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蘇婉如消散後的第三天,秋雨來了。

不是夏那種瓢潑的急雨,是秋特有的、綿綿的、細密的雨,從早晨下到黃昏,又從黃昏下到深夜。雨絲如霧,籠罩着整條梧桐巷,將青石板路洗得發亮,將牆頭的苔蘚染得翠綠,也將那間名爲“不歸”的茶館,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汽中。

林見月坐在櫃台後,手裏捧着一杯熱茶,看着窗外的雨。

茶是普通的紅茶,加了點冰糖,喝下去暖暖的,驅散了雨天的溼寒。她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雨水順着玻璃蜿蜒流下,將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色塊。巷子裏的行人很少,偶爾有人撐着傘匆匆走過,身影在雨幕中一閃而逝。

很安靜。

安靜得能聽見雨滴敲打瓦片的淅瀝聲,能聽見茶館裏老木頭發出的細微“嘎吱”聲,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她的思緒還停留在三天前——蘇婉如消散的那個下午。那幅空了仕女的古畫,蘇曉珍重地收了起來,說要帶回家供奉。那本手工裝訂的《曉窗詩稿》,林見月放在了櫃台抽屜裏,時不時會拿出來翻看。那些娟秀的詩句,那些百年前的才情,如今終於不再被埋沒。

但更讓她在意的,是消散前那絲陰冷的氣息。

太淡了,太快了,她幾乎抓不住。但直覺告訴她,那不是錯覺。有什麼東西,曾經附着在畫軸上,隨着蘇婉如的消散,也悄然離開了。

是什麼?

她不知道。

她問過墨老。墨老的虛影從壺裏飄出來,捋着胡須沉吟許久,才說:“丫頭,這世間的‘執念’,並不都是純粹的。有時候,會有別的東西混進來,像藤蔓纏着樹,像影子跟着光。那畫軸在人間流轉百年,沾染些不淨的東西,也不奇怪。”

“不淨的東西?”林見月追問,“是什麼?”

“不好說。”墨老搖頭,“可能是遊蕩的孤魂,可能是未散的怨氣,也可能是……別的什麼。總之,既然已經散了,就不必太過掛心。你只要記住,以後接待‘客人’,多留個心眼就是了。”

多留個心眼。

林見月記下了。

但心裏那點不安,並沒有完全消散。就像雨後的青苔,溼漉漉地黏在心底,擦不,拂不去。

她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已經溫了,甜味有些膩。她放下杯子,站起身,走到門邊,看着外面綿綿的雨。

秋天真的深了。

風裏帶着涼意,雨裏帶着寒氣。巷子裏的梧桐葉已經落盡,光禿禿的枝椏在雨中沉默地伸展,像無數只枯的手,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她忽然想起後院那棵枯樹。

轉身,穿過大堂,來到後院。

雨中的後院更顯荒涼。雜草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泥土被泡得鬆軟泥濘。那棵枯樹立在雨中,枝溼漉漉的,顏色深黑,在雨幕中像一幅淡墨畫。

林見月站在屋檐下,看着那棵樹。

她想起祖母信裏的話:它現在枯了,但還沒死。等你真正接掌茶館那天,它會再活過來。

真正接掌茶館……

她想起這幾個月來經歷的事:林將軍的牌位,迷路孩子的鞋,桂花樹下的詩稿,畫中的蘇婉如,還有那位托她捎話的老太太。每一次“了緣”,每一次幫助亡魂完成心願,她都覺得自己對茶館的理解深了一層,對“掌櫃”這個身份的認同多了一分。

但這就是“真正接掌”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走在這條路上,回不了頭,也不想回頭。

雨還在下。

她站了一會兒,轉身回到大堂。

*

子在秋雨中一天天過去。

茶館的“營業”逐漸規律起來。白,她看書,泡茶,打掃,偶爾有路人好奇張望,但很少進門——這間茶館太舊,太靜,看起來不像營業的樣子。夜晚,子時前後,她點起蠟燭,燒水泡茶,等待“客人”。

