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八,晨。
雪停了,但天陰得像是要塌下來。我站在破廟院子裏,看着那串昨晚就該消失的腳印——它們確實消失了,但不是被新雪覆蓋,而是被人用掃帚仔細掃平,又撒了層薄雪僞裝。手法很專業,專業得像在掩蓋罪行。
鐵匠李:(提着一桶井水出來,水桶突然脫手)天師...這水...
桶裏的水泛着詭異的白色,飄着一股石灰的澀味。我蹲下用手指蘸了蘸,舌尖嚐到熟悉的苦——明礬,而且是過量投放的明礬。這不是自然污染,是有人在水源裏動了手腳。
你:(站起身)井邊腳印被處理過。有人來過,下了藥,又掃了雪。
剩下的十二個人都圍了過來。一個患肺癆的老漢開始劇烈咳嗽,咳出的痰裏帶着血絲。他昨天剛喝了這口井的水。
“是要毒死我們...”寡婦孫氏抱着五歲的女兒,聲音發顫。
我搖頭。明礬毒不死人,只會讓水變得難喝,讓人腹瀉。這不是謀,是警告——或者說,是某種更陰損的標記:讓所有喝過這水的人,身上都帶上同樣的味道。
你:收拾東西。這廟不能待了。
話音剛落,坊門外傳來鼓聲。不是晨鼓,是急促的聚衆鼓——裏正召集坊民的信號。我們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道該來的終究來了。
西市空地上已經擠了三四百人。都是城南三坊的貧民,裹着破棉絮,在寒風裏縮成一片灰褐色的影子。台上站着三個人:裏正、一個穿皂衣的縣吏,還有一個我沒想到的人——王司徒府上的管事,就是上次來鬧事那個八字胡。
縣吏:(展開一卷竹簡,聲音澀)奉洛陽令諭,查太平道妖人張角,借施藥挖渠爲名,暗結黨羽,圖謀不軌。凡與其有牽連者,限今午時前自首,可免連坐。若有藏匿...
他念着千篇一律的公告,但眼睛一直往我這方向瞟。我站在人群邊緣,沒有戴黃巾,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誰。空氣裏有種微妙的緊繃:沒人指認我,但也沒人靠近我。
王管事:(突然上前一步,聲音洪亮)諸位鄉親!司徒公有令——凡舉報太平道餘黨者,賞錢五百!若擒獲張角本人...
他故意停頓,舉起一個沉甸甸的布袋,譁啦一聲倒出台上。銅錢在晨光裏閃着誘人的光,整整一堆,足夠一個五口之家吃半年。
人群動起來。我看見了貪婪的目光,猶豫的目光,還有...躲閃的目光。鐵匠李往我身前挪了半步,手按在腰後——那裏別着他磨了一夜的柴刀。
一個瘦高個男人:(突然擠出人群)我...我舉報!
是王二,住在巷尾的賭棍。他眼睛死死盯着那堆錢,手指卻抖得厲害。
王二:(不敢看我)張角他...他昨晚讓三十多人從井道跑了!還、還分了糧食!
縣吏眼睛亮了。王管事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裏正嘆了口氣,別過臉去。
縣吏:井道在何處?
王二:(指着破廟方向)就、就在...
“夠了。”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他。是那個患肺癆的老漢,他拄着拐杖走出來,咳了兩聲,痰裏帶血絲落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老漢:王二,你娘上個月病得快死時,是誰給的藥?
王二臉白了。
寡婦孫氏:(抱着女兒上前)我男人死在修河渠的徭役裏,是張天師給了我們母女一口飯吃。
賣炊餅的老漢:(也站出來)我這條瘸腿,是張天師給治的...
一個,兩個,十個。沒有預謀,沒有串聯,就像雪片一片片落下,漸漸覆蓋了那堆銅錢的誘惑。他們站出來的理由各不相同:一碗藥,一袋糧,一句安慰,甚至只是某次施粥時沒有嫌棄他們碗髒。
我喉嚨發緊。原主張角的記憶裏,從未有過這樣的畫面——他總是一個人站在高處,信徒跪在下面。但現在,這些人站在我身邊,不是跪着。
王管事:(臉色陰沉)你們...都要包庇妖人?
