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勝美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裏捧着一本關於基礎經濟學的書——這是孟宴臣某天隨手扔在茶幾上的,她無所事事,便拿起來翻看。
艱澀的術語和圖表讓她看得有些頭疼,但總好過面對空蕩蕩的房間,或者沉浸在那些揮之不去的思緒裏。
公寓的門被密碼打開。
不是孟宴臣。是他那位姓陳的年輕男助理,穿着合體的西裝,手裏拿着一個文件袋,另一只手拎着某家知名連鎖咖啡店的紙袋。
“孟總。”助理朝書房方向微微頷首,然後目光轉向樊勝美,客氣而疏離地點了點頭,“樊小姐。”
樊勝美合上書,也輕輕點頭回應。她已經習慣了這位助理每周幾次的例行出現,送文件,取文件,偶爾傳達一些孟宴臣簡短的口頭指令。助理永遠公事公辦,眼神從不多停留一秒,仿佛她只是這間奢華公寓裏另一件會呼吸的擺設。
助理將文件袋放在書房門口的小幾上,然後拎着咖啡紙袋走了過來。
紙袋裏放着兩杯咖啡,杯壁上凝結着細小的水珠,散發出濃鬱的烘焙香氣。
助理動作熟練地從中拿出一杯,放在樊勝美面前的茶幾上。杯蓋上貼着打印的標籤:拿鐵,全脂,少糖。
接着,他拿起另一杯,走向書房。那杯的標籤朝外,上面寫着:美式,無糖,雙份濃縮。
就在助理的手指即將碰到書房門把時,門從裏面被拉開了。
孟宴臣站在門口,似乎正要出來。他穿着淺灰色的家居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鼻梁上架着那副無框眼鏡,手裏還拿着一支鋼筆。
他的目光先落在助理手中的咖啡上,然後,極其自然地,轉向了茶幾上樊勝美面前的那杯。
他的視線在那杯拿鐵的標籤上停頓了大約一秒。
然後,他抬起眼,看向助理。鏡片後的眼神平靜無波,語氣也是慣常的平淡,甚至帶着一絲處理公務時的隨意。
“陳銳,”他開口。
助理立刻停下腳步,恭敬地微微躬身:“孟總。”
孟宴臣用手中的鋼筆筆尖,虛虛點了點樊勝美面前那杯拿鐵,問:“你怎麼知道她喝拿鐵?”
很平常的一個問題。
語調甚至沒什麼起伏。
但陳助理明顯愣了一下,臉上那副訓練有素、波瀾不驚的面具出現了一絲極細微的裂痕。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杯拿鐵,又迅速看向孟宴臣,張了張嘴,似乎一時沒組織好語言。
“我……孟總,我……”陳助理的語速比平時快了一點,帶着不易察覺的窘迫,“我看上次……上次樊小姐好像……”
他的話沒說完,因爲孟宴臣已經移開了目光。
樊勝美也愣住了。
她坐在那裏,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捏着書頁的邊緣。心髒像是被什麼輕輕撞了一下,不重,卻讓她呼吸微微一滯。
拿鐵。
全脂,少糖。
她只在這裏喝過一次咖啡。大概是一周前,也是一個下午,陳助理同樣送文件過來,順便帶了兩杯咖啡。當時她剛好坐在客廳,助理將其中一杯遞給她時,她只是下意識接過,甚至沒注意是什麼口味。
那天她心情格外低落,對着那杯咖啡發了很久的呆,最後才小口小口地喝完。很普通的拿鐵,泡綿密,帶着淡淡的甜。
她以爲沒人會注意到。
連她自己都快忘了。
可陳助理記得。而且……聽助理那未盡的話,他似乎是“看”到什麼?難道是孟宴臣之前吩咐過?還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孟宴臣。
孟宴臣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他仿佛只是隨口一問,得到了一個不算答案的答案,便失去了興趣。他沒再追問陳助理,也沒有看樊勝美,只是側身讓開了書房門口。
“文件放桌上。”他對助理說,聲音恢復了平的冷淡。
“是,孟總。”陳助理如蒙大赦,立刻快步走進書房,放下文件和那杯美式,然後又迅速退了出來,全程沒再多說一個字,也沒再看那杯惹事的拿鐵一眼。
他朝孟宴臣和樊勝美分別點了點頭,腳步比來時更快地離開了公寓。
門輕輕關上。
客廳裏重新只剩下他們兩人,和兩杯靜靜散發着香氣的咖啡。
空氣似乎變得有些不同。
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凝滯感,取代了之前的尋常安靜。陽光依舊明亮,塵埃依舊漂浮,可有些東西,就在剛才那短短的幾句對話裏,被無意中掀開了一角。
孟宴臣走到沙發邊,拿起他那杯雙份濃縮的美式,揭開杯蓋,喝了一口。苦澀的香氣瞬間彌漫開。
他端着咖啡,轉身似乎要回書房。
經過樊勝美身邊時,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緩了那麼一瞬。
目光似乎從她低垂的側臉,和她面前那杯拿鐵上,極快地掠過。
沒有任何話語。
然後,他走進了書房,關上了門。
輕微的關門聲,在過分安靜的客廳裏顯得格外清晰。
樊勝美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坐在陽光裏。書還攤在膝頭,但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上面了。
她看着面前那杯拿鐵。
溫熱的杯壁透過紙套傳遞到手心,帶着恰到好處的暖意。濃鬱的咖啡香和香混合在一起,鑽進鼻腔。
一個連她自己都未曾在意過的細節。
他注意到了?
還是……只是他隨口一問,恰好戳破了助理下意識的舉動?
心底某個角落,像是被投進一顆小石子的湖面,蕩開一圈細密而陌生的漣漪。很輕,卻清晰可感。
她端起那杯拿鐵,揭開杯蓋,抿了一小口。
甜度剛好,泡綿密,溫暖順滑地滑過喉嚨。
和那天一樣的味道。
可有什麼東西,好像……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