但“客人”不常來。

墨老說,這才是常態。大多數魂靈,死後要麼直接往生,要麼被地府接走。能滯留在陽間、還有未了心願的,本來就是少數。十天半個月不來一個,也是常事。

林見月漸漸習慣了這種節奏。不來的夜晚,她就看書,練字,或者只是坐着,聽着雨聲,想着心事。

牆角那片陰影,依舊沉默。

裴昭沒有再以實體的形式出現。但她能感覺到,他在。那種被注視的感覺,無時不在。就像房間裏多了一個看不見的住客,你知道他在,但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在想什麼。

她不再像最初那樣緊張。

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

*

雨停了幾天,又下了幾天。

十月底的一個夜晚,終於放晴了。

月亮很圓,很大,掛在深藍色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輝灑滿大地。沒有雲,星星很亮,像碎鑽撒在天鵝絨上。巷子裏很安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和風吹過枯枝的沙沙聲。

林見月像往常一樣,點起蠟燭,燒水泡茶。

今晚泡的是桂花茶——巷口的王老板送的,自家曬的桂花,香氣濃鬱。茶葉是普通的綠茶,加入一撮桂花,熱水沖下,桂花的甜香和綠茶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在燭光中嫋嫋升起,溫暖了整個大堂。

她倒了一杯,放在圓桌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着。

茶很香,帶着秋天的味道。

她看着窗外,看着月光下的巷子,看着那些被月光照得發亮的青石板,心裏很平靜。

夜深了。

遠處傳來鍾聲,十一下。

她打了個哈欠,準備收拾茶具上樓休息。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櫃台上有什麼東西。

或者說,缺了什麼東西。

她放下茶杯,走到櫃台前。

櫃台上,原本放着一碟點心——是王老板白天送來的桂花糕,說是老婆子親手做的,讓她嚐嚐。她吃了一塊,剩下的用油紙包着,放在碟子裏,準備明天當早飯。

現在,油紙包還在,但被打開了。

裏面的桂花糕,少了一塊。

林見月愣了一下。

她記得很清楚,自己只吃了一塊。碟子裏應該還有三塊。但現在,只剩下兩塊。

她左右看了看。

大堂裏空蕩蕩的,只有燭光和她自己的影子。門窗都關着,門閂得好好的。沒有風,沒有響動,什麼都沒有。

難道是記錯了?

她搖搖頭,把油紙重新包好,放回原處。可能是自己記錯了,或者……剛才困了,迷迷糊糊又吃了一塊?

不太可能。

但她沒深究,吹滅蠟燭,上樓休息了。

*

第二天早晨,林見月下樓做早飯。

路過櫃台時,她又看了一眼那碟桂花糕。

油紙包又被打開了。

裏面的糕點,又少了一塊。

現在,只剩下一塊了。

她站在櫃台前,盯着那塊孤零零的桂花糕,眉頭皺了起來。

不是記錯。

昨晚她睡得很沉,沒有半夜下來吃東西的習慣。而且,就算夢遊下來吃了,也不會特意打開油紙包,吃完還包好——夢遊的人不會有這麼細致的動作。

那會是誰?

茶館裏只有她一個人。

不,不只是她一個人。

還有墨老,還有……裴昭。

墨老不需要吃東西。裴昭……地府官差應該也不需要。

那會是誰?

她忽然想起蘇婉如消散前,那絲陰冷的氣息。

難道……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先不慌,再看看。

她像往常一樣,做早飯,吃飯,打掃茶館。但一整天,心裏都裝着這件事。時不時就瞥一眼櫃台,看看那碟桂花糕。

糕點沒再少。

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隱隱約約,時有時無。

傍晚,她特意去巷口的王老板店裏,又買了幾塊桂花糕。王老板笑呵呵地說:“林姑娘愛吃這個?我讓老婆子明天多做點,給你送來。”

“不用不用,這些就夠了。”林見月付了錢,提着糕點回到茶館。

她把新買的桂花糕也放在櫃台上,和之前那塊並排。然後,她找來一細線,一頭系在油紙包上,另一頭系在櫃台內側的一個小鈴鐺上——那是祖母留下的,以前可能是招呼客人用的,已經生鏽了,但輕輕一碰還是會響。

