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地黃和秦皮的秘密饋贈,被沈清辭深藏在漱玉軒最隱秘的角落,如同冬眠的種子,靜待恰當的時機萌發。她並未急於使用,尤其是在對張貴人的意圖和藥材來源存有疑慮的情況下。每例行的蒼術艾葉熏燒依舊,防疫的規矩嚴格執行,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疫情前的軌道,只是更加井然有序,也更多了一層說不清的、隱秘的期待。
天氣一冷過一,年關的氣息在皇宮別處或許已經開始彌漫,但在冷宮這片被遺忘的角落,只有更刺骨的寒風和更沉重的雲層。王瘸子送來的物資依舊匱乏,但偶爾出現的、超出份例的小東西漸漸多了起來:一小包發硬的紅棗,幾塊邊緣發黑的陳年糕點,甚至有一次,是一小罐凝固的、渾濁的豬油。
“王公公近來倒是大方。”柳美人捏着那塊硬得能硌掉牙的糕點,冷笑,“也不知道是刮了哪陣陰風。”
沈清辭將豬油小心地刮入洗淨的瓦罐,密封好。這罐豬油,將是她們未來嚐試制作藥膏、甚至肥皂的關鍵原料之一。“且不管他爲何大方,東西是真的就行。只是,拿人手短,我們心裏要有數。”
豬油的出現,讓沈清辭沉寂已久的“手工進階”計劃再次提上程。肥皂暫時還缺鹼,但簡單的、滋潤防裂的“面脂”或“手膏”卻可以嚐試。她取出一小勺豬油,隔水溫熱融化,加入搗爛的薄荷葉、少許去年秋天收集、曬磨粉的野菊花瓣,又滴入兩滴之前蒸餾果酒得到的那一點點“酒精”提純並保存的野柿汁液,增加香氣和可能的防腐作用。混合物在陶碟中慢慢冷卻凝固,變成淡黃色、質地細膩的膏體,散發着草木清香。
她先在自己手背虎口處試了試,膏體柔潤,吸收尚可,清涼感持續了片刻。“春桃,崔嬤嬤,你們也試試。”她將做好的第一批膏體分裝在小貝殼(從廢池邊撿來洗淨的)裏,遞給二人。
崔嬤嬤粗糙開裂的手背塗抹後,果然覺得滋潤了些,裂口不那麼疼了。“娘娘,這東西好,比扛着強多了!”春桃也歡喜:“薄荷涼涼的,舒服!”
小範圍試用效果不錯,沈清辭心裏有了底。她將配方和制作要點記在油布上,盤算着材料的可持續性。豬油難得,必須省着用。或許可以嚐試用其他植物油替代?可惜她們沒有。野菊花和薄荷倒是可以繼續收集。
這邊在琢磨手工,那邊孩子們的成長也帶來了新的需求和樂趣。阿昭和阿玥已經七個多月,能穩穩地坐着,對周圍的一切充滿好奇,尤其是對大人手裏的東西。阿昭安靜些,喜歡盯着沈清辭畫在油布上的線條或炭筆出神;阿玥則活潑好動,咿咿呀呀地試圖去抓春桃手中的針線,或者崔嬤嬤晾曬的草藥。
爲了給孩子找點安全的“玩具”,也爲了進一步開發資源,沈清辭打起了那些堆積的、實在無法縫補使用的破爛布頭和植物纖維的主意。她讓春桃和劉才人將最柔軟、顏色相對鮮亮的碎布挑出來,剪成大小不一的方塊、三角形,然後用結實的麻線或撕得更細的植物纖維繩,將這些布片連接、填充上少許蒲絨或淨草,做成各種形狀的、柔軟的布偶或幾何拼塊。
沒有精巧的造型,只有樸拙的色塊拼接。一個用深藍和淺灰布塊縫成的“小老鼠”,一個用紅色和黃色三角形拼成的“太陽”,還有一組不同形狀的布塊,可以讓孩子抓握、拼接。東西簡單,卻傾注了心意。阿玥果然喜歡那個“小太陽”,抱着不撒手,阿昭則對那組幾何布塊更感興趣,小手笨拙地試圖將兩塊拼在一起。
看着孩子們專注擺弄這些簡陋玩具的模樣,幾個大人圍坐一旁,臉上都露出了久違的、純粹的溫暖笑容。連偶爾過來串門的柳美人,也拿起那個“小老鼠”逗弄阿玥,惹得孩子咯咯直笑。
“沒想到,這些破爛玩意兒,還能派上這用場。”柳美人感慨,“看着他們笑,覺得這冷宮……也沒那麼難熬了似的。”
制作孩童玩具的過程,也給了劉才人新的靈感。她看着那些拼接的色塊,忽然道:“沈妹妹,柳姐姐,你們說……咱們若是用這些碎布,拼縫成稍大一些的墊子或者蓋毯,花樣弄得整齊好看些,會不會……也能換點東西?那些低等宮人,炕席破舊,若有塊厚實好看的墊子……”
柳美人眼睛一亮:“這主意好!墊子不似衣裳惹眼,又是實用物件。拼布的花樣若別致些,說不定真有人喜歡。劉妹妹,就看你的手藝了!”
