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老式居民樓，燈火稀疏。
陳淵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卻沒有絲毫睡意。窗外的夏蟲不知疲倦地鳴叫着，與父親在隔壁臥室隱約傳來的、節奏不勻的鼾聲交織在一起——父親顯然也沒睡踏實。
白天發生的一切，高考、重生、魯班尺、與父親的碰撞、那枚小小的幾何體……無數畫面和信息在腦海中翻騰。他輕輕碰了碰放在枕邊的背包，裏面【乾坤】手機的輪廓堅硬而清晰。
“規、矩、測……” 他默念着，意念微動。
右眼視野中，那道淡藍色的魯班尺虛影悄然浮現，橫亙在昏暗的天花板上。尺身上的刻度符號幽幽流轉，最左端那“壹寸”的青光，似乎……比白天時，要凝實、明亮了那麼一絲絲？
是錯覺，還是……
他仔細“看”去，試圖捕捉那微妙的變化。就在這時，尺影下方，那行小字仿佛感應到他的專注，微微波動了一下：
【規·矩】
【當前刻度：壹寸（初盈）】
【可動：測】
【微量反饋已記錄。溯源：創造性“規”之實踐（初解）。】
創造性“規”之實踐？初解？
陳淵心頭一震。是指他晚上制作那枚融合幾何體嗎？不僅僅是“測量”和“使用”已有之物，而是進行了“創造性的規則實踐”？所以得到了“微量反饋”，讓這“壹寸”刻度有了“初盈”的變化？
這“規矩”系統，似乎鼓勵的不僅僅是觀察和復制，更是基於理解的創新和重構！
這個發現讓他精神一振。如果“創造”能推動刻度增長，那是否意味着，當刻度積累到一定程度，就能解鎖【可動】之後更多的功能？比如……那個神秘的【矩】？
他正沉浸在思索中，客廳裏傳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這麼晚了，誰會打電話來？
很快，母親李秀蘭略帶疑惑和睡意的聲音隱約傳來：“……哦，是趙老師啊……這麼晚，有什麼事嗎？……阿淵？他睡了……啊？數學？最後那道題？……”
陳淵猛地從床上坐起。趙老師？是他的高中數學老師，也是這次高考的監考老師之一！難道……
電話持續了不到兩分鍾。陳淵聽到母親驚訝地應了幾聲“是嗎？”、“真的啊？”，最後是“好的好的，趙老師，明天我一定讓他去……謝謝您關心！”
電話掛斷，腳步聲走向他的房間。母親推開門，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驚喜和困惑：“阿淵，你沒睡吧？剛才趙老師打電話來！”
“媽，怎麼了？”陳淵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趙老師說，他今天正好負責你們考場的數學試卷封裝前復核，特別留意了你的卷子！”李秀蘭的聲音因爲激動而有些顫抖，“他說……他說你最後那道立體幾何大題，解法非常漂亮，答案完全正確！而且前面檢查出來的幾處小錯誤也修正了！他估算你這張卷子分數可能很高！比平時模擬考高出一大截！”
果然！陳淵心中了然。趙老師是個極爲認真負責的老教師，前世就對成績起伏不定的他多有督促。自己今天在考場上的“反常”表現，尤其是那道題的解法，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趙老師說，讓你明天上午去學校教研室找他一下，他想看看你的解題草稿，再跟你聊聊！”李秀蘭眼裏的光，是陳淵許久未見的明亮，“兒子，你……你這次是不是真的考得特別好？”
“媽，現在還不知道最終分數。”陳淵安撫道，“趙老師可能只是覺得我那道題解得有點意外，想問問。”
“不管怎麼樣，這是好事！”李秀蘭搓着手，臉上滿是欣慰，“你爸那邊……唉，你先別跟他說太多，他今天心裏估計還亂着呢。明天先去見趙老師！”
母親離開後，陳淵重新躺下，心思卻更加活絡。趙老師這一關，他必須過。需要想好一套說辭，來解釋自己“突然開竅”。更重要的是，這或許是一個信號——他前世的專業知識和經驗，在這個時代，是可以被認可的，哪怕最初是以一種令人驚訝的方式。
而“認可”，就意味着機會。
第二天一早，陳淵吃過早飯，在母親滿懷期待的目光和父親沉默的注視下，出門前往學校。
暑假的校園空曠而安靜，只有蟬鳴震耳欲聾。教研樓裏也冷清得很，數學教研室的門虛掩着。
陳淵敲了敲門。