很簡陋的“陷阱”。

但有用。

晚上,她像往常一樣點燭,燒水,泡茶。但心思全在櫃台上。

子時過了。

沒有動靜。

午夜過了。

還是沒有動靜。

她等得有些困,趴在桌上打了個盹。

不知過了多久——

“叮鈴。”

很輕,很脆的一聲鈴響。

林見月猛地驚醒。

燭光還在跳,大堂裏靜悄悄的。但櫃台上,那細線,被扯動了。

系着鈴鐺的那頭,輕輕晃着。

她屏住呼吸,緩緩站起身,看向櫃台。

油紙包被打開了。

新買的幾塊桂花糕,少了一塊。

而櫃台前,空無一人。

只有燭光,將櫃台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長。

林見月的心跳加快了。

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眼睛死死盯着櫃台周圍。沒有腳印,沒有影子,沒有聲音。但糕點確實少了。

她想了想,從櫃台抽屜裏拿出一小撮“待客用”茶葉,撒在糕點周圍——墨老說過,這種茶葉有靈性,能顯形。

然後,她退後幾步,靜靜等待。

幾分鍾後,奇異的景象出現了。

撒在糕點周圍的茶葉,開始微微發光。

不是不歸壺激發時那種金色的光,是另一種更柔和、更朦朧的、近乎透明的光。光很弱,在燭光下幾乎看不見,但林見月盯着看,能看見那些光點在緩緩流動,凝聚,最終形成一個模糊的輪廓。

一個很小的輪廓。

約莫三四歲孩子的身高,蹲在櫃台前,背對着她,正伸手去拿糕點。

輪廓很淡,很透明,像水中的倒影,一碰就散。但能看出是個孩子,穿着破舊的衣服,頭發亂糟糟的,身形瘦小。

他(她)拿起一塊桂花糕,湊到嘴邊,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很急,但又很小心,像生怕被人發現。

林見月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她看着那個小小的、透明的輪廓,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不是恐懼,不是憤怒。

是……憐憫。

孩子吃完了那塊糕點,似乎還餓,又伸手去拿第二塊。但手伸到一半,停住了,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緩緩轉過頭——

林見月對上了一雙眼睛。

輪廓很模糊,看不清五官,但那雙眼睛,在茶葉的微光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很大,很圓,黑白分明,透着孩童特有的清澈。但眼神是懵懂的,茫然的,帶着飢餓,帶着怯懦,像一只被雨淋溼的小貓,躲在角落裏,既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孩子看見了她,似乎嚇了一跳,猛地縮回手,身影晃動,幾乎要散開。

“別怕。”林見月輕聲說,聲音盡量放柔,“我不趕你走。”

孩子沒動,只是看着她,眼神警惕。

林見月慢慢走近,在離櫃台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蹲下身,讓自己的高度和孩子平齊。

“你餓了嗎?”她問。

孩子點點頭,動作很輕,幾乎看不見。

“那再吃一塊。”林見月指了指糕點,“還有很多,慢慢吃。”

孩子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糕點,終於忍不住,伸手又拿了一塊,小口吃起來。這次吃得慢了些,不那麼急了,但眼神還時不時瞟向林見月,帶着警惕,也帶着……好奇。

林見月靜靜地看着他(她)吃。

孩子很小,真的很小。看身高,最多五六歲。衣服很破,補丁摞補丁,袖口和褲腳都短了,露出手腕和腳踝,瘦得皮包骨。頭發亂蓬蓬的,沾着草屑和灰塵。但那雙眼睛,很淨,很清澈,沒有怨氣,沒有惡意,只有最原始的、對食物的渴望,和對陌生人的戒備。

這不是厲鬼。

不是怨靈。

只是一個……餓了的孩子。

“你叫什麼名字?”林見月輕聲問。

孩子搖搖頭,嘴裏還嚼着糕點,含糊地說:“不……記得。”

聲音很細,很輕,像風中的蛛絲,一吹就散。

“家在哪裏?”

孩子又搖頭,眼神茫然。

“怎麼到這裏來的?”

還是搖頭。

林見月心裏一沉。失憶?還是魂靈太弱,記憶破碎了?

