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徹底濃了。
不是那種“天涼好個秋”的詩意,而是實實在在的、帶着寒意的深秋。早晨推開門,呵出的氣會凝成白霧,在清冷的空氣裏緩緩飄散。梧桐巷的青石板路總是溼漉漉的,不是雨水,是夜裏凝結的露水,在晨光中泛着幽幽的光,踩上去又冷又滑。牆頭的苔蘚從翠綠變成墨綠,邊緣開始發黃、枯,像歲月留下的黴斑。
桂花徹底謝了。後院那幾叢桂樹,金黃色的花朵幾乎落盡,只剩下零星幾簇掛在枝頭,顏色暗淡,香氣稀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很快也會被風吹落,碾入泥土。空氣裏的甜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清冽、更蕭瑟的、屬於深秋的、枯葉和泥土混合的氣息。
陽光也變得吝嗇。即使有太陽,也是那種淡淡的、沒有溫度的白色光團,懸在灰藍色的天幕上,像一枚褪色的銅錢。光線斜斜地照進茶館,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但冰冷的光斑,光斑裏的塵埃似乎也凍住了,緩緩飄浮,帶着一種遲滯的倦意。
林見月已經換上了厚衣服——是前陣子從箱底翻出來的、祖母留下的舊棉襖,深藍色的土布面,絮了厚厚的棉花,雖然樣式老氣,但很暖和。她穿着棉襖,坐在櫃台後,手裏捧着一杯熱茶,看着窗外蕭條而寂靜的巷子。
茶是紅棗姜茶,加了紅糖,又甜又辣,喝下去能暖到骨頭縫裏。她的臉色比前幾天好了些,眼底的青黑淡了,但眼神裏多了些說不清的東西——是疲憊,是思慮,也是某種隱隱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牽掛。
牽掛裴昭。
距離上次談話,已經過去七天了。
這七天,裴昭幾乎沒有露面。
不是完全消失——她能感覺到,他還在二樓,在某個房間裏,或者在陰影中。那種被注視的感覺還在,但比平時微弱了許多,時斷時續,像信號不好的電台,滋滋啦啦的,勉強能接收到,但聽不清內容。
而且,他幾乎沒有下過樓。
林見月每天照常泡茶,白天營業,夜晚待客。但裴昭沒有下來喝過茶,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偶爾出現在大堂角落的陰影裏,沉默地觀察一切。
他就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蟄伏在二樓,無聲無息。
起初,林見月以爲他只是像往常一樣,履行“監察”的職責,不打擾她的常。但漸漸地,她感覺到了不對勁。
太安靜了。
以前裴昭雖然也沉默,但存在感很強。他就像房間裏一塊移動的冰山,即使不說話,不現身,那股冰冷、強大、不容忽視的氣息,也會無時無刻提醒你他的存在。
但這幾天,那股氣息變得很弱,很淡,像即將燃盡的蠟燭,火光搖曳,隨時可能熄滅。
而且,有時候,那股氣息會突然波動一下,變得極其不穩定——時而冰冷刺骨,凍得她牙齒打顫;時而又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像一陣隨時會散去的風。
這不正常。
林見月心裏那點不安,像水底的泡泡,一點點浮上來,越聚越大。
她想上去看看,但找不到理由。裴昭的房門永遠關着,她沒有勇氣去敲。而且,以裴昭的性子,大概也不會願意讓她看到“不好”的一面。
她只能等,只能觀察,只能從那些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細節裏,拼湊出一點模糊的真相。
*
第三天中午,林見月終於看到裴昭下樓了。
不是從樓梯走下來,是像往常一樣,從二樓某個房間門口的陰影裏,無聲無息地“浮現”出來。他依舊穿着那身深灰色長袍,長發用木簪綰着,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幾乎透明,在從窗櫺漏進來的、淡白的秋陽光下,整個人像一道褪了色的水墨畫,輪廓模糊,氣息微弱。
他走到大堂,沒有看林見月,徑直走向後院的門——他是要去後院。
林見月坐在櫃台後,手裏還捧着茶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裴昭走得很慢,腳步有些虛浮,不像平時那種穩定、無聲、像貓一樣輕盈的步伐。他走到後院門口,伸手推門——
就在他的手觸碰到門板的瞬間,林見月看見了。
陽光從門縫斜射進來,正好照在他的手上。
那只很白、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在陽光下,有那麼極其短暫的一刹那——可能只有零點幾秒——變得透明了。
不是完全透明,是像被水浸溼的宣紙,能透過皮膚,隱約看見底下骨骼的輪廓,和更深處流動的、極其微弱的、暗金色的光。
然後,那透明感迅速褪去,手恢復了正常的、蒼白的膚色。
快得像錯覺。
但林見月知道,不是錯覺。
她的心猛地一沉。
裴昭似乎沒有察覺,推開門,走進後院,反手關上了門。
大堂裏又恢復了安靜。
只有林見月坐在櫃台後,手裏那杯茶,已經涼透了,但她渾然不覺,腦子裏全是剛才那一幕。
透明的手。
骨骼的輪廓。
流動的暗金光。
那是什麼?