“進來。”是趙老師熟悉的聲音，帶着一絲急切。
推門進去，滿頭銀發、戴着厚厚眼鏡的趙老師正伏在堆滿試卷和教案的辦公桌前，看到他，立刻摘下眼鏡，站起身，目光銳利地打量過來。
“陳淵，來了？坐。”趙老師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自己卻沒坐，而是從一疊文件中抽出了一份試卷的復印件——正是陳淵的數學卷。最後那道幾何大題的位置，被紅筆重重地圈了出來，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批注。
“這道題，”趙老師指着試卷，單刀直入，“你考場上是突然想到用空間向量坐標法的？”
“是的，趙老師。”陳淵點頭。
“爲什麼？你平時對這種方法的掌握並不熟練，計算也容易出錯。考場時間那麼緊，你怎麼敢用？”趙老師的問題直指核心，眼神探究。
陳淵早已準備好答案，他微微垂下眼，做出回憶和思考的樣子：“當時時間不夠了，輔助線怎麼畫都沒頭緒，有點着急。後來……不知道怎麼就感覺，如果把整個圖形在腦子裏‘立’起來，用坐標去標定每個點，好像更直接。我就硬着頭皮試了。”
他把原因歸結於“急中生智”和“空間想象”，這也是最符合常理的解釋。
“在腦子裏‘立’起來？”趙老師重復了一遍，目光更加專注，“你能詳細說說，是怎麼‘立’起來的嗎？每個點的坐標，你是怎麼確定的？”
陳淵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考驗。他拿起桌上一支筆和一張草稿紙，一邊畫出示意圖，一邊用平實清晰的語言，描述如何建立坐標系，如何據已知條件推導關鍵點的坐標。他的解釋邏輯嚴密，步驟清晰，完全不像一個臨場發揮的考生，倒像一個早已熟練掌握此道的人。
趙老師聽着，臉上的驚訝漸漸轉變爲一種發現璞玉的興奮。他等陳淵說完，又從抽屜裏拿出幾張紙，上面是幾道手寫的、難度更高的立體幾何和函數綜合題。
“這幾道題，你看看，有沒有思路？不要求完整解出來，就說你怎麼想。”這是進一步的試探。
陳淵掃了一眼題目。這些題目的難度已經超出高考範疇，接近競賽水平，但對於前世經歷過無數復雜工程結構計算的他來說，核心的數學邏輯並不艱深。他略作思索，便條分縷析地指出了每道題的關鍵條件和可能的突破方向，言簡意賅，直指要害。
趙老師越聽，眼睛越亮。到最後，他猛地一拍桌子：“好！好小子！藏得夠深啊！這種空間思維和邏輯提煉能力，你早該表現出來了！”
陳淵適時地露出一點“不好意思”的表情：“以前可能是……沒開竅，或者方法不對。這次高考，壓力大，好像突然就想通了一些。”
“壓力激發潛力，也是有的！”趙老師顯然接受了這個解釋，興奮地在辦公室裏踱步，“你這孩子，底子不差，就是之前太悶，方法也僵！現在好了，開竅了！這數學分數要是真像我看的這麼高，總分肯定能往上拉一大截！填報志願的思路可以完全不一樣了！”
他坐回座位，熱情地說：“有沒有想過報考數學相關專業？或者對空間要求高的，比如建築、土木這些？”
“我……對建築挺感興趣的。”陳淵順着他的話說道。
“建築？好！需要空間想象，也需要數學邏輯！你這個思維，合適！”趙老師連連點頭，“志願填報還有段時間，你回去好好想想，也跟家裏商量。有任何問題，隨時來找我！”
離開教研室時，陳淵手裏多了一本趙老師硬塞給他的《高中數學思想方法精講》，還有趙老師殷切的叮囑和充滿期待的眼神。
走在烈下的校園裏，陳淵的心情卻比陽光更明朗一些。趙老師這一關，不僅順利通過，還意外地獲得了一位師長的認可和助力。這在後續填報志願，甚至可能在其他方面，都會有所幫助。
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又走向了“雅木軒”。他想看看，自己昨晚留下的那枚“幾何種子”，在白天會是什麼樣子。
快到市場時，他遠遠就看見“雅木軒”門口似乎比平時熱鬧些。有幾個身影圍在那裏，不是往常的同行或搬運工，看衣着打扮，像是市場裏的店主或者……顧客？
陳淵走近了些，躲在一家店面的廊柱後觀察。
只見父親陳建國站在門口，臉上沒什麼表情，但背挺得比往常更直一些。他面前站着三個人。
一個是隔壁“古韻閣”的老板錢富貴，五十來歲，胖乎乎的臉上總是堆着笑，眼裏卻透着生意人的精明。他正拿着陳淵昨晚做的那件融合幾何體，對着陽光仔細端詳，嘴裏“嘖嘖”有聲。