她想起之前幾位“客人”:林將軍記得戰場和家書,蘇婉如記得詩稿和遺憾,老太太記得兒子和餃子。他們的執念清晰,記憶完整,所以能“了緣”。

但這個孩子,似乎什麼都不記得了。

只記得餓。

“你在這裏多久了?”她換了個問題。

孩子歪着頭想了想,然後伸出三手指——手指很細,像枯枝。

“三天?”

孩子點頭。

三天。正好是蘇婉如消散後的第三天。

難道……是跟着那絲陰冷氣息來的?

不,不像。孩子的眼神太淨,沒有那種陰冷感。

“你每天晚上都來吃糕點?”林見月問。

孩子又點頭,眼神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小口咬着糕點。

林見月看着他(她)吃,心裏酸酸的。

這麼小的孩子,成了孤魂,餓了,找不到吃的,只能每晚偷偷來茶館,拿幾塊糕點充飢。不敢露面,不敢出聲,像只受驚的小獸。

“以後餓了,就來找我。”她說,“不用偷偷摸摸的。我這兒有吃的,管飽。”

孩子抬起頭,看着她,眼神裏有驚訝,有不信,還有一絲……希冀。

“真……真的?”

“真的。”林見月笑了,盡量讓笑容溫暖些,“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告訴我你的故事。”林見月說,“雖然你不記得了,但我們可以一起想。想起來,我才能幫你。”

孩子沉默了很久,久到林見月以爲他(她)不會回答。然後,他(她)輕輕點了點頭。

“好。”

聲音很輕,但很認真。

林見月鬆了口氣。肯交流,就有希望。

“你慢慢吃,我去給你倒杯茶。”她起身,去泡茶。

用的是普通的綠茶,沒加桂花,怕孩子喝不慣。茶泡得淡些,溫度適中。她倒了一小杯,端過來,放在孩子面前。

“小心燙。”

孩子看着茶杯,又看看她,眼神猶豫。

“喝點茶,順順。”林見月說,“光吃糕點,噎得慌。”

孩子這才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他(她)的手很小,茶杯在他(她)手裏顯得很大,端得有些吃力。但喝得很認真,很珍惜,每一口都要在嘴裏含一會兒,才咽下去。

林見月坐在旁邊的凳子上,靜靜地看着。

燭光跳動,將孩子的輪廓映得時明時暗。茶葉的微光已經消散了,但孩子沒有消失,依然蹲在櫃台前,捧着茶杯,小口喝茶。雖然還是半透明,但比剛才凝實了一些,能看清更多細節:破舊的衣領,瘦削的肩膀,亂糟糟的頭發下,一張髒兮兮的小臉。

是個男孩。

林見月判斷。雖然看不清具體長相,但輪廓和氣質,像男孩。

“好喝嗎?”她問。

男孩點頭,把茶杯遞還給她,小聲說:“還要。”

林見月又給他倒了一杯。

男孩喝完了第二杯,似乎飽了,打了個小小的嗝,然後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偷眼看她。

林見月笑了:“飽了?”

“嗯。”男孩點頭,眼神亮了一些,少了些戒備,多了些依賴。

“那,我們來說說話?”林見月柔聲說,“你慢慢想,想到什麼說什麼。不着急。”

男孩想了想,然後開始說。

說得很零碎,很跳躍,前言不搭後語。

“有面……熱熱的……”

“雞蛋……在面上……”

“娘……唱歌……”

“下雨……冷……”

“黑……怕……”

斷斷續續的詞句,拼湊不出完整的故事。但林見月耐心聽着,不打斷,不追問,只是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男孩說了一會兒,似乎累了,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停了下來,眼神又變得茫然。

“想不起來了……”

“沒關系。”林見月說,“慢慢來。你今晚先休息,明天晚上再來,我們繼續說。”

男孩看着她,眼神猶豫:“還……能來嗎?”

