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固後的門窗在寒風中有了一重更實在的依靠,夜裏那些刻意布置的細微絆線和沙層,雖未真正“捕獲”什麼,卻像無聲的哨兵,給守夜人心裏添了底。柳美人甚至開玩笑說,聽着風聲裏偶爾夾雜的、鈴鐺被吹動的零丁聲響,竟覺得比完全的寂靜更讓人安心——至少知道那些機關還在盡職盡責地“看着”。
子在高度戒備與表面如常的勞作中滑向深冬。王瘸子送來的東西依舊保持着那種“有限度的慷慨”,時好時壞,讓人捉摸不透。沈清辭讓春桃試探的那句“昨夜野貓鬧得凶”,王瘸子聽了只是掀了掀眼皮,含糊地“嗯”了一聲,說:“這地方野貓野狗是多,你們夜裏關好門戶。” 神情並無太大異樣,但也看不出更多端倪。
或許不是他?或許他城府極深?沈清辭沒有結論,只能將疑慮暫且壓下,繼續專注眼前的生活。
天氣冷得滴水成冰。漱玉軒的井沿結了厚厚的冰殼,每打水前都需用石塊小心砸開。儲存的菜、柿餅、有限的一點粗糧,消耗得比預想中更快。孩子們的新棉襖雖暖,但他們長得快,褲腿袖口又顯短了,劉才人正忙着拆改,拼接上新的布片。
最大的挑戰依舊是取暖。炭和石炭的供給時斷時續,王瘸子似乎也無力保證。女人們不得不更精細地規劃燃料使用:白天盡量聚在一屋活動,共用一個炭盆;夜裏則早早熄火,依靠加厚的被褥和彼此體溫御寒。熱水變得極其珍貴,除了飲用和給孩子擦洗,大人們的清潔只能簡化再簡化。
沈清辭開始有意識地收集一切可燃之物。不僅僅是枯枝敗葉,還有她們拆改衣物時留下的無法利用的碎布條、草、甚至曬壓實的藥渣。這些雜物燃燒時間短,煙大,但聊勝於無。她還嚐試用黏土混合碎草屑,制作簡易的“草餅”,曬後亦可作爲輔助燃料,雖然效果有限。
就在這柴炭將盡、寒意最盛的關口,張貴人再次以她那種悄無聲息的方式出現了。
這次,她直接來到了漱玉軒院門外——這是極爲罕見的。依舊是那身舊鬥篷,手裏拎着一個不大的、鼓鼓囊囊的舊麻袋。她沒有敲門,只是靜靜站在那裏,直到春桃出來倒灰燼時發現。
“張……張娘子?”春桃嚇了一跳。
張貴人點點頭,將麻袋放在門檻內。“一些雜物,或許你們用得着。”她的聲音被寒風切割得斷斷續續,“天冷,省着點燒。”說完,不等春桃反應,轉身便走,步伐依舊不緊不慢,卻很快消失在廢園方向。
春桃連忙將麻袋拖進院裏。沈清辭聞聲出來,打開麻袋一看,愣住了。
裏面不是藥材,也不是食物。而是半袋黑褐色的、塊狀或片狀的……木炭?不,不完全像,質地更疏鬆,顏色更深,捏碎一些聞了聞,有淡淡的焦糊味和一種奇特的、類似於某種堅果殼燃燒後的氣息。
“這是……什麼炭?”崔嬤嬤也湊過來看。
沈清辭仔細辨認,又用指甲刮下一點粉末觀察,心中漸漸有了猜測。這可能不是正經的木炭,更像是用某種堅果殼(比如核桃殼、杏核)、果木硬枝、甚至曬的某種致密草,經過不完全燃燒炭化後的產物。雖然燃燒值和持久性不如好木炭,但遠比她們收集的那些碎草枯葉強得多,而且煙似乎也會小一些。
張貴人從哪裏得來這些?她自己燒制的?冷宮哪裏來這麼多堅果殼?還是……她另有渠道?
疑問再次涌上心頭,但此刻,這袋“雜炭”無異於雪中送炭。沈清辭壓下疑慮,鄭重地將炭收好,對春桃道:“張娘子的這份情,我們記下了。這東西,咱們省着用,關鍵時候能頂大用。”
有了這批“雜炭”,加上她們自己收集的燃料,最寒冷的幾天總算勉強撐了過去。沈清辭心中對張貴人的感激與好奇越發深重。這位沉默寡言的女子,像一座隱藏在迷霧中的冰山,只偶爾露出一角,卻每次都在她們最需要的時刻,提供最關鍵的支撐。
她決定主動回饋一些什麼。不是藥材(張貴人顯然不缺),也不是食物(她們自己都匱乏)。她想到張貴人窩棚前那小塊被精心打理的土地,和那些在嚴寒中依然挺立的綠植。或許,她需要一些特別的種子?或者,改良土壤的東西?