魂體不穩的征兆?
還是……更嚴重的“傷”?
她想起裴昭清除沈如蘭沈如梅魂體裏怨種時,說的那句話:“動用本源之力禁錮那穢物,略有反噬,無礙。”
略有反噬,無礙。
真的“無礙”嗎?
看剛才的樣子,可不像“無礙”。
林見月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後院門口,想推門出去看看,但手停在半空,猶豫了。
裴昭明顯不想讓她知道。
她這樣貿然出去,會不會惹他不快?
而且,就算看到了,她能做什麼?
她只是個剛入門的小掌櫃,除了泡茶、通感、了緣,對地府官差的力量、魂體、傷勢,一無所知。
她幫不上忙。
這個認知,讓她心裏涌起一股無力的焦躁。
她在門口站了很久,最終還是收回手,轉身回到櫃台後,重新倒了一杯熱茶,慢慢喝着,試圖讓混亂的心緒平靜下來。
*
傍晚,裴昭從後院回來了。
他的臉色似乎好了一些,沒有那麼蒼白了,但眼神裏的疲憊,更深了。他依舊沒有看林見月,徑直走向樓梯,準備上樓。
“裴昭。”林見月開口,叫住了他。
裴昭的腳步頓住了,站在樓梯口,沒有回頭。
“你……”林見月斟酌着措辭,“要不要喝杯茶?我泡了新的桂花茶,用的是後院最後一點鮮桂花,很香。”
很拙劣的借口。
後院桂花早就謝了,哪來的“鮮桂花”。
但裴昭似乎沒察覺,或者說,不在意。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轉過身,走到圓桌旁,在林見月對面坐下。
“好。”他說,聲音比平時更加低沉,沙啞,像很久沒說話,或者……很累。
林見月去泡茶。用的是普通的綠茶,加了點桂花——確實是最後一點了,香氣已經很淡。她泡得很用心,水溫,時間,都仔細把握。茶泡好,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
“小心燙。”
裴昭端起茶杯,沒有立刻喝,只是捧在手裏,感受着茶杯傳來的熱度。他的手指依舊很白,在茶杯的襯托下,幾乎和瓷杯一個顏色。但這次,在燭光下,沒有透明。
林見月稍稍鬆了口氣,但心裏的疑慮,沒有完全打消。
“你……”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問,“這幾天,還好嗎?”
裴昭抬眼看她,那雙純黑的眼睛在燭光下深不見底,但少了平時那種冰冷的銳利,多了些疲憊的渙散。
“嗯。”他應了一聲,很簡短,沒有多餘的話。
“那天……清除怨種,是不是消耗很大?”林見月試探着問,“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裴昭沉默了片刻,然後說:“無礙。老毛病。”
老毛病?
什麼老毛病會讓魂體在陽光下變得透明?
林見月想問,但看到裴昭明顯不想多談的樣子,把話咽了回去。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對坐着,喝茶。
茶香嫋嫋,燭光跳動,大堂裏很安靜。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裴昭周身的寒意,時強時弱,很不穩定。強的時候,像突然打開的冰窖,冷得她起雞皮疙瘩;弱的時候,又像春風拂過,幾乎感覺不到。
這不正常。
絕對不正常。
“裴昭,”她放下茶杯,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如果你需要幫忙……我是說,雖然我可能幫不上什麼大忙,但至少,可以幫你泡茶,或者……陪你說說話。你別總一個人扛着。”
這話說得很直白,甚至有些冒昧——以她和裴昭的關系,還沒到可以這樣“關心”的地步。
但她忍不住。
看到裴昭這個樣子,她心裏那股莫名的、說不清的擔憂,像藤蔓一樣瘋長,纏得她喘不過氣。
裴昭似乎愣了一下,抬眼看她,眼神裏有瞬間的錯愕,然後迅速恢復了平時的冰冷。
“不必。”他說,聲音更冷了,“管好你的茶館。”
說完,他放下茶杯——茶只喝了一口,還冒着熱氣——站起身,走向樓梯。
這次,他沒有停留,直接上樓,消失在拐角。
林見月坐在原地,看着那杯只喝了一口的茶,心裏五味雜陳。
是她多管閒事了嗎?