另一個是斜對面“現代木藝”店的老板娘蘇嵐，三十五六歲年紀，穿着得體，短發利落，是市場裏少數做現代簡約風格木器的人。她也在看那件東西，眼神中的興趣明顯比錢富貴要純粹和專業得多。
第三個人，卻讓陳淵微微一愣。
那是一個女孩。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或許略小一點。她站在蘇嵐身側稍後的位置，穿着簡單的白色T恤和淺藍色牛仔褲，背着個畫板。皮膚白皙，眉眼清澈，鼻梁挺直，嘴唇抿着，顯得安靜而有些疏離。她的目光同樣落在那件幾何體上，但看的不是整體，而是細節——木材的切面紋理、黃銅與皮革的接合方式、鵝卵石嵌入的角度。她的眼神專注，甚至帶着一種近乎審視的銳利，與她的年齡和安靜的外表格格不入。
“老陳，可以啊！”錢富貴的聲音帶着誇張的贊嘆，“不聲不響，弄出這麼個新玩意兒？這造型，嘖嘖，有點意思！哪來的路子？準備開新系列了？”他試探着問，顯然認爲這是陳建國準備轉型的信號。
陳建國含糊地“嗯”了一聲，沒有正面回答，反而看向蘇嵐：“蘇老板看着怎麼樣？”
蘇嵐從女孩手中接過那件東西，用手指感受着各個材質的觸感和銜接，沉吟道：“陳師傅，這東西……不是您的路數啊。”她抬眼，目光銳利，“工藝是您這兒的底子，沒得說，尤其是這幾個異形切面和鑽孔的精度。但這設計語言……很現代，甚至有點解構的味道。是請了外邊的設計師？還是……”她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孩，“小晚也覺得有點意思？”
被稱作“小晚”的女孩輕輕點了點頭，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多重材質的對比和呼應很刻意，但達到了平衡。幾何切割不是隨意的，有明確的構成邏輯和視覺引導。它不是家具，更像一個……三維的視覺符號。”她的點評一針見血，完全超越了普通消費者的層面。
陳建國顯然對這番評論有些意外，更多的是不適應。他搓了搓手，依舊含糊：“就是……孩子瞎弄的。”
“孩子？”蘇嵐和錢富貴都愣了一下。
“我兒子，昨晚用邊角料瞎琢磨的。”陳建國指了指工作台角落方向，語氣復雜。
“您兒子？”錢富貴更驚訝了，“就那個……剛高考完的小陳？”他顯然對陳淵的印象還停留在“木匠家沉默寡言的兒子”上。
蘇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變成了濃厚的興趣。她身邊那個叫小晚的女孩，也第一次將目光從作品上移開，看向了陳建國，清澈的眼眸裏掠過一絲好奇。
“陳師傅，能讓我們見見您兒子嗎？或者，這東西……他賣不賣？”蘇嵐直接問道，語氣認真起來。她隱約感覺到，這或許不是一個簡單的“孩子瞎弄”。
陳建國猶豫了。他本能地想拒絕，覺得這只是孩子的玩鬧，上不了台面，更談不上買賣。但看着蘇嵐認真的表情，還有錢富貴眼裏那毫不掩飾的對“新玩意可能帶來生意”的盤算，再想到兒子昨晚說的那些關於“市場”、“新東西”的話，他那句“不賣”卡在了喉嚨裏。
就在這時，陳淵從廊柱後走了出來。
“爸。”他叫了一聲，走到門口。
幾道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錢富貴是探究和好奇；蘇嵐是打量和評估；而那個叫小晚的女孩，目光清澈而直接，落在他臉上，似乎想從他身上找出與那件作品相符的氣質。
“這就是我兒子，陳淵。”陳建國介紹道，語氣有些不自然。
“小陳同學，你好。”蘇嵐率先開口，笑容溫和而職業，“我是‘現代木藝’的蘇嵐。這是林晚，我侄女，在市美術中學讀高二，暑假來我這玩。我們剛看到你做的這個小物件，非常特別。”
林晚對陳淵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目光卻很快又落回他手中——陳淵很自然地接過了父親手中那件作品。
“蘇阿姨好。”陳淵禮貌回應，態度不卑不亢。他看向林晚，也點頭致意。女孩的目光與他短暫交匯，清澈見底，卻又像隔着一層冰。
“這東西，真是你做的？”錢富貴湊過來，臉上堆笑，“想法挺新奇啊！有沒有想過多做幾個？或者設計點別的？現在有些年輕人就喜歡這種調調，說不定有市場！”
