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和春桃身上的疹痂，在紫草水和地膚子湯的輔助下，脫落得比預想中更快，只留下淡淡的粉色印記，假以時應當能消退。當春桃終於被允許解除隔離，回到正屋時，第一件事就是撲到沈清辭面前，紅着眼圈，卻又帶着劫後餘生的、不好意思的笑：“娘娘，奴婢……奴婢沒用，給您添麻煩了。”
沈清辭扶住她，仔細打量她的氣色，又查看了她手上最後的痕跡，才溫和道：“說什麼傻話。病來如山倒，誰也料不到。你沒事就好。這次也多虧你發現得早，沒讓病氣過給孩子們。” 她頓了頓，語氣轉爲嚴肅，“不過，這次的事，也給咱們提了個醒。冷宮人多眼雜，病氣流傳防不勝防。往後，咱們的規矩得再嚴些。”
一場未釀成大禍的疫病，如同一次淬火，讓這個小小的團體在痛楚中變得更加堅韌和警醒。沈清辭召集柳美人和劉才人，在漱玉軒開了一次正式的“戰後總結會”。
油布地圖再次被請出，沈清辭用炭筆在上面新增了幾個標記：疫情首發點（推測的趙婆子居所附近）、隔離區域、藥材采集加強點（尤其是紫草和地膚子的分布，張貴人已大致告知方位）、以及石灰取用處。
“第一，衛生規矩必須嚴格執行，人人遵守。”沈清辭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飯前便後熱水淨手，每屋內熏燒蒼術艾葉，每旬大掃除一次，用石灰水潑灑牆角院周。發現任何人有發熱、出疹、異常嘔吐腹瀉，立即報告，立即隔離。”
柳美人點頭：“是該這樣。這次要不是你警醒，小荷那丫頭傻乎乎的，拖上兩天，怕是要壞事。我那院子，以後也按這規矩來。”
劉才人小聲道：“漿洗縫補接的活計，是不是也該更小心？來歷不明的髒舊衣物，最好不接？”
“對。”沈清辭贊同，“尤其是有明顯污漬、異味或破損異常嚴重的，寧可推掉。咱們現在還沒到爲了點小利冒天大風險的時候。”
“第二，藥材儲備必須加強。”沈清辭指着地圖上的草藥標記，“常用的清熱解毒、祛風止癢、健脾燥溼的草藥，要多采、多曬、妥善儲存。張娘子這次幫了大忙，她的知識和指點，我們要主動去學，但不能只依賴她。我們自己也要多觀察，多試驗。” 她看向柳美人和劉才人，“柳姐姐，劉姐姐，你們在冷宮時間久，也多留心，哪些人懂些土方偏方，哪些地方可能藏着有用的草藥，哪怕是傳言，也記下來，咱們慢慢核實。”
柳美人拍脯：“這事交給我，打聽消息我在行。” 劉才人也認真點頭。
“第三，”沈清辭目光沉靜，“這次疫情，暴露了我們應對突發狀況的能力還是不足。藥物調配、隔離安排、人員調度，都顯倉促。我想，咱們是不是可以……做一些更具體的預案？比如，萬一有人突發急病，誰負責哪一塊？藥品器械（簡陋的）放在哪裏？如何最快獲得淨的水和燃料？”
柳美人和劉才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異和佩服。她們只想着眼前怎麼熬過去，沈清辭卻已經在爲下一次可能的風浪未雨綢繆。
“沈妹妹，你這腦子，不去當個女軍師真是屈才了。”柳美人半是玩笑半是感慨。
“不過是吃一塹，長一智。”沈清辭淡淡一笑，“咱們在這地方，每一步都得想在前頭。”
會議結束，三人分頭行動。柳美人帶着小荷，開始徹底清掃自家院子，並按照沈清辭給的方子，熬煮大鍋的紫草水，對所有衣物被褥進行熏蒸處理（用陶罐燒熱水，利用蒸汽）。劉才人則更加精細地整理她的針線藥材，將可能接觸過病患的布料單獨存放，準備後拆洗或作他用。
沈清辭則帶着春桃和崔嬤嬤，對漱玉軒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清潔。不僅室內，連院子的每個角落都不放過，石灰水的氣味辛辣刺鼻，卻讓人安心。她還利用這次機會，重新規劃了物品存放：藥品分門別類，用油布包好，貼上簡易標籤（炭筆符號）；淨的布品、食物、燃料分別存放；甚至爲兩個孩子準備了單獨的、更潔淨的用具和一塊鋪了厚厚草與舊布的活動區域。
忙碌的清掃和整頓告一段落時，已是數之後。天氣越發寒冷，檐下掛着長長的冰凌，晨起開門，庭院裏總是覆着一層白霜，在初升的陽光下閃着清冷的光。
這一清晨，沈清辭如往常一樣，最早起身，準備燒水。她推開廚房虛掩的破門，目光掃過角落的炭堆和水缸，忽然頓住了。