鐵匠李:(終於開口,聲音像生鏽的鐵)妖人不妖人,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有人給我們挖了井,有人給我們治病,有人沒把我們當牲口看。
他抽出那把柴刀,不是舉起來,只是握在手裏,刀鋒對着地面。但所有人都看見了。
台上三人交換眼神。縣吏手按在刀柄上,卻遲遲沒拔。他們只帶了四個衙役,而台下有幾百人——雖然大多是老弱婦孺。
僵持。風卷起雪沫,打在臉上生疼。我忽然看見人群外圍,巷口陰影裏站着一個人:曹。他沒穿官服,只披了件黑色大氅,抱着手臂,像在看戲。我們的目光隔空對上,他微微點了點頭。
那不是贊許,是確認——確認我還活着,確認這場戲還沒落幕。
你:(往前走了一步)我跟你們走。
所有人都愣住了。鐵匠李想拉我,我搖搖頭。
你:(看着王管事)但有個條件。這些人,從此與太平道再無瓜葛。你們不得再爲難他們。
王管事冷笑:你有什麼資格談條件?
你:就憑我知道,昨夜從井道走的不止三十人。
這是虛張聲勢。但我看見王管事的眼皮跳了一下——他知道井道,甚至可能知道具體人數。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監視得比我想象的更緊,卻故意放走了那些人。
爲什麼?
縣吏突然開口:可以。他轉向裏正:你作保,這些人重新登記戶籍,既往不咎。
事情急轉直下得讓人眩暈。我被兩個衙役反剪雙手時,鐵匠李想沖上來,被老漢死死拉住。寡婦孫氏捂着女兒的嘴,不讓她哭出聲。
經過曹身邊時,他低聲說了句只有我能聽見的話:
“你比我想的聰明一點。”
我被帶去的不是縣牢,而是城北一處僻靜小院。青磚灰瓦,院裏種着臘梅,開得正好。沒有鐐銬,沒有刑具,甚至有人端來熱茶和糕點。
曹:(坐在我對面,自己先喝了口茶)沒毒。
你:這是哪裏?
曹:我一個朋友的別院。他最近出遠門了。
他推過來一塊糕點。我盯着看了很久,終於拿起來咬了一口——甜的,摻了蜂蜜。在破廟喝了一個月粥的胃,突然嚐到這個,竟然有些反酸。
曹:王二是我的人。
我手一抖,糕點掉在桌上。
你:什麼?
曹:不光王二。裏正,縣吏,甚至王管事...雖然他不完全聽我的,但他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收手。
屋子裏的炭盆噼啪作響。我慢慢消化這句話的意思:早上那場對峙,從頭到尾都是安排好的戲?那些站出來保護我的人,他們的勇氣和憤怒,難道也是...
你:爲什麼?
曹:(站起身,走到窗邊看雪)張角,你覺得這洛陽城是誰的?
不等我回答,他自顧自說下去:
“是天子的?是世家的?還是十常侍的?都是,也都不是。這城裏每個人都在下棋,你是棋子,我也是棋子。區別只在於,有的棋子知道自己會被怎麼吃,有的不知道。”
他轉回身,眼神銳利。
“王家要你死,因爲你動了他們的水。袁家要你死,因爲你聚衆施藥,擾了‘體統’。宮裏的宦官要你死,因爲你那句‘蒼天已死’傳到了陛下耳朵裏——雖然只是傳聞,但足夠了。”
你:那你呢?你要什麼?
曹笑了。這次是真正的笑,眼角有細紋。
“我要你活着。”他說,“但不是因爲你重要,是因爲你死了,事情就不好玩了。”
他走回桌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畫了個圈。
“王家像頭老獅子,守着地盤。袁家像群鬣狗,等着撿剩。宦官是蛀蟲,啃着樹心。陛下...”他頓了頓,“陛下在玩他的驢車和集市遊戲。”
茶水畫的圈開始蒸發,邊緣模糊。
“這個局太悶了。需要一點變數,一點...意外。”他看着我的眼睛,“比如一個本該在钜鹿等死的太平道首領,突然在洛陽挖起了水渠,還讓半條街的窮鬼願意爲他站出來。”
我後背發涼。所以那些保護、那些犧牲、甚至魯椿他們逃生的機會——都是這個“變數”的一部分?
你:如果今早有人真動刀呢?如果鐵匠李砍了王管事呢?
曹:那就更好了。血濺出來,戲才夠真。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突然意識到,面前這個人,這個歷史上被稱爲“奸雄”的人,他的冷酷不是殘忍,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他把所有人都當成棋子,包括他自己。
你:現在呢?戲演完了,我這顆棋子該去哪?
曹從懷裏掏出一枚木牘,扔在桌上。上面刻着“客籍”二字,還有洛陽令的印。
“你暫時‘死’了。”他說,“對外,張角昨夜已從密道潛逃。對內,你住在這裏,三個月。三個月後,會有人送你去該去的地方。”
你:該去的地方是?