“能。”林見月肯定地說,“以後每天晚上,我都在這兒。你餓了就來,有糕點,有茶,管夠。”

男孩的眼睛亮了,像黑夜裏的星星。

“謝……謝。”

“不謝。”林見月伸手,想摸摸他的頭,但手穿過了他半透明的身體——魂靈沒有實體。她收回手,笑了笑,“去吧,天快亮了。明天晚上見。”

男孩點點頭,身影開始變淡,像晨曦中的霧氣,緩緩消散在空氣中。

臨走前,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裏有感激,有依戀,還有一絲說不清的、孩童特有的純真。

然後,他就消失了。

大堂裏又只剩下林見月一個人,和跳動的燭光。

她看着空蕩蕩的櫃台,看着那碟只剩一塊的桂花糕,心裏沉甸甸的。

面。雞蛋。娘。唱歌。下雨。黑。怕。

這些零碎的詞,在她腦海裏盤旋,組合,試圖拼湊出一個故事,一個關於這個飢餓的、迷失的孩童魂靈的故事。

但拼不出來。

太碎了,太模糊了。

她需要更多信息。

*

第二天,林見月起了個大早。

她去巷口的王老板店裏,又買了幾塊桂花糕,還買了些別的點心:芝麻餅,綠豆糕,花生糖。王老板笑呵呵地問:“林姑娘,買這麼多點心,有客人來?”

“嗯,有個……小朋友要來。”林見月含糊地說。

“小朋友好啊,熱鬧。”王老板裝好點心,又多塞了兩塊麥芽糖,“這個給小客人,甜。”

“謝謝王叔。”

回到茶館,她把點心放在櫃台上,擺得整整齊齊。然後開始打掃,燒水,準備茶具。

一整天,她心裏都裝着那個孩子。

傍晚,墨老的虛影飄了出來。

“丫頭,聽說昨晚來客了?”他捋着胡須,笑眯眯地問。

“嗯,是個孩子。”林見月說,“餓壞了,偷吃糕點。我讓他以後餓了就來,管飽。”

“孩子魂靈?”墨老飄到櫃台邊,看着那些點心,“多大?”

“五六歲的樣子,男孩,穿得很破,瘦得皮包骨。問他什麼,都說不記得,只說有面,有雞蛋,有娘唱歌,下雨,黑,怕。”

墨老沉吟片刻:“聽描述,像是……夭折的孩童。年紀小,魂靈弱,記憶容易破碎。而且,如果走失得久,或者死得突然,就更記不清了。”

“夭折……”林見月心裏一緊。

“嗯。看他的樣子,不像是病死的——病死的孩童,魂靈會帶着病氣。也不像是橫死的——橫死的會有怨氣。他眼神淨,只是餓,只是怕,像是……走失,或者被遺棄,然後……”墨老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白。

林見月的心更沉了。

“那該怎麼幫他?”她問,“他不記得家在哪裏,不記得父母是誰,甚至不記得自己怎麼……走的。”

“幫他回憶。”墨老說,“用茶。‘待客茶’能通靈,也能喚醒記憶。但孩子魂靈弱,茶要泡得淡,要溫和,不能太猛,否則會傷到魂體。”

“我明白了。”

“還有,”墨老看着她,“丫頭,你要有心理準備。孩童的執念,有時候比成人的更純粹,也更頑固。他如果執念於‘餓’,你就得讓他‘飽’。如果執念於‘怕’,你就得讓他‘安’。如果執念於‘娘’……”他頓了頓,“那才是最難的。”

“爲什麼?”

“因爲‘娘’可能已經不在了。”墨老嘆氣,“幾十年,上百年過去,他娘早就轉世了,或者也成了亡魂,不知去向。你上哪兒找去?”

林見月沉默了。

是啊,如果孩子的執念是“娘”,是那個哼着歌、給他做荷包蛋面的娘,那該怎麼辦?百年光陰,物是人非,去哪裏找?

“先試試吧。”她最終說,“至少,讓他吃飽,讓他不怕。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

墨老贊許地點頭:“這就對了。盡人事,聽天命。咱們開茶館的,能幫一點是一點,不強求圓滿。”

虛影消散,白煙縮回壺中。

林見月看着那些點心,心裏有了決斷。

*

夜晚,子時。

林見月點起蠟燭,燒水泡茶。

這次用的是“待客茶”,但只放了平時一半的量。茶葉在熱水中舒展,清雅的香氣彌漫開來,比平時淡,但更溫和。

她倒了兩杯茶,一杯放在櫃台上,一杯自己端着,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等待。

月光很好,從窗外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清晰的窗櫺影子。巷子裏很安靜,只有偶爾的風聲。

等待的時間似乎格外漫長。

她看着櫃台上的點心,看着那杯茶,心裏想着那個孩子。他現在在哪裏?在遊蕩?在躲藏?還是……在某個角落,眼巴巴地等着夜晚,等着來茶館,吃一塊糕點,喝一杯茶?