陳淵還沒回答，蘇嵐就接過話頭，語氣更認真了些：“小陳，別聽錢老板打岔。我主要做現代木器設計，對材料和新形式比較敏感。你這件東西，雖然小，但完成度很高，尤其是在不同材質組合和工藝精度上。我想問問，你是有意爲之，還是偶然所得？對設計這塊，有接觸過嗎？”
這個問題很關鍵。陳淵知道，蘇嵐是行家，糊弄不過去。
“以前沒專門學過設計。”他坦誠道，“就是自己喜歡瞎畫點東西，也對各種材料的質感感興趣。昨天看到我爸那些邊角料和零碎，就想着試試能不能組合出點不一樣的感覺。可能……算是有點空間想象力和對比例的感覺？”他再次將原因引向模糊的天賦和感覺。
蘇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見過不少有天賦的年輕人，那種對形態、比例、材質的直覺，有時確實難以言傳。陳淵的解釋，結合眼前這件實物，可以接受。
“有沒有興趣，來我店裏看看？我那裏有些國內外現代木藝的設計師作品和雜志，或許你會感興趣。”蘇嵐發出了邀請。她看到了潛力，也看到了可能的機會——即使只是啓發性的。
陳淵心中一動。這正是一個了解當前時代設計風向、拓展視野的好機會！“謝謝蘇阿姨，我很想去學習一下。”
“那行，隨時歡迎。”蘇嵐笑道，又看向那件幾何體，“至於這個……如果你暫時沒別的打算，我倒是挺想留下來看看。當然，不能白拿，按件付你材料工費，怎麼樣？”她給出了一個尊重且合理的提議。
陳建國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出聲，看向兒子。
陳淵略一思索，點頭：“蘇阿姨喜歡就好。工費就不用了，本來就是用邊角料做的。您能看上眼，我就挺高興了。”
他選擇放棄短期利益，換取蘇嵐的好感和後續的可能。更何況，這件作品的真正價值，在於它作爲“敲門磚”和“驗證品”的作用，已經達到了。
蘇嵐眼裏閃過一絲贊賞，也不矯情：“那好，我就厚臉皮收下了。以後有什麼新想法，隨時可以過來交流。小晚，我們走吧？”
林晚又看了陳淵一眼，目光在他臉上和他手中的作品之間快速遊移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沉默地跟上蘇嵐，轉身離開。只是在走出幾步後，她又回頭看了一眼。
那一眼，很短，卻清晰地被陳淵捕捉到。裏面除了好奇，似乎還有一絲……輕微的、不易察覺的困惑？
錢富貴又跟陳建國扯了幾句閒話，也訕訕地走了，臨走前還拍了拍陳淵的肩膀：“小子，有想法！以後有好東西，記得給錢叔看看啊！”
人群散去，“雅木軒”門口恢復了平的冷清。
陳建國看着兒子，又看看兒子手裏那件即將屬於別人的“作品”，心情復雜到了極點。他憋了半天，才悶聲問：“你真要給那個蘇嵐？她……她做的那些東西，跟咱們不是一路。”
“爸，蘇阿姨是做現代設計的，眼光可能不一樣。她喜歡，說明我做的東西，至少在某些人眼裏，是有價值的。”陳淵平靜地說，“而且，去她店裏看看，我能學到不一樣的東西，或許……對咱們以後也有幫助。”
“咱們？”陳建國捕捉到這個詞。
“嗯。”陳淵點頭，目光堅定地看着父親，“爸，我知道您的手藝是本。我沒想丟掉本。但也許，我們可以試試，用您的本，長出點新的枝葉。昨晚那個櫃門暗裂，是問題，也是提醒。我們能不能……在選料、加工、甚至設計上，想得更周全一些？讓‘雅木軒’的東西，既扎實，又……更符合現在一些人的眼光？”
陳建國沉默了很久。夏的熱風吹過，卷起地上一層薄薄的木屑。
“……隨你吧。”他終於吐出三個字，轉身走回了工作間。背影依舊挺直，卻不再有那種全然的抗拒。
陳淵知道，這堵牆，又鬆動了一點點。
他握緊了手中那件冰冷的幾何融合體。它很快將不屬於他，但它帶來的漣漪，已經開始擴散。
蘇嵐的專業認可、林晚那帶着審視和困惑的目光、錢富貴看到的“商機”、甚至父親沉默下的動搖……這些都是漣漪。
而他需要做的，是準備好下一塊“石子”，在適當的時機，投入水中，激起更大的波瀾。
他抬頭，望向“現代木藝”店鋪的方向。
那裏，或許就有他需要的，關於“現在”與“設計”的答案。
以及，那個叫林晚的，眼神清澈又銳利的女孩，爲什麼會對自己這件小東西，露出那種困惑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