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向與孟家老宅截然相反的方向,穿過繁華的市中心,逐漸進入一片更爲幽靜、綠樹成蔭的別墅區。這裏的房子間距很寬,每一棟都像是獨立於喧囂之外的孤島。
最終,車子停在一棟現代風格、線條冷峻的三層建築前。灰白色的牆體,大面積的落地玻璃,沒有孟家老宅那種厚重的歷史感,卻透着一股更加私密、也更加強烈的個人氣息。
孟宴臣的“真正的家”。
樊勝美跟着他下車,走進庭院。空氣裏有淡淡的草木清氣,修剪整齊的草坪在午後的陽光下泛着柔和的綠光。整個環境安靜得過分,聽不到一點人聲,只有風聲穿過樹葉的細微沙響。
孟宴臣輸入密碼,厚重的金屬門無聲滑開。
裏面的空間開闊,挑高極高,裝修是極簡的現代風格,以黑白灰爲主色調,家具寥寥,線條利落。巨大的落地窗將庭院景色引入室內,光線充足,卻莫名給人一種空曠冰冷的感覺,缺少“家”應有的生活氣息和溫度。
孟宴臣沒有在客廳停留,徑直走向一扇隱藏在牆壁中的、與牆體同色的暗門。他按下指紋,門悄無聲息地打開,裏面是一段向下的、鋪着深灰色地毯的樓梯。
“過來。”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率先走下樓梯。
樊勝美遲疑了一下,跟了上去。樓梯間光線柔和但略顯昏暗,空氣裏有一種……獨特的、燥的、混合着陳舊紙張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昆蟲粉末的細微氣味。
樓梯盡頭,又是一道門。
孟宴臣推開。
瞬間,樊勝美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個比樓上客廳略小,但依然十分寬敞的房間。沒有窗戶,光線來自鑲嵌在天花板和牆壁四周的、經過特殊設計的冷白光帶,均勻、明亮,沒有任何陰影。
而房間的四壁,從地面直到接近天花板的高度,密密麻麻,陳列着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的玻璃標本框。
成千上萬只蝴蝶。
它們被精心地展開翅膀,用極細的昆蟲針固定在深色的絲絨襯底上。每一只都保持着生命最後一刻的姿勢,翅膀上的鱗粉在冷白燈光下閃爍着夢幻般的光澤——寶石藍、翡翠綠、火焰橙、天鵝絨黑、珍珠白……色彩絢爛到令人窒息。
大的展翅近乎手掌,小的纖巧如指甲。
它們靜止在那裏,栩栩如生,卻毫無生氣。極致的美麗,與徹底的死寂,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形成一種詭異而強大的張力。
空氣裏那股燥的、混合着特殊化學藥劑的氣味更濃了。
樊勝美站在原地,仿佛被釘住了腳步。她感到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緩慢爬升,不是因爲冷氣,而是眼前這壯觀又殘酷的景象帶來的本能戰栗。
孟宴臣走到房間中央,站在那片由無數靜止翅膀構成的、沉默的彩色穹頂之下。他微微仰頭,目光緩緩掃過那些標本,眼神平靜,甚至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然後,他走向其中一面牆,在一個單獨的、更大的標本框前停下。
他朝她示意。
樊勝美慢慢地走過去,腳步有些虛浮。她停在他身邊,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只藍色的蝴蝶。
它的翅膀並非單純的藍,而是在冷光下呈現出一種深邃變幻的色澤,邊緣泛着幽紫的光暈,翅脈清晰如銀線,仿佛將一小片濃縮的、星光閃爍的夜空囚禁在了雙翼之中。美得驚心動魄,也美得……令人心生畏懼。
“滄海蝶。”孟宴臣開口,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標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着輕微的回音。
“原產於南美雨林深處。飛行高度極高,難以追蹤,對棲息環境要求極端苛刻。”他的指尖,隔着玻璃,虛虛劃過那只蝴蝶翅膀的邊緣,動作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極美。”
他頓了頓,目光依舊凝視着那只藍色。
“也極難捕獲。”
說完,他終於轉過頭,看向身邊的樊勝美。
他的眼神很深,像兩口望不見底的古井,倒映着標本室裏冰冷的燈光,和她微微蒼白的臉。那裏面沒有炫耀,沒有解釋,只有一種平靜到近乎殘酷的陳述。
他看着她,看了幾秒。
然後,用那種平靜的、聽不出什麼情緒的聲音,問:
“你覺得它們痛苦嗎?”
問題來得突兀,又仿佛早已醞釀許久。
樊勝美的呼吸一窒。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從那只美麗的“滄海蝶”身上,移向周圍那成千上萬只同樣被釘在絲絨上、永遠靜止的蝴蝶。它們斑斕的翅膀,精致的觸角,仿佛下一秒就會顫動起來。
但它們永遠不會了。
被捕獲,被固定,被剝離了生命和自由,只留下這具美麗空殼,成爲某人收藏室裏一個永恒的標籤。
痛苦嗎?
在生命被強行終止的那一刻?
在翅膀被鋼穿、固定在冰冷襯底上的那一刻?
她的喉嚨發緊,心髒在腔裏沉重地跳動。她看着孟宴臣的眼睛,試圖從那片深潭裏讀出些什麼——是純粹的疑問?是冰冷的嘲諷?還是某種……更深沉的、她無法理解的東西?
他在問蝴蝶。
還是在問……別的什麼?
這滿室的標本,這極致美麗下的死亡禁錮,這精心維護的寂靜監獄……究竟是他對美的收藏,還是某種內心世界的投射?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