曹沒有回答。他走到門口,又回頭:
“對了,你那些逃走的人...別指望他們能走多遠。三十個人,在雪地裏留下的蹤跡,夠羽林騎追三天了。”
門關上。我坐在原地,看着桌上那枚“客籍”木牘,看着已經蒸發淨的茶水圈。
炭盆裏的火突然炸起一粒火星,濺到手背上,燙得我一哆嗦。
接下來的三天,我在小院裏見到了真正的“軟禁”。
院門永遠鎖着,送飯的是個啞巴老仆,從窗口遞進來,從不進屋。屋裏什麼都有:書簡、筆墨、甚至還有把七弦琴。窗櫺糊着厚厚的紙,看不見外面,只能聽見偶爾傳來的市井聲——賣貨的吆喝,孩子的嬉鬧,那麼近,又那麼遠。
第四天夜裏,我做了個夢。
夢見自己站在一片焦土上,四周都是屍體,有些穿着黃巾,有些穿着漢軍盔甲。遠處有座土台,台上綁着三個人——張梁、張寶,還有一個看不清臉的女人。劊子手舉着刀,太陽在刀鋒上反光,刺得眼睛疼。
我拼命跑過去,腿卻像陷在泥裏。然後聽見一個聲音,分不清是原主張角的,還是我自己的:
“蒼天已死...可黃天...真的能立嗎?”
醒來時渾身冷汗。窗外有月光漏進來,照在牆上,牆上有道裂縫,裂縫裏塞着個東西。
我摳出來,是張卷得很緊的紙條。用炭灰寫的字,歪歪扭扭:
“魯椿被捕。十人死。餘者散。勿尋。”
短短十個字,我看了整整一炷香時間。炭灰在指尖抹開,黑得像涸的血。
原來曹說的“蹤跡夠追三天”是這個意思。原來那些我以爲逃出生天的人,終究沒逃掉。
我把紙條扔進炭盆,看它蜷曲、發黑、化成灰。火光照着臉,熱得發燙。
第五天早上,啞仆送飯時多帶了一樣東西:一卷嶄新的《太平經》,紙質的,不是竹簡。漢代紙貴如金,這卷經書夠買十石糧食。
我翻開,裏面夾着一片臘梅花瓣,壓得平整。花瓣旁邊,有人用朱砂批了一行小字:
“渠可斷,水長東。待春至,自有聲。——阿瞞”
阿瞞。曹的小字。
我盯着那行字,忽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原來他什麼都知道,知道我在想什麼,知道我在等什麼。甚至知道,春天來了,雪化了,被堵住的水終究會找到新的出路。
那天下午,我開始重寫《太平經》。
不是原主那些讖緯玄語,也不是我先前加上的草藥土方。而是更簡單的東西:怎麼挖井,怎麼看水脈,怎麼用草木灰肥田,怎麼預防瘟疫。
用最淺顯的文字,畫最簡陋的圖。我知道這東西可能永遠傳不出去,但寫的時候,心裏那團堵了許久的東西,慢慢化了。
就像窗外的雪。
第六天,雪終於開始化了。屋檐滴下水,嘀嗒,嘀嗒,像計時。
傍晚時分,遠處傳來鍾聲——不是宮鍾,是喪鍾。一連響了二十七下,代表有二千石以上的官員去世。
啞仆比劃着告訴我:王司徒的叔父,那個掌管少府水衡的王老大人,昨夜中風死了。死前一直在喊“水...水...”
我站在院裏,看着最後一抹夕陽把融化中的雪染成血色。
系統面板無聲浮現:
【歷史修正力介入中...】
【王匡(原時間線存活至189年)已死亡】
【偏差率修正:-3%】
【當前總偏差率:14%】
原來這就是反噬。不是天雷地火,是一個人的非正常死亡,是歷史在自動修復軌跡。
那麼魯椿他們的死呢?也是修正的一部分嗎?
面板沒有回答。它只是閃着微光,然後緩緩消失,像從來不存在過。
夜裏,我躺在榻上,聽着融雪的聲音。忽然想起穿越前那個晚上,我在地鐵裏刷着三國手遊,抱怨加班太多,工資太少。
那時候覺得“蒼天已死”只是個中二的口號。
現在我知道了——
蒼天不會死,它只是假裝睡着。而所有想叫醒它的人,都要先做好被它壓死的準備。
窗縫裏吹進一絲風,帶着初春泥土的氣息。
三個月。我閉上眼睛。
還有八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