子時三刻,櫃台前,空氣微微波動。

那個小小的、半透明的輪廓,緩緩浮現。

男孩來了。

他看起來比昨晚凝實了一些,能看清更多細節:破舊的衣服上補丁的針腳,亂發下髒兮兮的小臉,還有那雙清澈的、帶着怯意和期待的眼睛。

他先看向櫃台上的點心,咽了咽口水,然後看向林見月,眼神像是在問:可以吃嗎?

“吃吧。”林見月柔聲說,“都是給你的。”

男孩這才伸手,拿了一塊芝麻餅,小口吃起來。吃得很珍惜,每一口都要嚼很久,像是在品嚐世間最美味的珍饈。

林見月靜靜地看着,等他吃完一塊,又遞上一杯茶。

“喝點茶,別噎着。”

男孩接過茶杯,小口喝着。茶的溫度剛好,他喝得很舒服,眯起了眼睛,像只曬太陽的小貓。

喝完茶,他又吃了一塊綠豆糕,然後打了小小的飽嗝,滿足地揉了揉肚子。

“飽了?”林見月問。

“嗯,飽了。”男孩點頭,眼神亮晶晶的,有了神采。

“那,我們來說說話?”林見月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還是像昨晚那樣,你想到什麼說什麼。我來幫你記。”

男孩想了想,然後開始說。

還是零碎的詞句,但比昨晚多了一些。

“面……熱熱的,有湯……”

“雞蛋……圓圓的,在面上……”

“娘……哼歌,好聽……”

“下雨了……娘說,別出去……”

“黑了……找不到娘……哭……”

“餓……冷……怕……”

他說得很慢,很費力,像是從破碎的記憶深處,一點點挖出這些碎片。有時候會卡住,皺着小眉頭,努力想,但想不起來,眼神就會變得茫然,無助。

林見月耐心地引導:“面是什麼樣的?是湯面還是拌面?”

“湯面……熱熱的,有蔥花……”

“雞蛋呢?是煎的還是煮的?”

“煮的……圓圓的,在面上……娘說,吃了長高高……”

“娘哼的什麼歌?記得調子嗎?”

男孩努力想了想,然後,輕輕地哼了起來。

調子很簡單,很柔和,是那種老式的搖籃曲。他哼得斷斷續續,有些音不準,但能聽出旋律的溫柔,和哼唱者滿溢的愛意。

林見月靜靜地聽着。

燭光跳動,將她和男孩的影子投在牆上,一大一小,安靜而溫馨。

男孩哼完了,眼神有些傷感:“娘……不在了……”

“你想娘嗎?”林見月輕聲問。

男孩點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他忍着沒哭,只是小聲說:“想……想娘做的面……想娘唱歌……想娘抱……”

林見月的心被揪緊了。

她伸出手,想像昨晚那樣摸摸他的頭,但再次穿過了他半透明的身體。她收回手,柔聲說:“娘一定也很想你。她如果知道你餓了,冷了,怕了,會心疼的。”

男孩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但他很快擦掉,倔強地說:“不哭……娘說,男子漢,不哭。”

“嗯,不哭。”林見月說,“你是個勇敢的孩子。”

男孩看着她,眼神裏有依賴,有信任,還有深深的、孩童特有的孤獨。

“我……能叫你姐姐嗎?”他小聲問。

林見月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可以啊。”

“姐姐……”男孩叫了一聲,聲音很輕,但很認真。

“哎。”林見月應道,心裏酸酸軟軟的。

“姐姐,”男孩看着她,眼神期待,“明天……還能來嗎?”

“能,天天都能來。”林見月說,“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餓了就來,姐姐給你做吃的。怕了就來,姐姐陪你說話。好不好?”

男孩用力點頭,眼睛亮得像星星。

“好了,天快亮了,你該休息了。”林見月說,“明天晚上,姐姐給你做面,好不好?荷包蛋面。”

男孩的眼睛更亮了:“真的?”