也許吧。
裴昭是地府監察使,活了不知道幾百幾千年,什麼風浪沒見過。她一個剛入門的小丫頭,憑什麼去關心他?憑什麼覺得他能需要她的“幫忙”?
可笑。
但她就是……忍不住。
那種看着他獨自承受、卻強撐着說“無礙”的樣子,讓她心裏很不舒服。
很不舒服。
*
夜深了。
林見月像往常一樣,點起蠟燭,燒水泡茶,等待“客人”。
但今晚,她沒有等來魂靈,卻等來了墨老。
不歸壺的壺嘴,飄出一縷比平時濃鬱許多的白煙。墨老的虛影凝聚成形,沒有像往常那樣捋着胡須笑眯眯地說話,而是飄到林見月面前,神色凝重。
“丫頭,你察覺到了吧?”他開口,聲音很沉。
“墨老……”林見月看着他,“裴昭他……到底怎麼了?”
墨老嘆了口氣,虛影在燭光中微微波動。
“裴昭大人的情況,不太好。”他說,“上次清除那對雙胞胎魂體裏的怨種,他動用了‘本源之力’。這不是普通的法術消耗,是直接消耗魂體的本力量。就像人失血過多,會虛弱,會昏迷,魂體消耗本源,也會不穩,會……消散。”
消散?!
林見月的心猛地一揪。
“這麼嚴重?!”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本來不至於。”墨老搖頭,“以裴昭大人的修爲,動用一次本源之力,雖然會受傷,但調養一段時間,也能恢復。但問題是……裴昭大人,和普通的地府官差不一樣。”
“不一樣?”
“嗯。”墨老飄到窗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聲音裏帶着一種深沉的、歲月積澱的感慨,“裴昭大人,是‘生魂’任職。”
生魂任職?
林見月沒聽懂。
墨老回過頭,看着她,解釋道:“地府的官差,大多是由亡魂擔任。亡魂了卻前塵,通過考核,獲得職位,成爲鬼差、判官、無常等等。他們的魂體是‘完整’的,是地府規則的一部分,力量來源穩定,受傷了也能用地府的資源修復。”
“但裴昭大人不是。他是‘生魂’——就是活人的魂魄,離體任職。他的肉身還活着,在某個地方沉睡着,或者被某種秘法保存着。他的魂體是‘活’的,有生機的,但同時也更脆弱,和地府規則的連接沒有那麼深。他的力量,一部分來自地府的職位授權,但更核心的部分,來自他自身魂體的‘生機’。”
“動用本源之力,消耗的就是這‘生機’。生機損耗,魂體就會不穩,會變淡,會透明,嚴重的話……可能會徹底消散,或者魂體無法回歸肉身,成爲真正的‘亡魂’。”
墨老的話,像一盆冰水,從林見月頭頂澆下,讓她渾身發冷。
生魂任職。
消耗生機。
魂體不穩,可能消散。
所以那天在陽光下,他的手會變得透明。
所以他周身的寒意會時強時弱,極不穩定。
所以他會那麼疲憊,那麼……脆弱。
“他爲什麼要用本源之力?”林見月聽見自己問,聲音澀,“那怨種……非要用本源之力才能清除嗎?”