沈清辭也覺可行:“可以試試。布料就用最不起眼的深色系,花樣……劉姐姐看看能不能拼出些簡單的吉祥紋樣,比如‘卍’字不到頭,或者回形紋,寓意好,也不扎眼。填充物還是用蒲絨、苔蘚或者捶打過的舊絮。先做一兩塊小的試試水。”
劉才人得了肯定,躍躍欲試。拼布不同於繡花,更考驗色彩搭配和整體布局能力,這正是她所擅長且能從中獲得樂趣的。她立刻開始在心裏構思紋樣,挑選布料。
生活的溪流,就在這些瑣碎而具體的籌劃與勞作中,緩慢卻執着地向前流淌。直到一個異常寒冷的深夜。
那夜北風怒號,吹得漱玉軒的門窗咯咯作響,仿佛有無數只手在推搡。炭盆裏的火因爲添了耐燒的石炭,還算旺,但屋裏的溫度依然很低。沈清辭和崔嬤嬤帶着兩個孩子早早睡下,春桃在外間值夜,不時起身撥弄炭火,查看門戶。
約莫三更時分,春桃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院牆外有極其輕微的、不同於風刮過的窸窣聲。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側耳細聽。那聲音又響了一下,很輕,很短促,像是……什麼東西擦過牆磚?
她心頭一緊,想起沈清辭平裏的叮囑,沒有貿然出聲或開門查看,而是悄悄挪到裏屋門邊,壓低聲音喚道:“娘娘?娘娘醒醒,外面……好像有動靜。”
沈清辭本就睡得不沉,聞言立刻清醒。她示意崔嬤嬤照看孩子,自己披衣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將耳朵貼近冰冷的窗板縫隙。
風聲掩蓋了許多細微聲響,但她凝神細聽,似乎……真的有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在院牆外徘徊?不是一個人的,像是兩三個,腳步很輕,帶着一種刻意的壓抑。
她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不是王瘸子,王瘸子腿腳不利索,腳步不是這樣。也不是張貴人,張貴人獨來獨往,步履緩慢。更不可能是柳美人或劉才人。
是誰?夜探冷宮?目的何在?
她輕輕退後,對春桃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孩子們的方向。春桃會意,躡手躡腳回到外間,將一粗木棍緊緊握在手中,守在門後。
沈清辭則快速思考。硬拼是下下策,她們三個女人加一個半大孩子,絕無勝算。示警?敲擊器物發出聲響?可能會激怒對方,也可能引來更糟糕的後果。裝睡?若是對方破門而入呢?
電光火石間,她有了主意。她示意春桃將炭盆裏燒得最旺的幾塊石炭,用火鉗夾起,小心地放在靠近門邊和窗下的幾個破陶盆裏(陶盆底部墊了溼泥防火星濺出)。然後,她拿起水瓢,將預留的、冰冷的井水,猛地潑灑在門口和窗下的地面!
“嗤啦——!”冷水潑在燒紅的石炭和滾燙的陶盆上,瞬間爆發出大團濃密刺鼻的白色蒸汽,同時伴隨着響亮的爆裂聲和滋滋聲!在寂靜的寒夜裏,這聲音突兀而駭人!
幾乎同時,沈清辭用變了調的聲音,驚恐地高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一邊喊,一邊和春桃用力拍打門板,制造混亂的聲響。
崔嬤嬤在裏間也反應過來,立刻加入,一邊哭喊一邊用力搖晃舊木床,發出巨大的吱嘎聲。
刹那間,漱玉軒內“火光”(蒸汽彌漫如同煙霧)、爆響、驚叫、哭喊、拍打聲混雜一片,在狂風呼嘯的深夜,傳出去老遠!
牆外的腳步聲明顯慌亂地停頓了一下,隨即迅速遠去,消失在風聲裏。
沈清辭屏息傾聽,確認那陌生的腳步聲確實離開了,才示意春桃和崔嬤嬤停下。屋內的“蒸汽表演”也漸漸平息,只剩下滿地的水漬和幾個冒着殘餘熱氣的破陶盆。
“走……走了?”春桃臉色煞白,握着木棍的手還在發抖。
“應該走了。”沈清辭喘了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溼。她走到窗邊,再次凝神細聽,只有風聲。“他們摸不清虛實,被我們這‘走水’的動靜嚇退了。” 她用的是疑兵之計,賭對方做賊心虛,不敢在可能驚動更多人的情況下硬闖。
“會是誰?”崔嬤嬤後怕不已,“難道是……是宮裏派來……” 她沒敢說下去。
沈清辭搖搖頭,面色凝重:“不知道。未必是宮裏正式的指令,可能是某些人的私自行動。” 她想起王瘸子近來的“大方”,想起吳公公那夜的窺探,想起張貴人神秘的饋贈……冷宮這片死水之下,果然不平靜。
“今夜之事,誰都不要對外提起,就當什麼都沒發生。”沈清辭沉聲吩咐,“但往後,咱們的戒備要再升一級。值夜必須兩人,門窗加固要盡快想辦法。還有,通知柳姐姐和劉姐姐,讓她們也務必小心,夜裏警醒些。”
一場虛驚,卻像一盆冰水,澆醒了她們因爲近期“順遂”而可能產生的一絲鬆懈。生存的弦,必須時刻繃緊。
後半夜無人再眠。沈清辭坐在炭盆邊,添了新炭,火光映着她沉靜的側臉。阿玥似乎被之前的動靜驚擾,睡得不安穩,哼哼唧唧。沈清辭將她抱在懷裏,輕輕拍撫。
孩子柔軟溫熱的小身體依偎着她,漸漸安靜下來。沈清辭低頭看着女兒恬靜的睡顏,又看向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
爐火噼啪,照亮方寸之地,卻照不透深宮的重重迷霧。但正是這方寸爐火,和懷中這點柔軟的牽掛,讓她心中的那點星火,在經歷驚濤後,不僅未滅,反而燃得更沉靜,更灼亮。
夜還長,風正狂。但她們已不再是任由風雨摧折的飄萍。她們有彼此,有計謀,有在絕境中淬煉出的、越來越堅韌的生存智慧。
三更已過,黎明將至。而她們,必須守護好這爐火,等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