“真的。”林見月說,“不過,姐姐做得可能沒有娘做的好吃。”

“好吃!”男孩肯定地說,“姐姐做的,都好吃!”

林見月笑了:“那明天見。”

“明天見,姐姐。”

男孩的身影開始變淡,但這次,他沒有立刻消失,而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後才緩緩散去,像晨曦中的霧氣,融進月光裏。

臨走前,他留下一個笑容。

很淡,很輕,但真實存在。

像陰雲散開後,漏出的一縷陽光。

林見月坐在凳子上,看着空蕩蕩的櫃台,看着那些被吃掉一半的點心,心裏五味雜陳。

面。荷包蛋。娘。歌。雨。黑。怕。

這些碎片,漸漸拼湊出一個模糊的畫面:一個雨夜,一個孩子走失了,又冷又餓又怕,找不到娘,找不到家,然後……發生了什麼?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這個孩子,需要幫助。

不只是吃飽,不只是不怕。

他需要找到“娘”——或者至少,找到關於“娘”的記憶,了卻那份深埋的、孩童的執念。

這很難。

但她想試試。

*

接下來的幾天,男孩每晚都來。

林見月每晚都準備點心,泡淡茶,陪他說話,聽他回憶那些零碎的片段。回憶漸漸多了一些,但還是拼不出完整的故事。只知道他叫“豆豆”——他自己突然想起來的,說娘這麼叫他。知道他家可能住在“有河的地方”——因爲他記得“譁啦啦”的水聲。知道他娘做的荷包蛋面,“面細細的,湯清清的,雞蛋圓圓的,撒蔥花”。

很家常,很溫暖。

但也就這些了。

林見月試過用“待客茶”幫他通感,但男孩魂靈太弱,承受不住強烈的記憶沖擊。茶喝下去,他只說“頭疼”,然後就蜷縮起來,像只受驚的小獸。她不敢再試,只能慢慢來。

墨老說,這樣也好,細水長流。孩童的魂靈,經不起折騰。

裴昭一直沒有現身。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他在看着。當她陪男孩說話時,當她給男孩點心時,當她輕聲細語安慰時,牆角那片陰影裏的氣息,會有極其細微的波動。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也許在評判,也許在觀察,也許……只是漠然。

她不關心。

她只關心眼前這個孩子,這個叫她“姐姐”,每晚眼巴巴等着點心和茶的、小小的、迷失的魂靈。

第五天晚上,林見月決定,給男孩做一碗面。

不是用“待客茶”通感的那種虛幻的滿足,是真正的、實打實的食物——雖然魂靈吃不了實物,但她可以用茶館特殊的方法,將食物的“氣”提煉出來,讓魂靈感知到味道,得到滿足。

這是祖母的書裏記載的方法,叫“祭食”。原本是祭祀祖先時用的,讓祖先的魂靈能享用到後人的供奉。用在亡魂身上,也能讓他們感知到食物的滋味,緩解飢餓的執念。

她提前準備了材料:細掛面,雞蛋,小蔥,簡單的調料。傍晚就開始熬湯——用井水,加了幾片姜,一點鹽,小火慢熬,熬出清湯。

夜幕降臨,男孩準時來了。

他今晚看起來精神不錯,眼睛亮亮的,一進門就聞到了味道,驚喜地問:“姐姐,真的做面了?”

“嗯,真的。”林見月笑着牽起他的手——雖然碰不到,但做了個動作,“來,等着,馬上就好。”

她讓男孩坐在櫃台旁的凳子上,自己去了廚房。

湯已經熬好了,清亮,溫熱。她另起一鍋水,下面,煮到八分熟,撈進碗裏。然後煎荷包蛋——火候要掌握好,蛋黃要溏心,這是男孩描述的“娘做的樣子”。煎好蛋,鋪在面上,撒上蔥花,澆上清湯。

一碗簡單的荷包蛋素面,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林見月端着面回到大堂,放在櫃台上。

男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碗面,眼神裏有渴望,有懷念,還有一絲……怯生生的不敢置信。

“這……真的是給我吃的?”