沈清辭讓春桃再次去廢園,這次帶去的是一小包她精心篩選、顆粒飽滿的紫蘇和荊芥種子(張貴人之前給的,她留了最好的部分),以及一小罐她們自己用草木灰、腐葉土和少量石灰混合的“改良土肥”,用舊瓦罐裝着。附上的話也很簡單:“多謝贈炭。一點種子和土肥,或可助春蒔弄。”
張貴人接過東西,看着那罐其貌不揚的土肥,枯井般的眼睛裏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微光。她點了點頭,沒說什麼,收下了。
這一次,她沒有立刻轉身離開,而是站在原地,似乎在猶豫。片刻後,她抬起眼,看向春桃,聲音澀地問:“你們……那兩個孩子,可好?”
春桃沒想到她會問起孩子,連忙道:“小皇子和小公主都好,雖然天冷,但沒生病,吃得下睡得着。”
張貴人“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就在春桃以爲對話已經結束時,她卻又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孩子……是希望。看好他們。”說完,這次是真的轉身,腳步略顯急促地走了。
春桃將這話帶回,沈清辭咀嚼良久。“孩子是希望”,這話裏似乎蘊含着深切的感慨,甚至是一絲……悲涼?張貴人的過往,究竟藏着什麼?她是否也曾有過孩子?或者,失去過什麼?
這個謎一樣的女子,每一次接觸,都讓沈清辭覺得離真相近了一分,卻又仿佛隔了更深的霧。
嚴寒似乎在達到某個頂峰後,開始極其緩慢地退卻。白晝依然短暫,但正午的陽光似乎有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檐下的冰凌開始滴滴答答地融化,雖然夜晚又會重新凍上,但這細微的變化,已經足夠讓冷宮深處的人們心中萌動。
沈清辭開始更頻繁地查看她收藏的那些種子,規劃着開春後的種植。油布上的清單,“種植”部分被反復勾畫修改。她和柳美人、劉才人商量,決定開春後,先在各自院子裏開辟一小塊實驗田,據張貴人的指導和她們自己的摸索,嚐試種植紫蘇、荊芥、還有那些不知名的塊莖。如果成功,再考慮擴大,甚至嚐試種植一些極耐貧瘠的野菜。
“還得想辦法弄點菜籽。”柳美人道,“光是草藥也不行,人得吃菜。”
劉才人小聲提議:“漿洗處那個孫婆子,上次我給她的凍瘡膏好用,她感激得很,說她老家是種菜的,或許……能弄到點最普通的菜籽?我可以用繡活跟她換,絕不提咱們這邊。”
“可以試試,但要千萬小心。”沈清辭叮囑,“寧願不成,也不能露了痕跡。”
希望的嫩芽,如同土層下蟄伏的種子,在酷寒中悄然孕育,只待春風一度。
然而,就在這冬春交替、人心最易生出期盼也最易鬆懈的時刻,一場小小的意外,再次提醒她們處境的不易。
這午後,阿玥在鋪了厚墊子的地上玩耍,不知怎地,爬到了靠近門口的地方,小手好奇地去夠那垂掛着的、沈清辭用來記錄草藥的舊布簾(上面畫着簡筆圖案)。布簾被她扯動,連帶碰倒了靠在牆邊的一把舊笤帚。笤帚倒下,沒什麼聲響,卻恰好觸動了沈清辭布置在門內的一道極其隱蔽的、連接着幾個小鈴鐺的絆線。
“叮鈴鈴——!” 清脆的鈴鐺聲在寂靜的午後陡然響起!
屋內的崔嬤嬤和春桃嚇了一跳,正在隔壁屋整理藥材的沈清辭也心頭一緊,立刻沖了過來。看到只是阿玥扯動了布簾碰倒笤帚,觸發機關,才鬆了口氣。
阿玥被鈴聲和自己制造的動靜弄得有些茫然,隨即似乎覺得有趣,咧開沒牙的小嘴笑了起來,伸手還想去抓那晃動的鈴鐺。
沈清辭連忙將她抱開,心中卻是一凜。這次是虛驚,但也暴露了機關的位置和觸發方式。如果真有外人潛入,很可能會注意到這些不尋常的設置。
“得重新調整一下機關的位置和靈敏度。”她對春桃和崔嬤嬤說,“有些要移到更隱蔽處,有些要改成更不易被意外觸發的方式。”
生存的智慧,就是在這一次次的意外、試探、調整中,不斷磨礪,趨於精微。
傍晚,沈清辭抱着阿玥,站在窗邊。窗外,殘雪未消,暮色蒼茫。遠處宮殿的輪廓在漸暗的天光中顯得模糊而沉重。
阿玥伸出小手指着窗外,咿呀作聲。
沈清辭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那棵老柿子樹光禿禿的枝椏,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冬天很深,但終將過去。她們要做的,就是在最深重的寒冷裏,保存好火種,規劃好春耕,守護好希望。
她低頭,在女兒柔軟的發頂輕輕印下一吻。
懷中的溫暖,是這寒冷世間,最不可摧折的力量。而她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謀算,所有的警惕與堅韌,都是爲了守護住這份溫暖,讓它能抵過漫漫寒冬,迎來屬於自己的、哪怕再微小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