文官裏少有的懂軍事的,朕要他執掌兵部。”
“第四個,範景文。”
“第五個,申湛然。”
……
朱由檢一口氣說出了七八個名字,全都是歷史上在城破後幾天內殉國的忠臣良將。每說出一個,李若璉就飛快地記下,同時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他發現,皇帝念出的這些人,涵蓋了文臣、武將、勳貴、甚至還有他這種特務頭子,儼然是一個未來朝廷的微縮班底。更可怕的是,皇帝對這些人的性格、能力、甚至計劃死亡的時間,都了如指掌。
這已經不是“神機妙算”可以形容的了。
在李若璉看來,眼前這位陛下,仿佛是從未來歸來,手中攥着一本所有人的生死簿。
“好了,這些是‘君子’。”朱由檢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光有君子,打不贏仗。朕還需要幾條不聽話,但咬人疼的瘋狗。”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我們的第一個目標,不是去救太子,也不是去找鞏永固。那些地方,現在都是闖賊關注的焦點,我們去了就是自投羅網。”
“我們要去的,是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回頭,看着李若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錦衣衛,北鎮撫司大牢。”
李若璉猛地一怔。
“陛下……那裏……那裏關着的,都是朝廷的重犯啊!”
“沒錯。”朱由檢的眼中閃爍着興奮的光芒,“朕要的,就是重犯。朕記得,有一個叫屠信的家夥,原京營總兵,因爲在剿匪時手段酷烈,屠戮過甚,被言官彈劾,朕把他下了大獄,判了斬立決,還沒來得及。”
李若璉的臉色變了變:“陛下,您說的是‘人屠’屠信?此人悍勇無比,但性情殘暴,降不眨眼,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把他放出來,恐怕……”
“瘋子才好用。”朱由檢打斷他,“朕現在缺的,就是這種不把人命當回事的瘋子!還有一個叫黎志的,原是個遊擊將軍,因爲吃了空餉被你抓了進來。這家夥是個地頭蛇,在京城南邊的綠林道上很有名望,手下有一幫亡命徒。”
“朕現在沒人,沒兵,沒錢。這些所謂的忠臣,一個個救出來,還要做思想工作,太麻煩。”
“朕要換個思路。朕要去詔獄,去提人!朕要告訴那些必死的囚犯,朕給他們一個活命的機會!跟着朕,以前的罪過,一筆勾銷!將來,封妻蔭子,加官進爵!”
“朕要的,不是一群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而是一群敢打敢,不把人命當回事的瘋狗!”
“李若璉,你敢不敢,跟着朕,去劫了這大明朝最森嚴的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