炭堆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用草捆扎的包裹。包裹不大，靜靜放在那裏，像是被夜裏的風悄悄送來，又像是已等待多時。
沈清辭心中一凜，沒有立刻去碰。她仔細回憶昨夜睡前是否落鎖（她們現在夜間會用一粗木棍從裏面頂住門），門窗是否有異響。沒有。她示意隨後進來的崔嬤嬤不要出聲，自己小心地走上前，用一柴枝輕輕撥弄那草捆。
草捆鬆散開來，露出裏面的東西：幾塊黑褐色的、形狀不規則的塊狀物，表面粗糙，散發着濃鬱的、類似焦糖與苦藥混合的奇特氣味。旁邊，還有一小卷泛黃的、質地堅韌如皮革的……紙？不，更像是某種處理過的樹皮或鞣制過的薄皮。
沈清辭用柴枝挑起一小塊黑色物體，湊近聞了聞，又用指甲刮下一點粉末，舌尖極輕地嚐了嚐（極其微量）。味道先苦後甘，有焦香，還有一絲隱約的涼意。
這是……熟地黃？炮制過的地黃？雖然炮制工藝粗劣，但確實是地黃的性狀和味道！地黃，滋陰補血，益精填髓，是滋補要藥！另一卷薄皮，她仔細辨認，紋理特殊，氣味微辛——難道是秦皮？清熱燥溼，收澀明目，亦可治痢疾。
她的心怦怦跳起來。又是藥材！而且是比較珍貴、在冷宮絕難尋獲的藥材！是誰？張貴人？她前次已經送了紫草和地膚子，這次爲何用這種方式，送更珍貴的熟地和秦皮？而且，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放進來的？
“娘娘，這……”崔嬤嬤也驚疑不定。
沈清辭擺擺手，示意她噤聲。她迅速將東西重新用草包好，藏到炭堆最深處。然後，她像往常一樣開始生火燒水，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一整天，她都留了份心，暗中觀察。王瘸子來送飯時，神色如常，放下籃子就走，沒有多看廚房一眼。午後，她去柳美人處送新配的調理藥茶，路過劉才人院子，劉才人正在窗下繡花，見到她，露出溫和靦腆的笑，不似作僞。
不是她們。
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那個住在廢園深處、行蹤飄忽、卻總在關鍵時刻送出“及時雨”的張貴人。
她爲何要這樣做？僅僅是出於同病相憐的善意？還是別有深意？這些藥材的來路又是什麼？冷宮之中，她如何能獲得並炮制出熟地黃這種東西？
疑問像冰層下的暗流，在沈清辭心中涌動。張貴人的身影，在她眼中變得更加神秘，也更加……值得警惕地接近。
傍晚，她尋了個借口，讓春桃去廢園方向撿拾柴，順便“偶遇”張貴人，只說“多謝前次的紫草，小荷和春桃都好多了”，絕口不提清晨發現的藥材包裹。
春桃回來後，回報說見到了張貴人，正在她那個小窩棚前清理積雪。轉達了謝意，張貴人只是“嗯”了一聲，沒說什麼，繼續低頭活。
沈清辭聽完，沉吟不語。張貴人這是默認了藥材是她送的，卻又不想點明，更不想承情。這是一種保持距離的、隱秘的庇護。
夜深人靜，沈清辭再次取出那個草包裹，在油燈下仔細審視熟地黃和秦皮。藥材質量算不上好，但確是真品，且經過初步加工。尤其是熟地黃，九蒸九曬的工藝在冷宮幾乎不可能完成，這更說明了張貴人背後，或許有着她們難以想象的秘密或渠道。
她將藥材小心收好。無論是善意還是另有圖謀，眼下這些藥材對她、對柳美人病後調理、對預防可能發生的其他疾病（如痢疾），都至關重要。這份人情，她記下了。
霜寒愈重，晨起時，漱玉軒井台邊的凍冰又厚了一層。但屋內，炭火溫暖，藥香隱隱，孩子們在淨溫暖的小窩裏蹬着手腳，發出咿呀的聲音。
疫病的陰霾正在散去，生活的秩序在更嚴格的規則下重建。而那個隱藏在廢園深處的神秘女子，如同冬夜裏的一個謎，悄然送來帶着藥香的禮物，也送來更多懸而未決的疑問。
沈清辭推開窗戶，讓清冷的空氣涌入，沖淡屋內的藥氣。遠處，康寧宮方向的飛檐，在冬稀薄的陽光下，反射着冰冷而遙遠的光芒。
她收回目光，看向院內那棵覆着白霜的老梅枯枝。春天還遠，但她們必須熬過這個最冷的時節。有了更充足的準備，有了更緊密的同盟，有了那不知來源卻真實可用的助力，她們手中，似乎又多了一點對抗嚴寒的籌碼。
痂已落，霜正寒。前路依舊茫茫，但每一步，都走得比昨更穩，也更清醒。秘密與饋贈如同冰下的暗流，推動着她們，在這深宮最荒僻的角落，繼續那場沉默而堅韌的跋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