“普通的怨種,不需要。”墨老說,“但那對雙胞胎魂體裏的怨種,是‘活’的,是播種者精心培育的、接近成熟的作品。它已經有了初步的‘意識’,會反抗,會逃逸。用普通的方法,只能打散它表面的怨氣,但最核心的‘源質’會逃掉,回歸母體,或者尋找下一個宿主。裴昭大人用本源之力強行禁錮它,剝離‘源質’,封入玉瓶,是爲了徹底切斷它和播種者的聯系,也爲了……拿到研究那‘源質’的樣本。”
爲了研究樣本。
爲了查清播種者的底細。
爲了……防止更多像那對姐妹一樣的受害者出現。
他就這樣,冒着魂體消散的風險,動用了本源之力。
而之後,他還像沒事人一樣,跟她談話,給她茶葉,叮囑她小心。
“這個……傻子。”林見月喃喃道,眼睛有些發酸。
“他不是傻,是職責所在。”墨老嘆息,“裴昭大人雖然臉冷,話少,但心是熱的。他當這個監察使幾百年,見過太多慘事,也清除過太多邪祟。但這次這個‘怨種’體系,讓他感覺到了真正的威脅。他不惜代價,也要拿到線索,查下去。”
林見月沉默了。
心裏那股復雜的情緒,像打翻的調料罐,酸甜苦辣鹹,混在一起,分不清滋味。
是擔憂,是心疼,是敬佩,是……一種更深沉的、連她自己都無法命名的悸動。
“那……現在該怎麼辦?”她問,聲音有些哽咽,“怎麼才能幫他?”
“幫他穩固魂體,補充生機。”墨老說,“生機這東西,最是玄妙。天地靈氣,月精華,草木精氣,都能補充,但過程緩慢。而且裴昭大人是生魂,對普通的補益之物,吸收效果有限。最好的方法,是找到他肉身所在之處,讓魂體回歸休養。但……他的肉身在哪裏,是個秘密,連我也不知道。”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林見月追問。
墨老沉吟片刻,捋了捋胡須:“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茶館的‘茶’,有些特殊。你祖母留下的‘待客茶’,是用特殊方法培育、制作的,茶葉裏蘊含一絲‘陰陽調和’的生機,對魂體有溫養之效。裴昭大人給你的那包茶,品質更高,效果應該更好。如果他願意喝,慢慢調養,應該能穩住傷勢,不至於惡化。”
茶。
對,茶。
林見月眼睛一亮。
“那我天天給他泡!泡最好的茶!讓他喝!”
“傻丫頭,”墨老笑了,笑容有些無奈,“裴昭大人那性子,你讓他天天喝你泡的茶,他肯嗎?而且,那包茶是他給你的,是讓你危急時保魂用的,他自己未必舍得喝。”
“那我就說是我想喝,讓他陪我喝。”林見月說,眼神堅定,“總之,不能讓他這麼耗下去。”
墨老看着她,眼神復雜,有贊許,有擔憂,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了然。
“丫頭,”他輕聲說,“你對裴昭大人……”
“我只是不想他出事。”林見月打斷他,聲音有些急,“他是茶館的監察,他要是出事了,茶館怎麼辦?那些被怨種污染的魂靈怎麼辦?我……我只是盡掌櫃的責任。”
這話說得又快又急,像在說服墨老,也像在說服自己。
墨老沒再追問,只是點點頭:“好,那你試試。但記住,循序漸進,別太刻意。裴昭大人心思敏銳,太明顯了,他反而會抗拒。”
“我明白。”林見月點頭。
墨老的虛影開始變淡。
“丫頭,你自己也小心。裴昭大人受傷的事,別讓外人知道。地府雖然講規矩,但也有派系,也有爭鬥。裴昭大人這個位置,盯着的人不少。如果他虛弱的消息傳出去,恐怕會有麻煩。”
“我記住了。”林見月鄭重地說。
墨老的虛影完全消散,白煙縮回壺中。
大堂裏又只剩下林見月一個人,和跳動的燭光。
她坐在原地,很久沒有動。
腦子裏全是墨老的話:生魂任職,消耗生機,魂體不穩,可能消散……
以及,裴昭在陽光下變得透明的手,和他眼中深藏的疲憊。
心裏那股擔憂,終於找到了源頭,也變得更加沉重,更加……尖銳。
像一針,扎在心口,不致命,但時時刻刻提醒着她:那個人,在爲了某些更重要的東西,默默承受着可能魂飛魄散的代價。
而她,不能眼睜睜看着。
*
第二天開始,林見月改變了泡茶的習慣。
以前,她只在夜晚“待客”時用“待客茶”,白天只用普通茶葉。現在,她每天早晚各泡一壺“待客茶”——用的是裴昭給的那包頂級茶葉,每次只放一點點,但茶力足夠。
她泡好茶,倒兩杯,一杯自己喝,一杯放在圓桌上,對着樓梯的方向,輕聲說:“茶泡好了,今天的新茶,很香。”
然後,她就在桌旁坐下,慢慢喝自己那杯,看着樓梯,靜靜等待。
第一天,裴昭沒有下來。
那杯茶,從熱放到涼,最後被林見月倒掉。
第二天,依舊沒有下來。
第三天下午,林見月照常泡好茶,剛在桌旁坐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很輕,很慢。
裴昭下來了。
他今天看起來更憔悴了,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幾乎沒有血色。深灰色的長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他走到圓桌旁,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杯,然後抬眼看林見月。
“我不需要。”他說,聲音嘶啞。
“我需要。”林見月迎着他的目光,平靜地說,“一個人喝茶,太冷清了。你既然‘暫住’在這裏,偶爾陪我喝杯茶,不算過分吧?”