“嗯,給你的。”林見月說,“不過,魂靈吃不了實食。我要用特別的方法,讓你嚐到味道。可能……和真正的吃不一樣,但能解饞。”

男孩用力點頭:“嗯!”

林見月按照書裏記載的方法,點燃三炷線香——是王老板店裏買的普通的線香,但足夠了。香煙嫋嫋升起,她端起那碗面,放在香煙上方,讓香氣蒸騰,包裹住面條的熱氣和香味。

然後,她閉上眼睛,在心裏默念祭食的咒文——很簡單的幾句,書裏有記載。念完,她對着面碗,輕輕吹了一口氣。

不是真的吹氣,是一個象征性的動作。

隨着這個動作,面碗上升起一股更加濃鬱的、混合着食物香氣和線香煙氣的白霧。白霧緩緩流動,飄向男孩。

男孩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好香……”他喃喃道,“和娘做的一樣香……”

白霧縈繞着他,他像真的在吃面一樣,做出咀嚼的動作,時不時還“喝口湯”,發出滿足的嘆息。

林見月靜靜地看着,心裏既欣慰,又酸楚。

欣慰的是,男孩終於“吃”到了想念的荷包蛋面。

酸楚的是,這只是一場虛幻的慰藉。他真正的執念——那個會做面、會哼歌、會抱他的娘,可能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男孩“吃”了很久,直到白霧散盡,他才睜開眼睛,眼神有些恍惚,像是從一場美夢中醒來。

“好吃嗎?”林見月問。

“好吃……”男孩點頭,眼神迷離,“就是……娘做的味道……”

“那就好。”林見月收拾碗筷,“以後想吃,姐姐還給你做。”

男孩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後小聲說:“姐姐,我……想起一些事了。”

林見月的心一跳:“想起什麼了?”

“那天……下雨。”男孩的眼神變得茫然,像是在回憶一個很遠很遠的夢,“很大的雨……娘說,別出去……但我……我想去河邊看船……偷偷跑出去了……”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很輕,很飄。

“河邊……水漲了……滑……掉下去了……”

“冷……黑……喊娘……沒人應……”

“後來……不冷了……也不黑了……就是……餓……想娘……”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像在看某個不存在的地方。

林見月的心沉到了谷底。

溺水。

雨夜,河邊,偷偷跑出去,滑倒,落水,溺水而亡。

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在雨夜獨自跑到河邊,失足落水,無人發現,無人救援。冰冷的河水,無邊的黑暗,絕望的呼喊,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只剩飢餓,寒冷,和對娘無盡的想念。

魂魄在河邊徘徊,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娘。餓了,就本能地尋找食物,找到了這間茶館,找到了糕點,找到了願意給他食物、陪他說話的“姐姐”。

林見月的眼睛溼潤了。

她走到男孩面前,蹲下身,看着他那雙清澈的、茫然的眼睛,輕聲說:“豆豆,那不是你的錯。你還小,不懂危險。娘不會怪你的。”

男孩看着她,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但他沒有哭出聲,只是默默地流淚,像只受傷的小獸,獨自舔舐傷口。

“我想娘……”他哽咽着說,“我想回家……”

“我知道。”林見月柔聲說,“姐姐幫你。我們一起想辦法,找到娘,或者……至少,讓娘知道你安好,好不好?”

男孩用力點頭,眼淚掉得更凶了。

林見月陪着他,直到他哭累了,情緒漸漸平復。

夜深了,天快亮了。

男孩該走了。

臨走前,他看着林見月,眼神裏有依戀,有不舍,還有深深的、孩童特有的信任。

“姐姐,明天……還能來嗎?”

“能,天天都能來。”林見月說,“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姐姐永遠在這兒,等你。”

男孩笑了,笑容裏帶着淚,但很真。

“嗯,明天見,姐姐。”

他的身影緩緩消散,融進晨光裏。

林見月站在原地,很久沒有動。

窗外,天色漸亮,晨光熹微。

新的一天開始了。

但她的心裏,還裝着那個雨夜,那條河,那個落水的孩子,和那碗永遠等不到的、娘做的荷包蛋面。

她知道,這件事,還沒完。

遠遠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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