裴昭盯着她,那雙純黑的眼睛裏,有審視,有疑惑,也有一絲幾不可察的……動搖。
良久,他在她對面坐下,端起了那杯茶。
茶還溫着,香氣清雅。他湊到唇邊,小口喝了一口,然後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是茶力太強,到了虛弱的魂體?
但他沒有放下,繼續喝,慢慢將一杯茶喝完。
“謝謝。”他說,聲音依舊冷淡,但林見月聽出了一絲極淡的、幾乎不存在的溫和。
“不謝。”林見月也喝完了自己那杯,起身,又給他續了一杯,“明天,還是這個時間?”
裴昭沒說話,但也沒有拒絕。
他端起第二杯茶,慢慢喝着,目光落在窗外蕭瑟的秋景上,眼神有些空茫,像在想着很遠的事。
林見月也不說話,就陪他坐着,喝茶,看窗外。
陽光淡淡的,風冷冷的,茶館裏很安靜。
但有一種奇異的、安寧的、仿佛時光都慢下來的氛圍,在兩人之間緩緩流淌。
*
從那以後,每天下午,成了兩人“喝茶”的時間。
裴昭依舊話很少,很多時候只是沉默地坐着,喝茶,看窗外。林見月也不多問,就陪着他,偶爾說兩句茶館的瑣事,或者說說今天來的客人,或者……什麼都不說,只是安靜地陪着。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裴昭的狀態,在一點點好轉。
他周身的寒意,漸漸穩定下來,不再時強時弱。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不再那麼透明。眼中的疲憊,也淡了一些。
茶,真的有用。
這個認知,讓林見月心裏鬆了口氣,也多了些欣慰。
至少,她在做些什麼。
至少,她沒有眼睜睜看着。
這天下午,兩人照常喝茶。
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敲打着瓦片。空氣又溼又冷,茶館裏卻因爲一壺熱茶,顯得溫暖而寧靜。
裴昭喝完了杯中的茶,放下杯子,忽然開口:
“你爲什麼這麼做?”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但林見月聽懂了。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說:“因爲你是茶館的監察。你好了,茶館才能好。那些需要幫助的魂靈,才能等到你的‘規矩’。”
很官方的回答。
但裴昭顯然不信。
他看着她,那雙純黑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但林見月能感覺到,他在“審視”,在“探究”,在試圖看穿她話語背後的真實想法。
良久,他移開目光,看向窗外的雨。
“地府的差事,沒那麼好當。”他忽然說,聲音很輕,像在自語,“生魂任職,更是逆天而行。每一次受傷,都可能回不來。你……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
不必爲他泡茶,不必陪他喝茶,不必……關心他。
林見月的心,像被針輕輕扎了一下,細細密密的疼。
“我沒有‘如此’。”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平靜,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只是在做我認爲該做的事。就像你,動用本源之力清除怨種,也是在做你認爲該做的事。我們都在做自己認爲對的事,僅此而已。”
裴昭沒再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窗外的雨,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瘦削,更加……孤獨。
林見月看着他,心裏那股復雜的情緒,又涌了上來。
擔憂,心疼,敬佩,還有……一種更深的東西。
她分不清那是什麼。
也不想去分清。
她只知道,眼前這個人,在爲了某些更重要的東西,默默承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
而她,至少可以爲他泡一杯茶,陪他坐一會兒,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
這就夠了。
雨還在下,茶館裏茶香嫋嫋。
兩人對坐,沉默,但安寧。
仿佛時光在這一刻停駐,將這深秋的午後,拉得很長,很長。